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虫草山的这个早晨,天上下着雪霰。
雪霰本是笔直落到地上,可是有风,说不上大,但很有劲道的风,把雪霰横吹过来,打在人脸上,像一只只口器冰凉的飞虫在撞击,在叮咬。
风搅着雪,把整个世界吹得天昏地暗。
这样的情景中,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还会在蓝空下面耸立着一座虫草山,一座黑土中、浅草下埋满了宝物的山。
桑吉把袍子宽大的袖口举起来,权且遮挡一下风雪,心想:“虫草山肯定不见了吧。”
话到嘴边,变成了:“我们找不到虫草山了吧?”
母亲叫他放心:“虫草山在着呢。”
将近中午,大家来到了虫草山下。
雪停了,风也停了,天却阴着。云雾低垂,把虫草山的顶峰藏在灰暗的深处。只有那长着虫草的土坡,立在眼前,像是一个巨人,只看见他腆着的肚子,却不见隐在灰云中的脑袋和颈项。
桑吉想,那些鼓着的肚腹一样的山坡,一定藏着好多虫草。
在风中搭帐篷很费了些力气。风总想把还来不及系牢的帐篷布吹上天空,桑吉就把整个身子都压在帐篷布上,让父亲腾出手来,把绳锚砸进地里。
帐篷架好了,母亲在帐篷中生火。
桑吉在河沟边的灌木丛中搜寻干枯的树枝。他不用眼睛看,他用脚蹬。
掉光了叶子的灌木看上去都一样,难以分辨哪些已经干枯,哪些还活着。可是用脚一膛,干枯的噼噼啪啪折断,活着的弯下腰又强劲反弹。很快,他们家帐篷旁边的枯枝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邻居都来夸赞:“聪明的孩子才能成事呀!”
父亲却骂:“你这么干,知道有多费靴子吗?”
母亲看着他把干枯的杜鹃树枝添进炉膛,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说:“他心里美着呢。”
桑吉知道,母亲看见自己能干顾家,心里也正美着呢。
这时有人通知去抽签,村里用这种方法产生每天分成三组在各个路口封堵外来人员的六个纠察队员。
父亲起身,桑吉也跟在他身后。
山顶还是被风和雪还有阴云笼罩着,鼓着肚子的黄色草坡下面的洼地里,聚居点的人家都在这里搭起了自己的帐篷。
男人们都聚在村长家的帐篷前,村长就在帐篷边折了些绣线菊的细枝,撅成长短不一的短棍,握在他缺一根指头的手中,宣布规则:“抽到长的人明天值班。明天晚上大家再来抽,看后天该谁值班。”
天上吹着冷风,男人们都把手插在皮袍的大襟里,村长握着那把短棍,把手举到人面前。第四个人就是桑吉的父亲了。父亲没有把手从皮袍襟里拿出来,他看看儿子。
村长问:“让桑吉抽?”
桑吉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因为前面三个人都抽了短的。他想起多布杰老师在数学课上说过的一个词:概率。那时,他没有听懂。现在,他有些明白了。前面三个都抽了短的,那么,也许长的就该出现了。
所以,他对村长说:“先让别人抽,我要算一算。”
男人们笑起来:“算一算,你是一个会占卜的喇嘛吗?”
桑吉摇了摇头:“我要用数学算一算。”
他们家在定居点的邻居伸出了手:“哦,这个娃娃装得学问比喇嘛都大了!”
村长手里有二十八根棍子,其中有六根长棍,已经抽出三根短棍,接下来,他们家的邻居抽出了一根长棍,接下来,是一根短棍,接下来,又一根长棍。抽到长棍的人连叫倒霉。虽然大家都愿意当纠察员,保卫村里的虫草山,但谁都不想在第一天。谁都明白,第一天上山的收获,可能胜过后来的三四天。
这时,桑吉说:“我算好了。”他出手,抽到了一根短棍。
晚上,父亲在帐篷里几次对母亲说:“你儿子,他说他要算算,他要算算!”
桑吉躺在被窝里,听着风呼呼地掠过帐篷顶,又从枕头底下翻出来铁皮文具盒,摸到三根胖胖的虫草,把柔软的触觉传到他指尖。
他听见父亲低声问母亲:“儿子睡着了吗?”
母亲说:“你再不老实,山神不高兴,会让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虫草!”
