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夏六月二十二,午时六刻。
百济加急军情,昨天抵达京城,李九召集群臣,再议海东局势。刘仁愿在战报中,直言唐军运气好,百济军出现内讧。大首领鬼室福信,火并二首领道琛僧,叛军士气斗志,遭受沉重打击。
内部各存异心,犹如一盘散沙,整体实力锐减。大唐新罗联军,及时捕捉战机,齐心协力反扑。熊津都督刘仁愿,率军攻破支罗城,尹城和大山城,阵斩俘获众多。
福信固守真岘城,带方州刺史刘仁轨,率领新罗军主力,趁夜色大破其城,打通了新罗粮道。留守军压力骤减,刘仁愿继续求援,他已得到消息,倭军将入百济。
朝堂快速应对,征发淄州青州,莱州海州卫士,共计七千余人,不日支援守军。武康长舒口气,胸口上的大石,终于滚了下去。驻守百济的唐军,归乡心切作祟,外加辎重不足,基本丧失斗志。
处境极其被动,毫不夸张的说,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就在昨日之前,武康忧心忡忡,深恐驻守唐军,被百济人全歼。李九和朝廷中枢,曾试图放弃百济,让唐军撤回国内。
幸亏百济内讧,给了喘息之机。确定出兵增援,选拔领军总管,武康主动请缨。事情还算顺利,最主要的反对者,许圉师已经下狱,其余宰相表示支持。军方没有反对,外加苏定方举荐,终于得偿所愿。
李九颁布诏书,左奉辰大将军,柱国金华县公武康,检校右武威大将军,任熊津道行军大总管。右武威将军孙仁师,熊军道行军副总管;西台舍人、司宪大夫袁公瑜,熊津道行军长史。
率领七千熊津兵,从莱州城山出发,乘船横渡黄海,直抵熊津江口。熊津江也叫白江,就是韩国锦江。此次行军路线,完全类似上次,也在白江口登陆。
武康非常兴奋,首次独当一面,虽然兵力不多,却有信心打赢。卫士都是山东人,常年生活在海边,能适应渡海作战。此刻在百济内,留守唐军三万,再加新罗援军,兵力接近六万。
百济所有叛军,加上倭国援军,预计在十五万。叛军正在内讧,战斗力会削弱,主要打击对手,是七万倭国兵。只要打垮他们,其余不足为惧,就能彻底的碾碎,百济人的复国梦。
集结公文发出,后天会在太庙,举行出征仪式。昨天去了兵部,接受将兵黄钺,领取调兵公文。领取战马装备,武装婺营亲卫,同时安顿家眷,因为仪式过后,就会前往淄州。
今天早早进宫,来到北玄武门,找左羽林段长史,交接羽林军工作。离开办公房后,八个禁军校尉,送来出征祝福:属下恭祝将军,再添彪炳战功,平定百济叛乱,歼灭倭国贼军。
武康哑然失笑,这是我的梦想,我会竭尽全力,也借你们吉言。告别众校尉,离开玄武门,经过内重门,进入皇城后宫。巡逻的奉辰卫,全都认识他,是以畅通无阻。
后宫戒备森严,到处明岗暗哨,如果是闯入者,活不过三分钟。皇帝的后花园,装修太过奢华,山水园林密布,宛如人间仙境。唯一不好的是,就是阴盛阳衰,除了岗哨侍卫,只有太监宫女。
太监李德官带路,沿着宽阔的甬道,去南边甘露殿。皇后在那待产,此次出征百济,至少半年时间。李旦的满月酒,肯定喝不上了,先去道个别吧。
顺便托付皇后,帮忙照顾家里,特别提防武顺。那次敞开心扉,结果令他满意,武顺信守承诺,整日待在家里,不再接触李九。只是合家的事,遭到杨氏拒绝,她不想搬过去,也不让搬过来。
感觉这老太婆,非常偏心武顺,挖媚娘的墙角,她都不闻不问。武康表示理解,天下所有父母,都会偏向那些,不如意的孩子。武顺早年丧夫,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十分艰辛,自然偏向于她。
刚走进甘露门,迎面几个宫人,提着裙角狂奔,各个惊慌失措。武康不禁皱眉,德官拦住八两,操着公鸭音问:“何事慌慌张张,不在宫里伺候,跑出去做什么?”
