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良见秦军有条不紊地将自己行程安排妥当,联想韩军的混乱,心里难免有些抑郁难解。

小张良从韩入楚,又沿着南楚国官道一路南下时,看到了南北环境和风俗的颇大差异。

但小张良对这些差异并不是很在意。

他离开咸阳时说到做到。即使还是个孩童,他也在张家家丁的帮助下,用稚嫩的双脚踏遍了韩国不大的土地,亲眼看到了从未入过他眼的韩国庶人——为国家提供衣食住行赋税兵源的根基。

他也终于明白朱襄所说的,只要去看一眼韩国的庶民,就知道韩国已经到了灭亡边缘。

韩国的自耕农少之又少。大批庶人要么被束缚在贵族的庄园,要么逃离韩国。

收不到赋税征不到兵,韩国用什么来强国?

以那些仍旧醉生梦死的世卿贵族吗?

若治国如烹饭,公卿是膳夫,庶人就是五谷。

无五谷如何烹饭?

在小张良不太宽阔的视野里,满目疮痍。

南下后,楚国也罢,南楚国也罢,和韩国差不多。

楚国和南楚国更多热多雨多植被,庶民能果腹的食物更多,看着比韩国庶民过得稍好一些。

但本质是一样的。

能吃糠皮谁愿意吃树皮草根,能吃粮食谁愿意吃糠皮。

小张良看到沿路都有衣衫褴褛的楚人穿行于山野,时常与抓捕他们的楚国兵卒起冲突。

那些应当是活不下去的楚国流民。

进入南秦之地后,小张良仍旧习惯性地往车窗外张望,去亲眼看那些平日看不到的庶人。

时值秋收。

稻田已经变成金黄色的海洋,风一吹,仿佛金子做的海浪像是要扑面而来。

在起起伏伏的海浪中,有不少人埋头收割。

许多人的穿着打扮,看着不像是普通农人。

小张良想起春申君被赐死的原因——居然以士人之身甘心下贱,去替农人收割粮食。

小张良问马车旁骑马护送的秦兵:“那些田地里忙碌的人是秦国的士人吗?”

秦兵先是疑惑:“田地?”

他看向稻田,才明白车中贵人问什么,回答道:“是兵卒。农忙时将军会派我们去帮忙收割稻田,以收割面积行赏。”

他想了想,补充道:“年年都这样。”

另一个秦兵听到这话后,道:“帮地里干活既不危险,还能多拿一份粮饷,是肥差。”

为小张良驾车的家丁疑惑转头看了秦兵一眼。

耕地种田又苦又累,怎么还是肥差?

小张良想起韩国兵卒在军营中的生活,点头了然:“确实是肥差。”

亲自带领士人帮农人收割,不过是一时办法。南秦将兵役徭役和帮助农耕相结合,形成了可以持续下去的制度,才能彻底解决劳动力不足的问题。

这也算是另一种兵卒屯田?

小张良思考着秦人的制服,一个农人扛着镰刀与自己的马车擦肩而过。

那农人见到贵人的车架,驻足低头行礼。待马车驶过后,他就抬起头离开了。

农人没有诚惶诚恐地下跪,没有将脸埋在土里。

这在任何一个国家,贵族都可以以此找碴鞭笞他。

但见农人那平静的模样,小张良猜测,见到贵人的车架只需要驻足行礼,恐怕是南秦的规定,并非农人不懂规矩。

小张良问道:“庶人见到卿大夫车架不需要跪地行礼,是朱襄公的要求吗?”

秦兵道:“是太子的命令。太子发布了多道命令,若农忙时有农人向士大夫下跪耽误耕种收割,就要罚农人徭役,罚士大夫钱财。”

小张良面色一僵。

他以为这是朱襄公对庶人的仁慈,结果是太子政那个未来暴君?

好吧,这确实很符合太子政的性格。

农忙时常有官吏在田间来来往往巡视。如果农人见到官吏就跪着不能动,那岂不是耽误农活?

在太子政这个暴君眼中,士人和庶人都是他秦太子俯视的人,耽误农活的都该罚。

小张良先脸皮抽搐了一下,然后不由笑了。

他道:“我自韩国南下,途径韩楚南楚三国,只有南秦农人脸上少凄苦。”

秦兵听到此话却很不能理解:“今年我们这风调雨顺,楚国和南楚国也应该差不多。楚国和南楚国今年未有兵乱,丰收在即,农人脸上怎么还会有凄苦?”