父亲说:“山神老人家忙得很呢,哪有时间整天盯着你一个人。”
“山神有一千只一万只眼睛,什么都能看见。”
母亲起身离开父亲,钻到了桑吉的被窝里,她带来一团热乎乎的气息,她的手穿过桑吉的腋下,轻轻地怀抱着他。她的胸又软和又温暖。父亲还在炉子那边的被窝里自言自语:“算算。”
桑吉身子微微弯曲,姿态像是枕边文具盒里的虫草,松弛又温暖。他很快就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鼓声惊醒的。
帐篷里没有人,外面鼓声阵阵。
他知道,那是喇嘛在作法。
天朗气清,阳光明亮。
草地被照耀得一片金黄。虫草山上方的雪山在蓝天下显露出赭色的山崖和山崖上方晶莹的积雪。
人们聚集在溪边。那里已经用石头砌起了一个祭台。喇嘛坐在上首,击鼓诵经。男人们在祭台上点燃了柏枝,芬芳的青烟直上蓝天。喇嘛们手中的钹与铙发出响亮的声音时,仪式到了尾声。男人们齐声呼喊,献给山神的风马雪片般布满了天空。
虫草季正式开启。
被选为纠察员的人们分头前去把守路口,全村男女都出发上山。每人一把小小的鹤嘴锄,一只搪瓷缸子。人们在山坡上四散开来,趴在草坡上,细细搜寻长不过一两厘米的褐色的娇嫩草芽。
桑吉手里也有了一把轻巧的鹤嘴锄。当一只虫草芽出现在眼前,他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周围的浮土和枯草拂开,从草芽的旁边进锄,再用劲撬动,他听到草根断裂的声音,看到地面开裂,再缓缓用劲,那道裂缝的中央,胖胖的虫草出现了。他鼓起腮帮,把虫草上的浮土吹开,小心拈起它,放进搪瓷缸里。做这所有的动作,他都小心翼翼,不让虫草有最微小的损伤。过些日子,虫草贩子就要来了,他们嘴里永远挂着一个词:品相,品相。第一是品相,第二还是品相。就像校长说,第一是做人,第二还是做人。就像多布杰老师说,第一是学习,第二还是学习。就像娜姆老师说,第一是爱,第二是爱,第三还是爱。
在山上,比起自己和母亲,高个子的父亲就笨拙多了。
首先,他不容易看见细小的虫草芽。
第二,好不容易发现了,他的大手对付这个小东西,也是很无所适从的样子。
太阳当顶的时候,一家人停下来吃午餐。冷牛肉,烧饼,一暖瓶热茶。桑吉狼吞虎咽。父亲说他吃相不好。父亲端端正正坐着,一小刀一小刀削下牛肉,喂进嘴里,细嚼慢咽。饮下热茶时,更要发出舒服的感叹。桑吉不管,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吃得有些撑了。他趴在地上,数三只搪瓷缸里的虫草。他的成绩是十九只。母亲二十三只。父亲最少,十一只。
父亲笑着说:“小东西是让小孩和女人看见的。男人眼睛用来看大处和远处。”
母亲对桑吉说:“你父亲年轻时,寻找猎物和走失的牛,很远很远,他就能看见。”母亲又对父亲说:“可现在不打猎也不放牧了,挖虫草,就得看着近处细处了。”
父亲吃饱了,把刀插回鞘中,抹抹嘴,翻身仰躺在草地上,用帽子盖住了脸。
桑吉看着父亲,桑吉总是要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父亲用帽子盖着脸,耳朵却在一上一下地动着。这是他在逗桑吉玩。这相当于电视里那些人说我爱你。父亲不说,他一上一下动着耳朵,逗桑吉开心。
桑吉眼尖,在父亲耳朵边发现了一颗破土而出的虫草芽。
他把鹤嘴锄楔进土中,对父亲说不动不动,取出一只胖胖的虫草。
然后,他揭开父亲脸上的帽子,把那只虫草再举在他眼前。
父亲很舒心,对母亲说:“这个孩子不会白养呢。不像你姐姐的儿子呢。”
他们说的是桑吉十六岁的表哥。他小学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长到十四五岁,就开始偷东西,只为换一点钱,到乡政府所在的镇上,或者到县城打台球。他偷过一头牛,还和另一个混混偷卸掉停在旅馆前的卡车的备用轮胎,卖到修车铺,也不远走,就在修车铺门口的露天台球桌上打台球,台球桌边放一打啤酒,边打边喝。打到第三天,他就被抓到派出所去关了一个星期。
四处浪荡的表哥常常不回家,饿得不行了,还跑到学校来,来吃他的饭。
星期天下午,学校背后的草地上,他曾经对表哥说:“你来吃我的饭,我很高兴。”
表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那你是个傻瓜。”
桑吉很老成很正经地说:“你来吃我的饭,说明你没有偷东西。所以我很高兴。”
表哥说:“傻瓜!那是因为这地方又穷又小,偷不到东西!”
桑吉很伤心:“求求你不要偷了。”
表哥也露出伤心的表情:“上学我成绩不好,就想回去跟大人们一样当牧民,可是,大人们也不放牧了。有钱人家到县城开一个铺子,我们家比你们家还穷。你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敢来教训我!”
桑吉不说话。
表哥又让他去买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后,他借酒装疯:“读书行的人,上大学,当干部。等你当了干部再来教训我!那你说,我不偷能干什么?”
桑吉埋头想了半天,实在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就说:“那你少偷一点吧。”
表哥很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唱着歌走了。那天,他把学校一台录音机偷走了。再以后,学校就不准表哥再到学校来找他了。
校长说:“学校不是饿鬼的施食之地,请往该去的地方去。”
多布杰老师说:“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揍得把一个人看成三个人!”