八两急不可耐,指点宫人离开,拉住武康手腕,拽着他往里走:“皇后辰时见红,刚刚羊水破了,马上就要生产。现在腹痛难忍,都把她疼哭了,将军快跟奴走。”
宫缩见红破水,是生产的征兆,可时间不太对。武康仔细估算,预产期七月啊,不会是早产吧。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德官:“快去请稳婆,派人去我家,去拿镇痛药。”
德官转身就跑,武康大步流星,甩八两在身后。来到大殿门口,听见媚娘喊痛,夹杂浓浓哭腔。宫人惊慌失措,就像没头苍蝇,四面八方乱撞,到处是嚷嚷声。
剑眉蹙的更紧,循着声源赶路,很快进入内殿。床边围满宫人,有的准备热水,有的生起暖炉,四钱哭着安慰:“皇后你再忍忍,稳婆马上就到,奴奴已经派人,通知圣人去了。”
李九竟然不在,今天没朝会呀,自己媳妇待产,竟然不守身边,这个杀千刀的。发现宫人杂乱,武康沉声吩咐:“都别杵在床边,准备红糖热水,再去催促稳婆,赶紧通知圣人。”
语气不容置疑,宫人很快安静,媚娘哭腔更大。武康听到呼唤,立刻来到床边,再次吩咐四钱:“给皇后脱衣服,再抱两床被子。还愣着做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又是鸡飞狗跳,媚娘脸色煞白,承受巨大痛苦。左手紧紧握拳,右手捂着肚子,额头满是冷汗。艰难的偏过头,突然涌出泪水:“圣人在哪里,康郎快去找,我的肚子好疼...”
武康接过毛巾,擦拭脸上汗水,拿开腹上的手,温言软语安慰:“阿姊不要担心,那是宫缩阵痛,不是普通肚疼,生产完就没了。今日并无政事,圣人就在宫里,八两她们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毛巾递到左手,右手打开算袋,拿出私人印章,塞到四钱手里:“速去左奉辰卫,找左千牛备身,李洋或者杜怀恭。命令调动全卫,尽快寻找圣人,第一时间通知。”
四钱接过印章,嘴唇不断蠕动,像是欲言又止。武康很快明白,宫人正脱衣袍,自己要避嫌的。放下毛巾起身,手腕却被拉住,媚娘不再喊痛,带着哭腔哀求:“康郎别走,我好害怕...”
武康重新坐下,小声的安慰她:“我不会走的,你不要害怕,我就守在这里。你马上要临盆,先把衣服脱掉,等待稳婆接生。放心吧阿姊,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
轻拿开她的手,放入锦被里,投以鼓励微笑。起身离开床,背着身站立,指挥宫人忙碌。不到半刻钟,媚娘再次喊疼,武康再蹙眉头。宫缩间隔甚短,马上就会生产。
努力搜索脑海,得到有用信息:出现破水以后,为防止影响胎儿,无论什么场合,尽量保持平躺。想到这里,吩咐宫人:“解开衣袍带扣,别从后背拿出,别动皇后身子,让她保持平躺。”
不知什么时候,宫人带来稳婆,马上主导宫人,请出闲杂人等。武康来到门外,八两匆匆汇报:“朱明门执守说,大概辰时三刻,圣人离开朱明门,一直没有回来。”
朱明门外是太极殿,两边就是东西台,他去政事堂了吗,没听说有政事呀。房内喊声更大,夹杂含糊呼喊,武康隔门喊话:“阿姊别焦急,我就在门外,不会离开的。保持心态平和,千万不要紧张。”
可惜没卵用,女人生孩子,据说非常痛。门外寂静无声,门内撕心裂肺,稳婆不停安抚。武康站在门口,盯着门缝发呆。忽然有种预感,李九极有可能,不在皇宫大内。
