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车队中的许多女眷也好奇前来,女人们顾不得抛头露面,都想亲眼目睹当世奇闻。
这一趟河北贺礼之行,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奇闻。
“大家看到没有,那是我的儿子,也是顾氏门徒呢,也敢在此拦路……”
但见女眷之中,一个贵妇满脸自豪,她遥遥指着道路中间的李崇义,十分炫耀的向别人显摆着。
其她女眷叽叽喳喳,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啧啧称奇之间,不免对李崇义品头论足。
有人道:“可了不得呢,又一个小家伙拦路。这才多大年纪,竟然已经显出了胆气。真不愧是皇族出身,血脉里就比普通人强。”
也有人道:“我觉得并不是血脉的问题,主要还是人家的师父会教导。无论是程处默还是李崇义,以前都是毛毛糙糙的性格,成天惹是生非,出了名的捣蛋……河间王嫂,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家这个臭小子啊,以前简直是个皮猴子,小一点的时候上树掏鸟,大一点的时候惹是生非,当初真是把我愁坏了,只以为这个孩子要废,唉,幸好得遇名师,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教导……”
“河间王嫂,你这炫耀的样子真气人。”
“我这哪是炫耀啊,只是说一说心里话,眼看着孩子有了长进,心里稍微有一点点欢喜,如此而已,哪是炫耀。”
“一点点欢喜?你嘴巴都快裂到后脑勺了。”
“没有,真没有!”
“算了算了,不和你掰扯。嫂嫂你现在算是傲起来了,儿子小小年纪已经能给你挣颜面,可怜我家那俩小子,现如今还只会厮混。也不知啥时候能够得遇名师,把两个皮猴子教导一番……河间王嫂,你且跟大家伙儿说说,秀宁她男人还收不收徒,咱们这次去密云县有没有机会。”
“这我哪里能知道,毕竟是人家师门的事。不过嘛,总的来说可能很难。毕竟是收真传弟子呢,哪能像普通学子那般大把大把的收?得是顾天涯看的过眼,认为孩子值得他教,那才会收,才有机会。”
“看看,大家看看,河间王妃这副炫耀嘴脸,真是让人看的生气。”
自古有云,三个女人一台戏,女眷们一旦扎堆,绝对会叽叽喳喳宛如闹市。
偏偏大唐时代不像后面几个朝代,对于女人的限制并不算严格,此时女风颇强,有时候甚至盖过男子。
比如房玄龄的夫人,众所周知的烈性,又比如刘弘基的老婆,人人都知道泼辣无比。
形成这种情况是有原因的。
生活不易,世事艰辛,男人需要在外面打拼,乱战之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东征西讨,家里只留下女人们坐镇,如果不泼辣一点很难撑住。
所以,这时代的男人默许女眷们如此。
哪怕眼下这等场合,女眷们叽叽喳喳,然而男人们并未不满,仅仅是各自朝着自家媳妇挥了挥手。
那是在示意不要吵闹,但却绝不是要驱赶女眷离开。
可惜女眷们完全不给男人面子,反而叽叽喳喳簇拥上前,纷纷道:“咱们也看看,李崇义拦路想干什么事。先前程处默拦路,据说特别稀奇,可惜没能过过眼瘾,这次可不能白白放过了。”
“对对,上前看看。”
女人们也围了上来。
……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东方有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那口大锅热气袅袅,锅底的火苗慢慢熄了。
自始至终,男人们一直没有说话,众人只是静静站在大锅四周,等着想看李崇义到底想干什么。
哪知直到大锅熄火之后,李崇义竟然还是不和众人说话,小家伙只是缓缓伸手,拎起一个大勺子敲了敲大锅的锅盖,这才看了众人一眼,拱手行礼道:“时值八月,即将中秋,顾氏学子心有迷惑,欲以一锅粥汤求问学识,只不知诸位朝堂大佬,可敢给予晚辈解惑否?”
“终于要开始了!”男人们心里都是一抽。
女眷们则不在乎,而是啧啧称奇的看着李崇义。
其中几个贵妇满脸羡慕,忍不住悄悄拽了拽河间王妃的衣角,赞叹道:“这还是你家的那个崇义吗?想不到说话竟然变得这么文绉绉。气度也很了得,丝毫不输给儒门名俊。哎呀呀,真是让人看的嫉妒,当初为什么不是我家孩子拜师顾天涯,偏偏你家的李崇义得了这份际遇。”
河间王妃笑的牙齿都快要砸到脚面上。
一张樱桃小口几乎裂到了后脑勺那边去。
她努力想要表现矜持,可是看到儿子的表现哪能忍住。
幸好男人们有人站出来,面带肃重的看着李崇义问道:“但不知顾氏门徒有何迷惑?”
