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真如顾知微所言,她叫我前来,是想要询问关于我娘的情况?
这太后与我娘是什么关系?
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我娘曾说过,她父辈本也是这上京权贵,皆是因着家中庶出偏房构陷,故而落得个家破人亡。
那庶出偏房的却取而代之,步步高升。
然那庶出偏房也因着名不正言不顺,惹得族人们颇有微词,故而与一方权势的贵族宗亲们愈发疏远。
但因宗亲们根基牢固,于大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无可奈何。于是便将矛头转向了我那外祖父一家,因着生怕宗亲们找到了我外祖父这一家子正统的嫡出一脉,要求翻案影响了那庶出偏房的声誉和权势,更让人诟病他们的龌龊和卑贱出身,便一直对我外祖父一家追杀。
我外祖父当年为着不影响族人,不累的轩然大波,故而带着家人举家离开了上京。
后来因为家中实在贫困,为着家中亲人能吃上一口饱饭,我娘便卖身给了当时前去外地采卖的怡红楼老鸨,尔后凭借着外祖父和祖母教授得一身才华,成为了怡红楼的花魁……
后来为自己赎身与我爹成婚后,她又前去寻亲,但外祖父他们早已不知所踪……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如今最重要的是,这太后为何要来询问我?
难不成,她便是那偏房所出?想起尹国舅一家的情况,再想想尹氏大族对尹家的态度……
想到此处,我心中顿时一震,脸上强作镇定,笑呵呵回她,“太后说的是哪里的话?臣妇的生母的确也算是贵族落魄,不过落魄之时我生母尚且年幼,自懂事起,便以耕地为生,后来因着家中再生枝节,幼弟性命垂危,为了保住幼弟的命,也只得卖身入青楼,勉强吃得一口饱饭……”
我满面真诚,话说得半真半假,未免让太后起疑,我马上讨好浮夸的又将我娘的名字说了出来,说道,“再说了,臣妇的娘亲名唤邢如烟,与您的姓氏就不一样的……”
说话间,我十分小心翼翼的观察扫视她的神情。
果然,听到我的回答,太后松了口气。
不过很快,她又警惕起来,拉着我的手,笑着又道,“是吗?娇娇啊,其实不瞒你说,哀家啊,有一个远房叔叔,年轻的时候因着惹恼了皇家,弄得全家发配边疆。哀家与叔叔一家关系向来亲密,尤其是与叔叔家的那位姐姐,乃是闺中密友,他们一家被降罪,哀家很是难过。只奈何那时尚且年幼,帮不上什么忙。”
她哀声叹气,一边说着,竟然抹上了泪,哀哀戚戚道,“如今哀家能为他们做主了,一心想着将他们找回来,为他们做主,可找了这么许多年,却都没有任何消息。后来听闻皇帝说,我与哀家生的几分相似,便生了疑惑,但也不好对外说去,故而……才让你进宫伺候……”
“孩子,你莫不会责怪哀家吧?”她紧握着我的手,言语间慈和温柔,情真意切,好像她当真是想为我娘一家翻案似的……
我可不是傻子,她这样一说我就信了,我就巴巴的自爆了身份去攀亲戚?
要是能攀亲戚,我娘早就攀亲戚了,何至于整日被秦氏那般欺负?
想起这些事情,我顿时恍然大悟,愈发明白了我娘为何总是不肯为自己出头,也不爱去争宠,她是不愿太出风头,她家道中落时已经十岁,倘若如今见着太后,太后恐怕是能将她认出来的。
觉悟的同时,我心中也更加难过。
顾知微他明知道太后叫我前来不安好心,却没有与我多说,只让我羊入虎口。离开皇宫以前,想是有几分愧疚,才忽然与我提了个醒儿。
我暗暗咬了咬牙,压住心中的情绪,故意摆出一脸惋惜,蹙眉回太后。
“啊?竟有这等事?”我故作惊讶,满面同情,摆的一副热心肠要帮忙的模样,反问太后道,“那太后娘娘,您的这位姐姐叫什么啊?可有什么特点?臣妇虽见识不多,可时常在保和堂里帮忙,来往的人也见过许多,兴许能尽绵薄之力帮着您寻一寻。”
闻言,太后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果然,见我说到了点子上,她马上回我道,“哀家那位姐姐叫做厚歆,尹厚歆。若是按着年岁,现如今也当是三十六七了,模样嘛,与你我应当是有些相似的。最大的特征,是……她那手臂上有一个月牙胎记……”
月牙胎记!!