政事堂距此地,跑步最多十分钟,宫人早去报信了。眉头凝成疙瘩,又过了半刻钟,太监秦由汇报:“圣人不在政事堂,东西台和舍人院,还有弘文馆史馆,都无圣人踪影。”
不祥预感更盛,等到四钱回来,武康彻底心伤。左右奉辰侍卫,都不知道行踪,右奉辰长史崔神庆,汇报揪心的消息:今日辰时五刻,圣人带权善才,离开了承天门,可能已经出宫。
武康纠结许久,找来笔墨纸砚,快速书写便条。连同私人印章,交给四钱吩咐:“再次劳烦娘子,去右监门卫所,见李孟尝将军,求问圣人行踪。你这样和他说,倘若出手相助,武康欠他人情。”
四钱应诺离开,门内哀嚎更响,稳婆连喊用力。已经进入生产,武康双手合十,闭目诚心祈祷。妇人们生孩子,单脚入鬼门关,现在医疗不行,希望她能挺过去。
不断的祈祷着,李德官匆匆进门,手中的镇痛药,已经派不上用场。无奈叹口气,继续祈祷着,德官小声汇报:“赵将军托奴转告,今日辰时七刻,荣国府的后门,驶出辆小马车。”
武康陡然转身,视线瞬间锁定,带着浓浓杀气。德官头皮发麻,垂着脑袋汇报:“赵将军还说,亲卫跟踪途中,被金吾卫阻拦。他们二话不说,把人带到了卫所,关押近半个时辰后。”
话到这个份上,已经清楚明白,马车里的人,肯定是武顺。李九悄悄出宫,武顺悄然出门,他们又在偷情。她立下的誓言,貌似没放心上,不怕遭报应吗?
笑意愈发阴森,该死的李九,忒不是东西。你妻子生孩子,你却幽会情人,简直狼心狗肺。这时四钱回来,伏在武康耳边,压低声音汇报:“李将军不见奴,他说他也不知,圣人去了哪里。”
武康冷笑更甚,再次闭上双眼,回忆那天郊游,和武顺的对话。是我太天真了,对此事的处理,太过于理想化。武顺没主见,心志也不坚,若是李九纠缠,她也拒绝不了。
媚娘立足皇宫,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皇后之位。她绝不会允许,别人染指后位,哪怕这个别人,是她的同胞姊。她也不会允许,武顺进宫为妃。
这就是出闹剧,如果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武康恨的咬牙,姐姐临盆在即,姐夫去会情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暴跳如雷。他要不是皇帝,我会打上门去。先揍他半死,再拉走财产,强制他们离婚。
突然婴儿啼哭,打断他的思绪,生产已经完成。众人长舒口气,个个神情激动,有的紧握双拳,有的掉下眼泪。八两激动难耐,抹去眼角泪水,吩咐在场宫人,都去门外候着。
屋门很快打开,稳婆连连道喜,皇后母子平安。武康打开算袋,拿出全部金叶,塞到稳婆手里,迈步走进内室。皇子还在啼哭,声音十分响亮,两个宫人婆子,一个抱着襁褓,一个嬉笑哄着。
四钱八里进门,加棉被倒热水,收拾室内卫生。媚娘精神萎靡,脸色十分苍白,嘴唇咬出牙印,两道泪痕清晰。见到了武康,强打起精神,有气无力道:“康郎说对了,真是个皇子,抱抱外甥吧。”
武康点头微笑,安静坐在床边,小心接过襁褓。看着丑陋的娃娃,煞有介事道:“一抱就知道,至少有六斤,身板绝对硬朗。他头发很密,鼻子很像你,额头像圣人。”
媚娘笑容惨然,侧过头看门外,盯着门口发呆。情绪很不正常,武康能感受到,她在压抑悲伤。不禁轻叹口气,小声吩咐宫人:“你们都出去吧,这里我来照看,不会有问题的。”
宫人迟疑片刻,四钱八两带头,鱼贯退出内室。望着关上的门,媚娘红了眼眶,泪水滴滴垂落:“没找到圣人吗,康郎你告诉我,他在不在宫里,他到底去哪了?”
