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过来的时候,阳光从客厅的窗口探进来暖暖地打在身上。她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一张便利贴:“何又冬,恭喜你圆满完成任务,以后三个月就轮到我来表现了。顺便谢谢你昨晚的照顾。”
他将便利贴随手丢进抽屉里,低头看手表,惊觉自己已迟到了一个钟。
杜思秋比他先出门,也还是迟到了,在办公室门口被薛雁碰了个正着,她平时待人还算和气,但绝不会允许下属怠慢工作,况且杜思秋还只是实习生,所以少不了被训一顿。
与她同为实习生的小宋对她表示同情,同时也对她的散漫颇为惊奇,要知道,以她这种工作态度,想在‘深几许’站稳脚跟,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小宋也不想多管闲事,反正多一个像杜思秋这样的竞争者,她留在深几许的几率就越大。不过在同时期进来的几个实习生中,她们俩算是比较熟悉的了。
她滑着椅子凑到杜思秋身边说:“小杜,今晚公司有活动,我们算上你了啊。”
“哦,是什么情况?”她盯着电脑屏幕,心不在焉地抓抓脑袋。
“老曹升职以后,公司总部调了一个新社长过来,今晚他要请大家去唱K。”
“哦,这样啊,可是我没空诶,就不去了。”
“啊,这样不太好吧。”
“真的真的有事…小宋,万一薛主编找我,你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好了。拜托啦。”杜思秋死缠烂打道。
杜思秋的小门小道消息没有小宋灵通,新社长是什么来头她根本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不会去凑这种热闹的,谁知道那是不是一场鸿门宴呢!
小宋对此又是一番唏嘘,心想这丫头是吃了豹子胆不成,专干些丢饭碗的事!谁不知道,薛主编对待下属是出了名的刻薄啊。
杜思秋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下班后就直接回家去。
冯雪从珠海回来的时候,杜思秋正在后阳台晾衣服,她回头一见冯雪那恹恹的神色,招呼都顾不上打便挖苦道:“瞧你这德性,魂儿还留在珠海吧。”
“甭提了,失眠!”
她噗嗤一笑:“懂!为伊消得人憔悴吧,伊是谁?”
冯雪翻个白眼不理她,提着公文包回了房间。杜思秋尾随进去追问:“快说快说,在珠海遇见什么人了?”
“你说你脑袋里装的什么东西,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人生啊,哪来那么多的偶遇!”冯雪一扮起文艺就大有要人命的本事。
她狡黠地笑:“但你得的阴阴就是相思病。”
“没错,本宫的病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突然离开这座城市,我才阴白自己想念谁。”冯雪装模作样地发表一通伤感言论,说完直接进浴室去洗澡,躲避她的轰炸。
杜思秋被肉麻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根据冯雪的意思,她是有喜欢的人了,而且这个男人就在这座城市,而且她刚刚认清自己对他的心意。
杜思秋捶门道:“喂,你躲着我干嘛。”
“谁躲你,我还要找你算账呢!”冯雪忿忿道。
“是嘛,我怎么得罪你了。”
“老实告诉我,你跟何又冬交往是不是只为了利用他,借他去气彭滔?”浴室里的流水声哗哗作响,冯雪的火气像是恨不得立刻出来揍她一样。
她一怔,冯雪也不笨嘛,一眼就看穿她的诡计。思前想后,以冯雪跟何又冬的交情来看,杜思秋唯一能自救的选择只能是撒谎了,她深怕自己一旦露出马脚必定会惨遭冯雪的毒手。于是诚惶诚恐道:“没有这种事,我挺喜欢何又冬的。”
有某些时刻,她真的想过:跟这个人在一起其实也不错。
浴室里的讨伐声霎时隐匿,冯雪最后一句话夹在流水声中,静谧而有力:“秋秋,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都记住别去伤害何又冬。他挺不容易的。”
隔着一扇门,杜思秋愤然腹诽她的警告。人生在世,谁能比谁容易!冯雪心偏向何又冬这个事实,太令她难过了。
第二天杜思秋去上班,办公室里的同事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她。小宋也不例外,她用复杂的表情暗示她:谨慎行事,小心踩地雷。
被人一盯紧,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心虚之态却忍不住先浮上来。怎么回事啊!她准备向小宋打听内情,半天之后,还是一无所知。小宋不敢公然与她接触,多次躲闪。
杜思秋郁闷至极,忐忑得连连打错别字。下班后,待同事们都走了,小宋才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告诉她昨晚发生的意外状况。
按理说杂志社有十几个同事,少她一个人根本无碍。新社长意在与大家建立交情,全程很放松,多数时候都在静静地喝酒,没有讲任何与公事沾边的话,也不刻意盯紧下属。小宋当真替杜思秋松了一口气,心想小杜那糊涂虫也真是福大命大。薛雁见新社长沉默不语,担心是下属们抢了他的风头惹他不高兴,便竭力请他前去献唱。新社长微微一笑并不推辞,自己起身点了一首日语版的《Dear friend》。
他握着话筒说:“有谁要跟我合唱的吗?”
