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过我原本准备等秦国哪一日来接质子回国的时候,再一同与政儿回秦国。在我的预想中,我会在赵国待至少十年,然后以一个无名之辈的身份,心情十分平静地入秦。”
黄歇沉默了许久,道:“但时势所迫。”
朱襄道:“是啊,时势所迫,世事弄人。”
黄歇叹气:“看来我晚了确实不止一步。”
朱襄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其实没有子楚和政儿,我恐怕也只能入秦。当时先主就在长平,他放我回邯郸的时候就知道我会被赵王忌惮,前脚放我离开,后脚就派出了武安君来邯郸接我。”
黄歇嘴角抽搐:“怪不得秦军来得如此快。不愧是秦昭王。”
朱襄不住点头。没错,不愧是战国著名大魔王。白公告诉他这件事的时候,朱襄被老秦王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黄歇看着朱襄脸上随和的笑意,手指摩挲了一下茶杯,道:“我听蔺卿说,秦王忌惮你,所以将你拘禁在咸阳宫?”
见黄歇开门见山,朱襄知道他在怀疑蔺贽的话了。
朱襄笑道:“是他误解了。其实我是自愿进宫照顾君上和政儿。”
黄歇问道:“这样听来,长平君与秦王君臣情谊很深厚。但长平君为何未在朝中任职?”
朱襄严肃道:“因为朝议需要起太早,影响休息。”
黄歇:“……”你认为我信吗?
朱襄失笑:“我知道你不信,不过确实是我不愿意去朝堂。朝堂上的贤才无数,下地种田的贤才只有我,我当然会留在最需要我的地方。待君上孝期之后,我也会离开咸阳,继续像以前那样四处种田。”
朱襄手指敲了敲茶杯,看着茶水上的涟漪道:“我种田有多有用,春申君应该亲身体会过。”
第110章 蔺贽狗啃泥
朱襄说出这句话之后,春申君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的眼睛,想看透这个举世闻名的大贤的内心。
任何听到朱襄名声的人都会好奇,朱襄究竟真的是如传言一般光风霁月的真君子,还是世人过誉。
六国士人都希望朱襄的名声是过誉,否则如何解释朱襄全力支持最暴虐的秦王?这不是助纣为虐吗?
黄歇听了蔺贽口中朱襄被秦王冷落的话后,当时真被骗了。但他回到住处一想,就发现漏洞百出。
秦昭襄王在朱襄入秦后的几年间,行事风格与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的秦昭襄王虽让六国头疼,但他也只是一个能被预测的雄主。
黄歇曾经陪同在秦国为质子的楚王生活在秦国整整十年,自认为非常了解秦国和秦王。
秦国和秦王的确强大,但也未脱离其他六国太多。其他六国国力强盛的时候,雄主也就和秦王差不多。
但朱襄入秦后,暴躁的秦国突然变得安静,这让黄歇感到了恐惧。
安静不代表秦国失去了危险性,反而更加危险。谁都知道野兽在安静的时候是在积蓄力量。
秦国一反常态,背后肯定有原因。
除了入秦的朱襄,还能有什么原因?定是朱襄影响了秦王决策。
从这个结果来看,朱襄在秦国绝非不受宠。他虽不在朝堂,也能参与秦国国政。
当秦国增产的消息传来,黄歇开始劝说楚王趁着秦国安静下来的机会,联合其他国家共同讨伐秦国。
听闻朱襄在赵国时就能让庶民田地产量翻倍,赵王是有多蠢才视而不见?
全国庶民田地产量翻倍,国家能多收多少税赋?多养活多少人口?多培养多少兵卒积蓄多少粮草?
秦王之前打下六国那么多地盘,但没有人认为秦王能统一六国。这就像是楚国灭掉了一百多个小国家,中原和秦国也没有把楚国当回事一样。
秦王现在吞下去的土地,只要局势一动荡,立刻就会吐出来。这几百年间,各国一直都是这样。
可蔡泽协同守卫上党高地,打退魏国和韩国和骚扰的那些并非著名的小小战役,让黄歇看到不一样的地方。
听闻蔡泽守城时,才归属秦国不久的上党高地的庶民自发帮助秦兵。哪怕这样的帮助不会被记入军功,按理说对庶民而言是只有危险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当初秦国攻打上党的时候,上党的民众携家带口逃到赵国。这才过去几年?
即便国家腹地的城池被攻打的时候,也是谁胜利了庶民就给谁交税,黄歇可没见过哪国普通庶民为国家赴死。
为国家赴死的除了兵卒,就只有品德高尚的士人。庶民如家畜,家畜不会在意自己归属于哪家主人。
这件难以理解的事,让黄歇产生了恐惧,就像是一枚种子一样埋入了黄歇心中。
待李牧占据南楚之后,这枚种子开始生根发芽。
黄歇是楚国最激进的贵族。秦国占领了南楚,即便楚王和大贵族都按兵不动,黄歇也在自己权力范围内派出了人。
就算不能一举夺回南楚,他也要为秦国占领南楚制造麻烦。
黄歇本以为这很容易。
楚国占领南楚之地那么多年也没能收服旧国遗族。只要稍稍一挑拨,南楚之地的旧国遗族和蛮夷土著一定会发生叛乱。留在南楚之地的楚人们一定想回归楚国。
但事与愿违,黄歇所有挑拨的手段都石沉大海,那点涟漪还没有大海本来的波浪大。
他派去的人报告,失败的原因是朱襄公来了。
朱襄公先派人核实了当地人的田,然后以庶民已经占有的田地为基准,均匀地将未开垦的野地和从贵族手中收缴的田地分给了当地的人。
有了田地之后,无论是楚人、遗民还是迁徙来的秦人都不愿意生乱,还向秦兵举报他们领取赏赐,害得他们损失惨重。
黄歇愤怒地问道:“秦人狡诈,他们怎么会相信秦人真的分给他们田地?!”
