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九月二十,卯时一刻。

五更刚过为卯时,按现在来说,早上五点到七点。卯时一刻,是五点到五点十五分,天还没大亮。婺州南城区,工匠胡同武家,如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武康从被窝里提溜出来。

武康哈欠连连,不停留着起床泪,睡眼惺忪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如烟拨弄脑袋。从三天前第一只鸡蛋破壳,连续三天睡不好,每晚只睡四小时。昨天直到深夜,才处理完所有小鸡,并统计出数据。

数据非常感人,一千五百只蛋,孵出一千零一只鸡娃,坏蛋率达到三分之一。仔细检查每个坏蛋,三百八十个死蛋,剩下的全是没受精的。非受的精蛋,不要说人工孵化,母鸡也孵不出鸡娃。

怎么判断鸡蛋是否受精,在科学荒地唐朝不可能,放后世也是世界性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孵化,孵五到七天,用照蛋器鉴别。没有照蛋器,一条路走到黑吧。

昨天下午,吩咐了许三郊、武元套上马车,把所有坏蛋拉到粪肥储蓄厂,倒在粪堆上发酵肥料。

如烟给他挽好发髻,插上白玉簪,又吩咐小翠进来更衣。一通折腾打理好仪容,腰间挂上横刀,打着呵欠走出卧室。出后院到前院,武元早备好马,马镫、马鞍等马具配齐。

骑上马赶往州衙,没走出工匠胡同,听到有人打招呼,揉揉眼发现是许三郊,便把缰绳丢过去,让他牵着马走。听着嘚嘚马蹄声,又想起昨天打脸的画面,那叫一个酸爽。

二代们早知道他孵小鸡,一直当成笑柄,每次聚会都要调笑一番,取笑他是异想天开。王大郎当场撂下狠话,要是不用母鸡孵出小鸡,他把姓倒过来写。武康懒得搭理他,“王”倒过来是什么?也撂下狠话,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昨天请他们来参观,狠狠打他们的脸!这群货脸皮厚的狠,死皮赖脸讨要秘术。武康也不想垄断,画了火炕设计图,还千叮咛万嘱咐,火炕孵鸡的核心,就是掌控黄金温度。建议找郎中感受,三十八到三十九度,恰是人发热温度。

迷迷糊糊打着瞌睡,听到许三郊焦急提醒...抬头一看,登时吓的三魂出窍。婺州领导班子到齐了,全部身穿正装,个个挺直腰杆,按等级站位,像被推倒的金字塔。

金字塔顶端,是刺史崔义玄,老家伙目不斜视;第二层,婺州别驾、长史、司马。他们没什么实权,是崔老狐狸的幕僚,朝廷安置的闲散官员。

提起“司马”官职,武康老是想起“江州司马青衫湿”,不确定白居易为啥哭。是为琵琶女命运多舛?还是借题发挥,吐槽司马是养老官,不被朝廷重用而哭泣?

第三层是录事参军事,卢甫卢怀远,婺州官场真正的二把手。再往后就是六曹,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等六大参军。

司士参军名叫魏定州,主管山泽的开发,以及役使之事。相当于后世的“自然资源部部长”、“组织部部长”。实权相当大,婺州所有自然资源,包括矿产、林业、江河等,都归他管。今年刚上任,家人还没过来,他家二代没能入圈子。

最后为各个部门的衙役,放眼望去,黑压压都是人。看着眼前场景,武康脑袋嗡嗡作响,差一点滚下马背。这群老狐狸,来这么早做啥呀,让各大上司久等,娄子捅的相当大。

颤巍巍下马,缰绳交给许三郊,强压内心忐忑,快步来到崔义玄跟前,弯腰一躬到底。脑筋转了三转,实在找不出合适借口,干脆闭嘴不言,乖乖等候发落。

然而风平浪静,崔义玄没摆架子,只是淡淡说道:“不必拘礼,站我旁边。”

武康依言照做,瞬间又觉的针芒在背,估计后面那些人,都羡慕嫉妒吧。不过没办法,今天这个位置,小太爷有绝对的资格!接下来的好戏,小太爷就是总导演。

暗自得意一番,看向牵着马,吓呆的许三郊,不着痕迹使眼色。意思很明显,我都没事了,你这种小虾米更没事。许三郊扬起袖子,抹掉额头冷汗,把马拴在远处马厩里,蹑手蹑脚绕着墙根,回归不良卫队伍。

半个小时无聊等待,远处马蹄声传来,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刺耳。马蹄声越来越近,渐渐看清马上骑士。是个彪形大汉,满脸络腮胡子,一双大三角眼。这位名叫于洪志,金华县团练指挥使。

所谓的团练指挥使,类似各地人武部部长,是团结兵的指挥官。团结兵类似后世民兵,由地方政府征发入军﹐不登记正规军军籍。马匹来到近前,衙役过去牵马,于洪志小跑过来禀报:“崔公容禀,大批百姓集聚南城门,是否开城门?”

崔义玄估摸下时辰,郑重其事发号施令:“于指挥使,一刻钟后开启城门。百姓进城以后,着众将士维持秩序,不许出现混乱,更不许出现踩踏!”