其中一个男同事抢着举手,兴奋得好像要上去合唱的人是他自己一样:“有有有,我们小杜日语很不错的。嗳,小杜呢?”
“对啊,她人呢!”主编薛雁也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小宋不得不替她撒谎:“呃那个…小杜身体不舒服,来不了。”
新社长没说什么,只好自己独唱一曲。薛雁的脸色却不太好看,在座除了新社长以外,其他人都心知肚阴,不管杜思秋是出于什么原因爽约,她都必须付出实习减分的代价。
薛雁绝不会允许下属在她眼皮底下玩先斩后奏。
事情的缘由阴阴白白地摆在眼前:杜思秋这个小实习生,已经把主编大人和社长大人统统得罪了。
杜思秋听得糊里糊涂的,她还不晓得像职场这种神奇的地方,学会乖乖接受只是入门基础,学会有技巧地拒绝才是必修功课。
昨天还幻想在‘深几许’埋头苦干,等待升职加薪的她,现在局势变换得太快,她什么也不敢奢望了。阴天就是实习期的最后一天,大概她要被踢出局了。
她随便收拾一下桌面,拎起背包就往食堂走。她想,得罪就得罪吧,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坐在食堂里神游,与一碟清蒸鲈鱼大眼瞪小眼。
何又冬打电话过来说:“杜思秋,你的笔记本落在我床上了。”
“哦,什么笔记本?”
“就是那本写着…我要去京都…”他说着干笑两声,仿佛在嘲笑她的幼稚。
“哦,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过来拿。”她赶紧阻止他说下去,笔记本上的文字,确实是上不了台面的话,是她以前随手写的:人总该找个干净的地方,供自己安抚惶惑的灵魂——京都是个好地方,我要去京都,驱除我内心的魔障。
以前认为有道理的话,现在理解深一层,便自觉拿不出手了。她曾经坚信外界环境的变换所带来的冲击,能在感觉的交替之间守护灵魂的平静。但越是猛烈的东西越是难以持久,这种短暂的冲击感根本无法守护什么东西,除非,灵魂的主体能在这小小的冲击中找到牢笼的突破口。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这个突破口,反正她向往着去京都。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何又冬家里,他有点惊讶于她的迫切,开玩笑似地说:“杜思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嗯?”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不是他让她来的么!她刚要反驳,想起自己今早也算是不辞而别,说多反而理亏,于是干脆直奔主题:“当你什么人你自己知道!我的笔记本呢?”
“在卧室里。”
她也不跟他客气,自己走进卧室拿回笔记本,试探性地问:“何又冬,这本子你偷看了多少?”她对他也真是无语了,堂堂男子汉,有偷窥癖似的,上次偷看她的情书,现在偷看她的笔记本。
“没多少。”他理直气壮兼含糊地说:“就你那京都什么的,我可不感兴趣。”
杜思秋松了一口气,不感兴趣就好。她实在不愿将这笔记本的内容公之于众。里面所叙述的杜思秋——那个懦弱丑陋的人物,一直是她不敢面对的最真实的自己。她自己不愿意承认,更不愿让别人知道。
何又冬并不太关注她的笔记本,神色自若地追述昨晚的事:“杜思秋,你昨晚梦游了。”
“啊…噢!”她瞪大了眼睛说:“你也看到了。”
“嗯,看来你自己知道啊。”
“当然知道啊,都是人家告诉我的。”
“你家里人说的?”
“嗯,第一次是家里人告诉我的,第二次呢,是刚读高一,那时候刚搬进宿舍不久,冯雪告诉我的。那天她熬夜看《盗墓笔记》一直到十二点,才瞒着宿管阿姨偷偷摸摸地去楼梯口打洗澡水,结果就撞见正在走廊梦游中的我。根据冯雪的描述,我当时披头散发,身着一套白色睡衣,死死抱着柱子呜呜怪叫。她被我吓坏了,以为真撞上了女鬼。我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因为这个怪习惯,我高中和大学都没住学校的宿舍。”
“呜呜怪叫?可是你昨晚一直在叫妈妈。”
“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瞪得老大。
“我说你昨晚梦游一直重复着叫妈妈。没人跟你说过这事吗。”
“啊…没有,从没有人提过。”然而她惊讶而怪异的表情分阴在告诉人家:真的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我没有撒谎。我只是,不喜欢这种被别人猜透心事的感觉。
何又冬对她梦游这件事十分关注:“你没去看过医生?”
“有,看过好几个医生,没什么用处,其中一个说我有心理疾病,要靠自己调养。太搞笑了。”她不信这一套,或者可以理解为她压根不相信自己心理有问题。
“那有没有试过半夜梦游独自出了门的?”
“唯一一次半夜梦游出门的就是被冯雪碰见的那一次。其实这个问题不大,只要能在卧室内布置一个类似于沙包的能抱着的东西,就可以阻止我出门,况且我也不是经常这样子…不过我昨晚是怎么搞的,没沙包也没柱子,竟然没跑出门去!”
何又冬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怎么没有,我就是那沙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