下属回答:“因为是朱襄公为他们分田。”
黄歇很茫然。
朱襄公的名号再响亮,也不会传到南楚去吧?这天南地北,南楚的人怎么会知道朱襄公?怎么会信任朱襄公?
下属也说不清楚原因。他只知道南楚的人一提起朱襄公就是满口赞词,好像对朱襄公十分了解,仿佛他们见过朱襄公一样。
黄歇更加茫然。他身为楚国名震天下的四公子之一,也只在士人中扬名。若是问非他封地的庶民春申君是谁,庶民大多都会很茫然。
别说春申君,那些无知的庶民可能连楚王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里是楚国,统治他们的是楚王。
他自然不知道,南楚的庶民们原本确实不知道朱襄是谁,但当朱襄伐山破庙,并行走田间亲自指导他们耕种的时候,“朱襄公”的名声就传开了。
南楚许多农人,确实亲眼见到了朱襄,甚至还与朱襄说过话。
朱襄现在的话,让黄歇心中那棵因为难以理解而越发壮大的恐惧的树变得更加高大。焦躁灼烧着黄歇的心,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就像是看着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大贤也罢,如果太过超出常理,那也是怪物。
“朱襄公,你种田的本事的确很有用。”因为恐惧,让黄歇的声音变得尖锐,语气仿佛像在质问,“但我一直以为,你的本事是让国库更加充盈。”
朱襄看着黄歇的表情,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李牧曾经抓到春申君派来扰乱南秦的探子。从缴获的信件来看,探子将自己任务失败都归于“朱襄公”。
蔺贽出使楚国时特意收集过楚国贵族关于他看法的信息。春申君黄歇对“朱襄公”特别关注,并和楚王提起,“朱襄公有惑民之能,上党与南楚庶民自发帮助秦兵一事,与朱襄公有关”。
再加上楚国重鬼神,自己曾伐山破庙,楚国士人中出现了自己是“鬼神”的谣言。
不过一般他们不说自己是鬼神,而是“怪物”。
朱襄听到蔺贽如此说后,愕然许久。
然后,他对蔺贽笑道:“楚人没说错,我确实是怪物。”
蔺贽以为他在开玩笑。朱襄其实没有开玩笑。
物之反常者为妖。妖不就是怪物?他在这个时代就是怪物。
听了蔺贽的计谋,见到了黄歇对他的试探,朱襄便想到了此事。
或许他可以利用此事。
“种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粮食不仅能充盈国库,还能填饱人的肚子。”朱襄道,“我知道你曾派人来南楚之地做的事。你一定很疑惑为何楚人不帮你。这有什么好疑惑?他们相信我能让他不饿死,他们就愿意当秦人。”
黄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堪。
他没想到朱襄会如此直接地说破他的心事,他与贵族交锋多年从未遇到过这个局面。
即便与最厉害的谋士交锋,他们也是旁敲侧击迂回论战,朱襄却像是粗野之人一样,直截了当地提问和回答,丝毫不顾及脸面。
是因为朱襄本来就是粗野之人,是庶民吗?
“春申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贵族交锋,多不会直抒胸臆。你是想,我简直不像个贵族,不愧是庶民。”朱襄笑道,“但春申君,这不就是我的优势?谁为国家耕种?谁为国家徭役?谁为国家征战?正是一个个的庶民啊。”
黄歇问道:“朱襄公,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完全不能理解朱襄为何要说这些话。
他心中因为未知而产生的恐惧更多了。
“你可以将其理解为炫耀。”朱襄为自己和黄歇添满茶水,“我在炫耀我的才能,也在炫耀我在秦国得到的荣宠。”
黄歇心中更加不理解了:“为何你要向我炫耀?朱襄公难道是虚荣之人?”
朱襄道:“虽然我确实是虚荣之人,但此番炫耀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离间计逼杀我,但或许逼杀一个贤才会让春申君犹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犹豫。”
黄歇心中越发恐惧:“这又是为何?”
朱襄笑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我想看看楚国能在秦国动用多少力量,才好将其一举拔除。”
黄歇道:“你想以自己为饵?但你已经告诉我此事,我怎么还会动手?”
朱襄将黄歇的茶杯推到黄歇面前,轻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对秦国的用处。春申君,秦国有我之后,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获得多少地。不仅如此,四公子不过是让天下士人来投,我能让天下庶民来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双手捧着茶杯道:“他们会成为为秦国耕种的农人,成为为秦国作战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挚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权不入朝,不招门客不交朝臣,他们永远不会忌惮我。”
“商君能处罚太子的老师公子虔。若你能炮制一个确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护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杀我的时机已经不多了。回陈都之后,好好和楚王说说此事吧。”
黄歇深呼吸,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朱襄先如人间仙人,后如爽朗士人,现在又图穷匕见。性格转换如此之快,怪异得让黄歇毛骨悚然。
黄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战国四公子的位置,能将被秦国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国,自己留下来为楚太子替死还未死,成功游说范雎劝服秦王将他送回楚国。他当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实在是太怪异了,怪异到他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去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