“得令”,于洪志接过缰绳,驭马赶去南城门。

崔义玄向前两步,转身扫视众官员,绷着脸说道:“百姓集结后,各位同僚各司其职,按照计划行事。这次扶农大会,是婺州第一届,也是大唐第一届!丑话说在前头,哪个环节出差错,老虎必追究到底...开始准备!”

老狐狸一声令下,所有人开始忙碌,武康是最忙碌的。作为活动总策划、总导演,所有衙役、不良人、狱卒,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布置会场。

大概十分钟左右,会场布置完毕。婺州衙门坐北朝南,是东明大道的起点,向南直通南城门。衙门口就是校场,昨天连夜栽两根木桩,上面横着木板,按现在来说,长三米六,宽五十公分。

木板上粘贴一副字,上书“婺州第一届扶农大会”,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崔义玄亲手所书。

原本是“第一届分鸡大会”,老狐狸嫌弃太俗,改为扶农大会。牌坊前方。并排放着长桌,类似后世学生书桌,桌子后面摆着高脚椅。这些都武康亲自设计,命人加班加点赶制出来。

共十一个座位,崔义玄居中坐正位,两旁是别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再往两边是六大参军。桌上放着笔墨砚,厚厚一摞白纸。长官们各自落坐,诸吏员各司其职,等待百姓到来。

不到一刻钟,轰鸣脚步响起,地面开始颤动。众衙役如临大敌,各自坚守岗位。不良人全部出动,用麻绳充当警戒线,拉出边长三丈的正方形,将主席台围在当中。

人群犹如洪水猛兽,黑压压停在警戒线外。为首是五个老者,年纪都在五十靠上,是兰仪乡五个里正。金华县兰仪乡,是前段时间,不良卫负责收秋的乡。

唐朝的基层官僚制的,有邻、保、里、乡,再往上就是县、州。四户人为一邻,设邻长一名;五邻一保,保长一名;五保一里,里正一名;五里一乡,原本还有乡长,被老总裁李二撤销,由五名里正轮流当乡长。

正中间的里正姓王,还兼任着他们保的保长。武康对他印象颇深,“王保长”这个名头,老是让他想起“刘罗锅李保田”老师。上次收秋合作愉快,第一批分鸡的福利,自然要照顾他们乡。

人山人海的样子,一眼望不到边,武康很是怀疑,他们乡的五百户,是不是倾巢而出了?

得到崔义玄指示,接过姜大牛递过来的物件,嘴角不自然抽搐。一个晒干的菜葫芦,从肚子上锯开,充当简易喇叭。举起喇叭放在嘴巴,扯着嗓门喊:“乡亲们请安静,大会马上开始,请保持安静!”

扩出的声音很洪亮,待人群安静下来,武康接着喊:“某是婺州不良帅武康,很荣幸成为大会主持人。现在我宣布,婺州第一届扶农大会,正式开始!大会进行第一项,鸣鞭!”

姜二牛拎着鞭子过来,啪啪啪三声鞭响。

武康继续喊:“三鞭轰鸣,天下太平!大会进行第二项,由婺州上空的青天,尊敬的崔刺史崔公,给诸位乡亲致辞,大家热烈欢迎!”

热烈欢迎就是热烈鼓掌,这是武康他们约定的信号。五里正早就安排下去,马上带头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婺州大佬们都懵了,刚才武康的马屁,只是让他们鄙视,现在却让他们震撼。

如此古怪的套路,崔义玄也是第一次遇上,一时间也跟不上节奏。不过老狐狸毕竟是人精,很快有了应该办法,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抱拳冲人群行礼。

掌声更加热烈,老狐狸脸色出现红晕,估计是**了。又享受片刻,双手往下压,掌声渐渐停止。

武康过去递喇叭,崔义玄摆手不用,昂首挺胸打着官腔说:“诸位乡亲前来,老朽非常欣慰。第一届扶农大会,是婺州盛事!那么何为护农?就是帮扶农夫,造福乡里!”

热烈掌声再次响起,持续半分钟,崔义玄双手下压,中气十足道:“如何帮扶农夫?如何造福乡里?婺州给出的答案,就是给每户分发雏鸡!州衙有雏鸡千只,四天前由司法、司仓衙门孵出,州衙经过商议,决定交众乡亲喂养!”

武康安排的托儿立刻鼓掌,五里正紧随其后,爆发满堂雷鸣。崔义玄满面红光,笑意压抑不住。主席台其他大佬,个个满脸羡慕。司法、司仓两参军也挺直腰板,一副怡然自得。

武康把功劳让给他们,就像希望司法郑狐狸,批准不良卫扫黑打恶;向司仓郑狐狸示好,找机会磋商“市吏”问题,为扒掉婺州商人头上,第二座大山做准备。

掌声停歇,崔义玄继续说:“雏鸡交你们喂养,却不是白送。每户可得雏鸡十只,拿回家喂养,半年后雏鸡长成,要反馈州衙,有两种方案。其一,上缴成鸡一只,无论公母;其二,上缴铜四十文,也就是一只成鸡价格。两种方案任选其一,诸位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们都明白...”,人群呼喊震天。其实他们早就知道了,此刻逢场作戏罢了!早在三天前,武康带着全部手下,再次返回金华县、兰仪乡,配合着五里正,每里没村宣传政策。