小张良一愣。

良久,他摇头:“我不知道。”

今年楚国和南楚国也应该是一个丰收年,农人的脸上应当有喜悦的。

为何没有?他真的不知道。

朱襄公知道吗?

小张良再次望向金黄色的田野。

田野中已经有一部分金色海浪被收割,有秦兵和农人正在休息。

农人从腰间拿出竹筒递给秦兵。秦兵喝水时,从怀里摸出一张饼,掰了一半后与农人分吃。

农人又拿出一个小瓦罐,用瓦罐旁绑着的小木勺挖出黑黝黝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

秦兵把半张饼掰开,农人把勺子中的黑黝黝食物塞进秦兵的半张饼里,然后又将黑黝黝食物塞进自己的半张饼里。

小张良看到他们把饼塞进嘴里时,车已经驶过了那一片田野,看不到他们吃饼的表情了。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着马车车顶,两眼视线放空。

此时他在想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心情太过复杂,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秦兵又上报了更高级别的将领,有出身咸阳的将领确认这把长剑确实是太子之物,亲自护送小张良去寻秦太子。

秦太子政此时正在广陵城附近监督秋收。

小张良只带了一个壮硕家丁,让其他家丁与装着礼物的马车去广陵城寻找暂住的地方,自己跟着那位小将骑马去寻找秦太子政。

“原来你就是张良?”那小将自我介绍道,“久仰。”

小张良没想到居然有人知道自己的姓名,忙道不敢,询问那位小将的名字。

能认出太子之物,还知道太子在哪,并听过张良名字的小将,当然是蒙恬。

蒙恬前几天才听太子政说起张良。

“韩国要灭亡了,张良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嚎啕大哭。”

蒙恬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太子你至于这么幸灾乐祸吗?那个张良与你认识时应该还小吧?而且听说是他在你这里吃了亏。怎么听着好像你在记他的仇似的。

蒙恬不明白,蒙恬也不敢问。

现在居然见到了当事人,蒙恬十分好奇,所以特意丢下手中的事,亲自带小张良去寻找太子。

他想亲眼看看太子见到了前几日所嘲笑的当事人,会是什么表情。

张良听过蒙恬的名声。

广陵城一战中,蒙恬夺项燕和南楚君的旗帜,一战成名,名声从楚人那里传到了韩人那里。

张良还知道蒙恬之父是朱襄公的好友,南郡郡守蒙武,也是公卿之后。

张良对蒙恬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恬的祖父蒙骜,正在领兵攻打赵国,阻止赵国救援韩国。

蒙恬本以为张良会和他聊起来,没想到张良听到他的名字后就开始发呆,不由疑惑。

张良不和他聊,他也懒得主动起话匣子。

反正他只是来看热闹的,不是与这个垂髫小孩结交的。

蒙恬除了是小将,还身兼太子政的近侍。他自然立刻就找到了太子政的地方。

快到地方的时候,蒙恬下马步行。

小张良也跟着下马步行,并让随从与蒙恬带来的人一起停留在原地。

他知道只能自己去拜见秦太子。

小张良在步行时,想了许多与秦太子重新见面的情景。

他与秦太子第一次见面十分狼狈,吓得嚎啕大哭,至今想起来仍旧尴尬。

在他印象中秦太子十三四岁时就已经颇具暴君之相,连走路时都带着龙虎之威,连每一根发丝都一丝不苟,十分严肃。

现在几年未见,秦太子的威严一定更加可怖。

小张良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让自己千万别被秦太子的气势吓到。

他以后要随侍老师公子非左右,与秦太子见面的时间很多。若此次被吓到,秦太子肯定瞧不起他。

蒙恬停下了脚步。

小张良从自我打气中回过神,疑惑道:“到了?秦太子在哪?”

他东张西望,没看到太子的车驾旗帜。

蒙恬道:“就在前面。”

他抬了抬下巴指路,看着非常不恭敬。

小张良顺着蒙恬的下巴线看去,没看到他猜测的颇具威严的秦太子。

“在哪?”小张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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