武康轻摇襁褓,尽量放平语调:“圣人在政事堂,召集诸位宰相,商量军国大事。阿姊可能不知,朝廷准备派兵,支援百济守军。我是行军总管,后天太庙祭拜,就会前往淄州。”
媚娘缓缓摇头,仰面盯着武康,一时泪如泉涌:“我很了解圣人,知道我要生产,肯定会过来的。你曾经答应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欺骗我,还能相信你吗?”
两人四目相对,武康扯出苦笑,实话实说道:“如果所料不差,圣人今天辰时,可能微服出宫。至于去了哪里,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能乱说。已经派李德官,通知左金吾卫,相信不会太久,圣人就会回宫。”
媚娘泪如雨下,神情异常复杂,饱含绝望无助:“他去了哪里,我们都知道。圣人每次赏赐,我都选出部分,送给阿母元姊。就在半个月前,我和圣人提起,让敏之改姓武,做阿爷的后嗣,袭周国公爵位。”
武康苦笑更甚,轻轻放下襁褓,拿出真丝锦帕,拭她眼角泪水。泪越流越快,话如泣如诉:“圣人已经答应,等他加冠礼后,加任中散大夫。康郎凭良心说,我待她不薄吧?”
这个确实不薄,从一品的国公,可以子孙世袭,我才是个县公。中散大夫是散官,官级正五品上,没有具体职位,却有实质待遇。正常情况下,只要不犯大错,可保世代无忧。
媚娘继续倾诉:“得知他们有染,我顾念同胞情义,不忍心处罚她。只要断绝来往,我就既往不咎,就当没发生过。可她置若罔闻,与圣人藕断丝连,彻底背叛了我。”
说着捂嘴呜咽,身体剧烈抽搐,武康赶紧劝慰:“阿姊别激动,月子里落病,会携带终生。她是个白眼狼,犯不着因为她,让自己身体遭罪。等我回去了,再去劝劝她...”
媚娘缓缓摇头,目光咄咄逼人:“她已食言而肥,我不再相信她。同胞姊背叛我,在这人世间,除了你之外,还能相信谁?你看着我的眼,摸着良心发誓,说你永不背叛。”
武康依言照做,没有半分迟疑,发完誓温言道:“不要胡思乱想,其实咱们姊弟,早就命运相连,你若安好,我就安全。我会站你这边,永远不生二心,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信任我。”
媚娘止住眼泪,与他对视良久,扯出一丝欣慰:“李淳风说的对,你是我的福星,永远保我安康,永远不会背叛。我不想见到她,永远也不想,你能做到吗?”
这个有些难度,李九已经发现,我在监视武顺,肯定有了防备。今日赵声跟踪,被金吾卫抓走,就是他的警告。如果武顺失踪,他绝对会怀疑我。
皱眉沉思良久,武康重重点头,俯身压低声音:“阿姊你放心吧,在我离开之前,会把她送走的。并且我认为,不能去并州,最好送婺州,张柬之会帮忙的。”
媚娘露出浅笑,正想交代什么,房门被人推开。李九火急火燎,刚进门就解释:“我在司戎械库,检查出征军备,刚刚得到消息。媚娘生皇子,宗庙显灵了,皇儿在哪呢,快让我抱抱。”
男婴哇的哭了,李九乐开了花,抱起襁褓逗弄。等到哭声停止,李九和颜悦色:“代我守护皇后,武卿家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后天太庙祭祖,你要身穿戎装,必须旗开得胜。”
武康躬身应诺,马上心思电转,言辞陈恳道:“臣首次挂帅,太庙祭祖时,想全副武装。我有个铁面具,昔日战场厮杀时,扣脸上防流矢。还请陛下应允,穿金甲戴面具,展示必胜信心。”
李九不假思索,直接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