这……还真是我娘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时胆战心惊极了……
与此同时,也十分庆幸我娘的事我没有与顾知微提起过多少。
而我娘的手臂,在我五岁那年,又因着秦氏争风吃醋构陷,给烫伤了。
如今我娘手臂上只看得到烫伤的痕迹,半分也看不到胎记……
我深吸了口气,佯装得若有所思,满面热心。
见我如此,太后眼底喜色更甚,立刻又询问我道,“娇娇,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您说的这个月牙胎记,臣妇前些日子为客人施针时,好似见到过一个,那年岁也差不多的……”我托腮,一脸仔细想的模样。
太后见状,脸色微变,语气已然有些急不可耐,“那客人长成什么模样?”
“臣妇想起来了,那客人是胎记是长在腰上的……”这般试探我,我自是要耍耍她的。
听到我的回答,太后失望极了。
顿了顿,又支支吾吾的问我,“娇娇,你别怪哀家冒昧,哀家想问问,你生母如今的名儿是不是花名儿?”
她这是怀疑我娘改名换姓了?
我娘的确改名换姓了,不过她是在入青楼以前便改名换姓的。
我蹙眉,又故作得细细思量的神情,“是……是改过的,我娘如今的名字乃是怡红楼的妈妈起的。未曾入青楼以前,她也不叫这个名儿。”
“叫什么?”
“叫邢义芳……”我可没说谎,我娘未曾入青楼以前的确是叫邢义芳。
要不是太后说起,我都不知道我娘原来还有厚歆这么个名字……
我的回答一出口,太后眼底的失望显而易见,与此同时,她也有些怀疑。
不过,许是怕我起疑心,她也再问下去,只说什么空欢喜一场,完了又装模作样的,说什么她也不是不喜欢我的意思,只是实在太想念她的那位姐姐。
尔后又说是我与她那位姐姐长得相似,能见着我,她的心情也是好的,叫我在宫里多陪她几日。
见着我心情好,所以让我多留两日?骗鬼呢?我才不信呢!
不过,我也没有任何不满的表现,反而是时时刻刻都陪着她,动不动就与她说起我家中的事,说起在外趣事,整个一个巴结讨好嘴脸。
太后偶尔也试探性的询问,想要从我的言语里找出蛛丝马迹,亦或者是派个人盯着我,想看看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比如暗自与尹氏宗亲联系,亦或者是与荣王有所勾结。
我晓得,她是生怕我娘重回尹氏,借着翻案的名义,使唤那一起子老族人投靠荣王,将他们这名不正言不顺,且昏庸的君主撵下去。
尹氏在一众贵族里还是颇有威望的,在军中更是有威望,如今虽失了主心骨,可一旦凝聚起来,那也是让人皇帝畏惧的……
只不过,这些年来,尹氏都无心理会朝政,虽与太后不睦,却也不至于与其作对。可若是我娘出现,将他们一家的遭遇都告知,那些族人未必不会清君侧。
毕竟,如今的皇帝也愈发不得人心。
前些日子那一百名女子的事虽然已经妥当,处置了乾州一众官员,也将那位内侍砍了头,可许多大臣却暗自里怨声载道。
总归,如今若尹氏再反叛,皇帝的皇位可说是岌岌可危了,太后能不怕么?
可我也不傻,无论她如何,我是半分也不透露,装糊涂装得是一套一套的。
许是从我身上查不出什么来,亦或者是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五日后,太后便说是身子好了,令我出宫。
小雨淅淅,撑着油纸伞,我小心翼翼的踏出长春宫的宫门,一出宫门,便看到顾知微站在外面,身侧停了一辆马车。
见到我,他面露微笑,忙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包袱,轻声喊我,“走,回家……”
回家?这就回家了?他不去见一见太后?