迟疑一下,接着又道:“若是这迷惑能解,吾等必然不吝所知。”
却见李崇义看了众人一眼,忽然像个小大人一般负手背后,他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彬彬有礼的点头示意,道:“自古有求于人,应当以礼而赠,然而晚辈尚是学徒,汗颜竟是身无长物,但我师门规矩严苛,求人问道不可白求,那么,就以一首小诗相赠如何?还请诸位长辈莫要嫌弃,毕竟晚辈现在只是个穷书生。”
“孩子,娘帮你出礼物。”
河间王妃忍不住开口,急吼吼的道:“你想问什么随便问,娘帮你把师门要求的礼物补给大家。放心不要怕,咱家这次带足了钱。”
李崇义登时一呆,小脸抽搐有些无奈。
李世民突然摆了摆手,面色肃重的道:“河间王妃莫要打岔,你儿子的意图压根不是礼物,这小子乃是循序渐进之策,他故意要让我们听听他的一首诗。”
河间王妃面色羞红,讪讪的躲进女眷堆里。
李世民继续看向李崇义,沉声道:“说吧,什么诗?”
李崇义拱手给李世民一礼,然后再次负手背后,他这架势分明是在模仿某个人,看的李世民心中有些想揍人。
忽见李崇义伸手一指东方,指着那轮初生的明月朗声开口,道:“我今拦路一锅粥,今年悲不负中秋。要问何人心如月,肯为黔首照白头……”
“好诗!”
有人脱口而出。
这是喜文的人,因为听见了诗词的深韵而忍不住赞叹。
但是武将们则是连连咂嘴,总觉得这四句诗里隐含讥讽,其中徐世蹟和李靖颇通文采,忍不住沉吟出声道:“何人心如月?悲不负中秋?黔首?白头?”
两位军神一般的人物对视而望,都看出对方眼中的肃重和警惕。
这首诗看似简单,但是里面的质问太大了。
大到不是他们能随便开口回答的地步。
我今拦路一锅粥
今年悲不负中秋
要问何人心如月
肯为黔首照白头
这是在询问大家,有谁愿意心如皎月,可以悲怜苍生,愿意守护天下百姓守护直到白头。
忽见李世民上前一步,目光直直盯着李崇义,道:“此诗拷问人心,兼且隐含一大诉求。这样的诗句绝非你能做出,臭小子不该拿你师父的诗句来显摆。”
李崇义躬身一礼,傲然道:“师者如父,徒如师子,历来子承父业,自古徒继师心,那么,我替家师送大家一首诗词又如何?”
突然伸出一手,猛然掀开大锅,然后另一只手拎着马勺,目光看向所有人道:“诸位长辈,谁想喝粥。”
这又是一个突兀的转折。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绝不会无的放矢。
众人一起看向掀开锅盖的大锅,望着里面被称作粥汤的东西,随即人人面色难看,秦琼语带酸楚的叹息道:“原来竟是飘汤煮皮之粥。”
什么是飘汤煮皮之粥。
说白了就是一大锅汤水里面煮着树皮,然后在最上面飘着几根野菜。
自古有云,此粥夺命,飘汤煮皮之粥,食之满脸菜色,若是长久以食,则会涨肚而死。
这是由于锅里放的粮食太少,根本煮不出能够果腹的粥食,所以用野菜代替粮食,想要煮出一锅野菜粥。但是野菜也很少,仅有几根漂在汤水上,与其说是喝粥,其实就是顿顿喝水,若是长年累月吃这种东西,慢慢就会患上一种涨肚病。
得了这种病的人,肚子涨的滚瓜溜圆,看似吃饱了,其实饿的钻心,最终涨肚而死,不如说是饥饿而死。【注;这粥不是山水编造,而是历史上有的东西】
在场众人面色都不好看,盯着一大锅绿油油的汤水发怔。
足足好半天之后,才有人看向李崇义,问道:“你师父设下这一关,就是为了让我们喝他这个飘汤粥吗?他知不知道,这是羞辱……”
李崇义看他一眼,小家伙突然厉喝出声,怒眼圆睁道:“那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师父到五阳县的第一天吃的是什么?”