表哥灰溜溜走了。多布杰老师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对桑吉说:“你现在帮不了他,只有好好读书,或许将来你可以帮到他。”
从此,表哥不偷东西了。他当背夫,帮人背东西。他帮去爬雪山的游客背东西,帮勘探矿山的人背东西,最后,又帮盗猎者背藏羚羊皮,盗猎者空手出山,他却被巡山队抓个正着,进监狱已经一年多了。
父亲提起这个话头,让他想起表哥。
他想起多布杰老师的话:“你表哥其实是个好人。可是,监狱可不是把一个人变好的地方。”
他想等虫草季结束,手里有了钱,他就去城里看表哥。表哥和姐姐在一个城里。不同的是,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监狱。他想给表哥买一双手套。皮的,五个指头都露在外面的。表哥戴过那样子的一只手套。那是他捡来的。但他喜欢戴着那样一只手套打台球,头上还歪戴着一顶棒球帽。对,他还要给他买一顶新的棒球帽。但他不给表哥买项链。表哥的项链上挂着的一个塑料的骷髅头,表面却涂着金属漆,实在是太难看了。那是一个来自某一暴烈的电子游戏中的形象。
他坐在草坡上,坐在太阳下想表哥,表情惆怅。
母亲埋怨父亲:“你提他不争气的表哥干什么?你让儿子伤心了。”
父亲翻身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虫草还在等我们呢。”
这一下午,桑吉又挖了十多根虫草。
晚上,回到帐篷里,母亲生火擀面。锅里下了牛肉片和干菜叶的水在沸腾,今天的晚餐是一锅热腾腾的面片。
桑吉拿一只小软刷,把一只只虫草身上的杂物清除干净,然后一只只整齐排列在一块干燥的木板上,虫草里的水分,一部分挥发到空气中,一部分被干燥的木板吸收。等到虫草贩子出现在营地的时候,它们就可以出售了。
父亲抽签回来的时候,面片已经下锅了。汤沸腾起来的时候,母亲就往锅里倒一小勺凉水,这样锅里会沉静片刻,然后,又翻沸起来,如是者三,滑溜溜、香喷喷的面片就煮好了。
父亲又抽到一根短棍。
父亲对桑吉说:“我也学你算了算。”
这惹得桑吉大笑不止。
桑吉大笑的时候,帐篷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带着一股冷风进来了。来人是一个喇嘛。
女主人专门把一只碗用清水洗过,盛一大碗面片恭敬地双手递到喇嘛面前。喇嘛不说话,笑着摇手。
一家人便不敢自便,任煮好的面片融成一锅糨糊。
往年,虫草季结束的时候,喇嘛会来,从每户人家收一些虫草,作他们虫草季开山仪式诵经作法的报酬。但开山第一天,就来人家里,这是第一回。喇嘛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便僵在那里。
喇嘛开口了,也不说来意,却说听大家传说,这一家叫桑吉的儿子天资聪慧,在学校里成绩好得不得了。喇嘛说,这就是根器好。可惜早年没有进庙出家,而是进了学校。学校好是好,上大学,进城,一个人享受现世好福报。如果出家,修行有成,自度度人,那就是全家人享受福报,还不止是现世呢。
说这些话时,喇嘛眼睛盯着帐篷一角木板上晾着的虫草。
那些虫草,火苗蹿出炉膛时,就被照亮,火苗缩回炉膛时,就隐入黑暗,不被人看见。桑吉挪动屁股,遮住了投向虫草的火光。
喇嘛笑了:“果然是聪明种子啊!”
喇嘛还说:“知道吗?佛经里有好多关于影子的话。云影怎能把大山藏起来?”
桑吉心头气恼,顶撞了喇嘛:“看大山要去宽广草滩,不必来我家窄小的帐房。”
父亲念一声佛号:“小犊子,要敬畏三宝。”
桑吉知道,佛和他的法,还有传他的法的喇嘛,就是三宝。父亲一提醒,自己心里也害怕。在学校,他顶撞过老师,过后却没有这样害怕。
父亲对喇嘛说:“上师来到贫家,有什么示下,请明言吧。”
喇嘛说:“年年虫草季,大家都到山神库中取宝,全靠我等作法祈请,他老人家才没动怒,降下惩罚。”
父亲说:“这个我们知道,待虫草季结束,我们还是会跟往年一样,呈上谢仪。”
喇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山中的宝物眼见得越来越少,山神一年年越发地不高兴了,我们要比往年多费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安抚住他老人家不要动怒。”
话到了这个份上,结果也自然明了。喇嘛从他们第一天的收获中拿走了五分之一的虫草,预支了一份为他们加倍作法的报偿。
喇嘛取了虫草,客气地告辞。这时,他家的面片已经变成一锅面糊了。
第二天,他们上山时,喇嘛们又在草滩上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摇铃击鼓,大作其法。
桑吉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喇嘛还要来。”
当天晚上,喇嘛没有来。
他们是第五天晚上来的。这回是两个小沙弥,一个摇着经轮,一个手里端着只托盘,也不进帐篷,立在门口,说:“二十只,二十只就够了。”
桑吉禁不住喊道:“二十根,六百块钱!”
母亲怕他说出什么更冒失的话来,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