我心中嘲弄,脸上也没给他好脸色,他的手刚触及到我的胳膊,我骤然缩回,嗤笑,“相公这就回家了,既是入了宫,何不去见一见太后娘娘?您可是太后娘娘眼前的红人,不去拜见,未免太失礼数,也显得忘恩负义。”
从前我告诉自己,装装糊涂,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可自打知道了他让我进宫的目的,我现在是半分也装不下去了。
经历了这件事,我也终于明白,顾知微为何会因着我去保和堂便质疑我与荣王世子勾结了。毕竟,我娘若是想要翻案,必然唯有与荣王勾结。而我,对太后与顾知微的往事有所芥蒂,他觉得我妒忌心强,帮着我娘去勾结荣王也不奇怪。
想到这些,我越看顾知微越觉得恶心,看着他哪儿都觉得虚伪。
顾知微见我这副神色,他大约也晓得我是看破了。
于是我提及太后,他也并未与我反驳,微微蹙眉,又握住了我的手腕,扫了扫周围,干脆直接威胁我,“杜娇娇,你疯了吗?这里乃是皇室重地,岂容你胡说八道,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走,先回家……”话说着,他便强行将我拽上车。
刚进车厢,我立即狠狠甩开了他的手,连伪装都不再与他伪装,“别碰我,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
我满脸厌恶,狠狠擦了擦被他碰过的地方。
见我如此动作,顾知微想要再伸过来的手顿时一僵,有些不可置信,隐隐之间,还有些受伤。
顿了顿,他又收了回去,低哑道,“娇娇,如今……你就这样厌恶我?”
厌恶他,他倒是很抬举自己了。
原本我对他还有些感情的,可如今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他能为了保太后的富贵置我的性命于不顾,自然也能为了太后亲手要了我的命。
如今一看见他,我除了恐惧,便是恶心。
我抬起头,冷笑看在他,半分也没有掩饰,“相爷说笑了,妾身没有厌恶您,是恶心您……”
“娇娇……”顾知微一震,也不知是真的伤心还是做给我看的,眼圈一瞬间便红了,手也有些颤抖,闭了闭眼,又似解释一般的喊我道,“娇娇,我并非有意欺瞒你,我不过是不愿让你太紧张……”
“狗屁!你不愿让我太紧张!你分明是怕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太后说假话,让她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威胁了她的富贵,威胁了她儿子的皇位!”我怒目瞪着他,语气凌厉凶狠,从未有过的怨毒,“顾知微我告诉你,你若再想害我,想害我娘!我便将你的事都捅出去!我还可以去勾结南平王,去投靠皇帝,将你与你心爱之人苦心维护的天下扰得一团糟!”
“我还要将你们两个的丑事公之于众,全都告诉皇帝!但凡有我这个证人在,皇帝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叫你们死无全尸!”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癫狂。
说到最后,我浑身都在颤抖,嗤笑的望着顾知微,一字一句,“顾知微,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么?”
是了,从前我是拿他没办法。可跟了他许久以后,又经历了这么一遭,我突然发觉,其实我是有许多路可以走的。
哪怕没有尹氏,我照样有法子跟他作对。他和太后既想要我跟我娘的命,大不了我就跟他鱼死网破,大家都不要活好了……
我唇畔含笑,幽幽与他对视。
许是从未见过我如此癫狂,顾知微很是惊愕,脸都白了。
“娇娇,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我不过是为着天下社稷,倘若尹氏当真要翻案,当真与荣王勾结,到时这上京将是血流成河……。”
啪!顾知微话未说完,我猛然抬手,狠狠一个巴掌扇过去。
一声脆响,顾知微的嘴角鲜血涌出,我的手心疼的发麻。
他诧异的看着我,我冷笑扫视他。
“顾知微,你当真是为着天下?你当真是为着百姓?”我笑得嘲讽,蓦的向他凑近了,毫不掩饰的戳破了,“顾知微,你不过是为了太后!何必给自己找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顾知微擦了擦嘴角的血腥,并未有往日对着我那般无奈亦或者是被我说了胡话之后的怒火,而是满眼的心虚,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娇娇,我承认……这其中的确有太后的缘故,但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
“从你决定把我送进宫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在意我的死活了!”我厉声打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
我红了双眼,眼泪顺着眼角落下,嘴唇剧烈颤抖,“顾知微,你已经选择了她。无论过了多久,你最在意的终究还是她!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替身罢了……”
“你不是替身,你……”
“收起你的虚伪嘴脸!我恶心!”我打断了他,眼看他还要说些什么,我干脆直接闭眼,顺便也将耳朵堵上。
顾知微后来说了两句什么,我并未听清,也并不想知道。
我紧闭着双眼,后来干脆假寐,尽管我并未睡着,可因为不想理会顾知微,我便一直装睡。
到了宁国公府,我半分也没有停留,立刻就踏下马车,先于顾知微走在前头。
一路回到院内,我也没有理会他半句,直往里屋去。
“夫人,您可回来了,您都不晓得,您不在的这几日发生了好多事呢!”一进门,阿秀便迎了上来,见着我,她兴冲冲的,上来就要与我讲趣事。
然而刚说了两句,她脸上的笑容又僵住了,诚惶诚恐的望着我,“夫人,您……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的这样难看?”