那人眉头微微一皱。
李崇义猛然拎起勺子,从锅里舀起一大勺子汤水,厉喝又道:“你还知不知道,当初我看到我师父喝这个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不等这人开口,继续再道:“你觉得受了羞辱,认为这个粥不是人吃的饭。可我师父为什么要喝?以他如今的身份需要喝这个吗?他若是想要享福,谁能拦得住他享福?”
那人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李崇义丝毫不给他面子,大声道:“曾经我师娘为了给他补身体,直接出动大军去草原上猎取黄羊,突厥人那么大的势力,听说之后也只敢远远看着,甚至还有几个部族为了示好,专门派出向导帮我师娘的大军去猎取黄羊。我师父就算顿顿吃肉,吃上一百年也不会变穷。可他为什么要喝这个飘汤煮皮的粥,只因为他刚到五阳县的时候只能给流民们提供这种粥。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五阳县会有那么多的流民?你说啊,你说啊,你今天要是不说,休怪我将你打死当场……”
那人先是一震,随即面色勃然,下意识道:“汝。”
“汝你妈的汝!”
李崇义咆哮一声,森然厉喝道:“别以为我现在文绉绉了,就以为我真的好说话。整个李氏皇族都知道,我李崇义从小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让我心里不爽,我就敢把你打死。”
小家伙突然看向李世民,伸手指着刚才这个人,大声道:“太子二叔,您的天策府怎么会有这种人?真就为了夺取皇权大利,竟连好赖恶坏都不在乎了吗?如果真的如此,侄儿我可有些看不起你。如果真的如此,那我这个李氏皇族的身份不要也罢。我听师父说您快要登基为帝了,大唐若是有你这种不分好恶的皇帝怕是传不久……”
满场僵愕。
人人呆滞。
小家伙这一番话,简直可以说是属于找死的行为,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直接指责李世民,要知道李世民如今已是太子,谁都知道不用多久就是大唐的帝王。
然而,现在却被一个小家伙指着鼻子质问。
这已经不是胆肥的问题。
这分明是脑瓜子不太好使。
河间郡王明显脸色一变,那边的河间王妃已经面色苍白,两口子几乎想也不想,上前就要把李崇义摁倒谢罪,哪知也就在这时,李世民突然冷冷一哼,道:“让他骂。”
让他骂?
所有人呆立当场。
却见李世民缓缓转身,目光炯炯看着刚才那个人,突然淡淡一笑,语带深意的道:“当初天策府,人才济济地,玄武门之事以后,孤看在你们多年劳苦的份上都给了厚赐。原本以为,利益到手该改改了。你们以后是朝堂的根基啊,朝堂是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的。可是吾家侄子的一锅飘汤粥,却让孤发现你们有些人没有改。百姓们喝粥涨肚而死,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喝这个粥……”
他说着停了一停,语气明显变得失望,又道:“你们真以为顾天涯是让你们喝这种粥吗?你们难道不想想他做出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先前程处默拦路,那确实是问心关。但是李崇义这一关,压根就不是顾天涯的问心关,他是在让你们及时醒悟自己的责任,他是对你们提出了渴盼和要求啊。可惜,没人懂得他的心。”
满场寂静。
人人沉思。
但是无人开口回答。
李世民满脸失望,仰头发出长长的叹息,喃喃道:“真就没人愿意吗?真就没人懂得他的心吗?顾天涯,你很可怜啊……”
这时候,终于有人有所反应。
但见秦琼突然越众而出,直接从李崇义手里夺过大勺子,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大叫一声,道:“好苦的粥,像是老百姓的生活一样苦。”
又见程咬金等人一齐走出,各自夺过勺子争相去盛汤水,然后人人一饮而尽,被那汤水的苦味冲入喉间。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最终也走出来喝了一口粥,然后拱手给李世民一礼,郑重的道:“顾天涯的真正目的很简单,他是要吾等努力让这个世上没有这种粥。这个要求,本不该他提,因为,我们是大唐的官。”
让天下百姓再也不会涨肚而死,这本应该是为官之人的首要责任。
可惜,却要顾天涯向他们提出要求。
李世民看向众人,语气已经变得平静,道:“刚才喝过粥的人,算是和顾天涯有了约定,那么,孤希望你们会谨守这个约定一生。”
他缓缓看向北边,突然面上带笑,喃喃道:“第一关问心,是让你们悔罪。第二关提要求,是因为悔罪之人应该赎罪。这个家伙,这个家伙……”
猛然转回头看向程处默,然后又看向已经完成任务的李崇义,大有深意问道:“还有第三关吗?”
程处默和李崇义对视一眼,一齐回答道:“继续往前走,还有拦路人,休怪我们丑话说在前头,我们那位师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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