当初孵出千只鸡娃,武康兴奋的睡不着,然而兴奋劲儿过去,就是满满的惆怅!怎么处理它们?全部养着不现实,没那么大地方,也没那个心情,更不想走街串巷卖小鸡。

思来想去,想到这个主意。一来给大佬们露脸的机会,给其刷声望、名誉。二来扶农,给老百姓福利。大唐初期肉食非常匮乏,有个小故事可以说明。

已故总裁李二,曾有个规定,禁御史食肉。官员出差的时候,地方官不能用肉食招待,就是害怕铺张浪费。传奇宰相马周,是个爱吃鸡的吃货,出差时强烈要求吃鸡,导致接到费用超标。地方官不想背锅,直接找李二告状。李二很是惊愕,只回了一句:鸡肉不算肉。

堂堂一国宰相,因为吃鸡被告,大唐肉食匮乏可见一斑。平头老百姓更别说了,唯一能吃的荤腥,估计就鸡肉、鸡蛋。哪怕这些,平时也舍不得。武康穿越卧病在床,继母才舍得杀鸡,熬鸡汤给他补身子。

昨天立下宏愿,让鸡和鸡蛋变的不值钱,向后世那样,变成最普遍食物。估计半年后,成鸡不值钱了,老百姓都会送鸡过来。恰好正中下怀,他们送来的成鸡,全部喂那倆大老虎。

大会继续进行,崔义玄继续讲话:“诸位心中都有杆秤,也都明白利弊。鸡娃十文,成鸡五十文。无论怎么说,都有利可图。如果乡亲们还有疑问,尽可提出来,老朽一一解答!”

人群开始沉默,武康安排的托儿,站出来提问:“崔公容禀,人都想要下蛋母鸡,都想大的鸡娃。敢问崔公,领雏鸡的时候,我们能自行挑选?”

崔义玄哈哈笑道:“当然不可以,先来者挑肥拣瘦,对后来者不公平。为了公平公正,乡亲们签完协议,由吏员负责分配,领鸡者不能上前!”

又有人问:“崔公容禀,如果我领走十只雏鸡,喂养却遇到意外,十只鸡都没养成,我也拿不出四十文,可以宽限还钱时日吗?如果可以,宽限多少天?利息是多少?”

“嗯...问的好!”,崔义玄手拈长髯,摇头晃脑道:“协议有云,可宽限十月。还钱方式有两种,其一,一次偿还,没任何利息;其二,分期偿还,有十文利息。每月偿还五文,十个月偿五十文。两种偿还方式,可自行选择。”

群众交头接耳,也有人大着胆子,提出一些问题。崔义玄耐心很好,逐一详细解答。

武康等人群安静,给王保长使眼色。王保长会意,开口问道:“敢问崔公,这是第一届,还会有第二、第三次届?乡户想领取雏鸡,找哪个衙门?”

崔义玄回道:“有第一届,自然有第二、第三!现在老朽宣布,婺州从今年开始,每月的今天,扶农大会如期召开。每届扶农的雏鸡,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规矩也不会改变,永远是送十收一!”

此言一出,群情激奋,掌声雷动。武康安排的托,按照制定好的套路,振臂高呼:“谢崔公,谢郑参军,谢孙参军!”

吃瓜群众也心有感激,一时间纷纷效仿,整齐的呼喊声,响彻云霄。

崔义玄笑的合不拢嘴,司法、司仓参军也**了,乐得五官都扭曲了。其他大佬嫉妒的双眼冒火,道道绿油油的目光,不时瞟向武康。

武康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只叫苦也。他也想把蛋糕平分,无奈崔义玄不答应,切蛋糕的刀都给没收了。只能对其他大佬说抱歉,希望你们理解俺的苦衷吧!

待喊声停止,崔义玄继续道:“现在回答名额分配问题。护农大会开始前,老朽会召集同僚商议,确定帮扶哪个乡,帮扶多少户。讨论结果,派专人告知里正。”

崔义玄扫视人群,很满意他们眼中急切,继续说道:“没有参加过领取的乡户,可以找里正申请。里正确定名额,提交给司户参军审查。审查通过后,大会照常举行。老朽向大家保证,婺州所有乡,都会照顾到!”

吃瓜群众也**了,掌声经久不息。五里正闪亮登场,王保长从怀里拿出物件,展开后是块红布。宽六十长一百二十,上方白布缝成口袋,穿青色竹竿;下面三角形,用白布缩着边;中间绣着两列白字:婺州青天、造福乡里

正是后世的锦旗,当然出自武康手笔。王保长颤巍巍道:“锦旗是兰仪乡最好的绣娘,熬夜赶制出来,代表着兰仪乡五百户,对崔公仁政的感激。老朽代表兰仪乡,请催公收受!”

其余里正拱手行礼,齐声喊:“请催公收受!”

武康的托儿带头,人群有样学样,好家伙那场面,和山呼万岁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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