“没什么,近来在宫里不习惯,没有休息好。”我总是不能说实话的,我娘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些年来,我娘为着藏住身份,半分也不出头,一味的懦弱。
我曾以为她是因着爱我爹太深,如今看来,那恐怕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而我娘她藏着定然是有她的原因。
既如此,我自然不能让旁人知道了去。
于是没等阿秀说话,我又赶紧岔开了,吩咐她道,“阿秀,替我备一桶热水,我要梳洗梳洗,好好歇歇。”
阿秀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也就没有多问,冲我点了点头,便转身退了出去,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她便替备好了热水。
浸入浴桶里,我紧闭着双眼,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阿秀许是想要哄我高兴,便在旁与我说起近几日府里发生的事。说是那张氏寻了个算命的,说赵柔是不祥之人,因着赵柔和离回府,府里近日来才生出这样多的事端,结果谁晓得那个道士竟是个江湖骗子,诓骗了不少人家,就连陈国公一家也被骗去了几十两银子。当日那道士敢要对赵柔做法,陈国公家的就找上了门,当场戳破了那道士的真面目,惹得宁国公丢了好大的人,现在外头都在嘲笑宁国公一家愚蠢,宁国公一起之下,又将张氏给禁足了。
阿秀站在旁边,滔滔不绝,左看右看,又凑到我耳边道,“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叫人高兴的。”
“就是那三公子,也叫国公爷给罚了。那三公子好生不要脸,竟是抄袭了人家的诗句,拿到外头的诗会上卖弄,结果叫人家当场给戳破,弄得好没有面子。后来啊,还是咱们世子爷与那人博弈,这才勉强挽回了些颜面。”
“可三公子非但不感激,还非说是咱们世子陷害他。惹得国公爷又生了好大的一顿气,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板子,他如今是动都动弹不得。”
阿秀满面笑意,想要哄我高兴。
可我现在却半分也笑不出来,但凡有人提及到顾知微,我都是笑不出来的。
我紧抿着唇,淡淡的吩咐她,“行了阿秀,你且下去吧,没有吩咐就不要进来了。”
听到我的话,阿秀微微一愣,眼底里浮上一抹担忧,“夫人,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不太舒服,你太吵了,吵得我头疼。”我摆摆手,随意找了个理由。
阿秀见我如此,也没再说话了,为我加了些热水,便转身出了门。
我静默的靠在浴桶边沿,紧闭着双眼,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近来发生的事,也想起顾知微曾经待我的种种,更想起我曾经过的那些苦日子……
到底是凭什么?凭什么我要任人拿捏,任人践踏?分明我跟我娘什么也没有做错,凭什么……
我紧攥着手心,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水都凉了,我才缓缓从浴桶内出来。
透心凉的水,让我越发清醒,也越发明白,我不该坐以待毙,不该靠着顾知微,不该被他掌控。
往后,我当要更努力的学习医术才是,更要好生与周围的权贵结交,如今那些个权贵都因着顾知微的缘故愿意与我结交,我自然也当好生利用……
也不枉白白受了这样的伤痛……
穿好衣裳,回到榻上歇息了一会儿,我便去了保和堂帮忙……
再回到国公府时,已是傍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日没有歇息好,今日又来回奔波的缘故,我头突然疼得厉害,浑身也没有力气……
“夫人,您没事吧?”阿秀扶着我走到榻前,一脸担心,“夫人,您这莫不是病了……”
“想是这几日没歇息好的缘故,没事……”我摆摆手,侧身躺在床上,眼皮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无力,紧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我好似听到了有人的步伐声,有些混乱。
“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怎么伺候夫人的!夫人病成这样也不晓得叫大夫!一个个的都是饭桶!”隐隐之间,我像是听到了顾知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