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生手扶着下巴，看着监控器里的画面。
金世杰扮演的魏忠贤从门扉处推开门的时候，背后的月光正好被乌云遮蔽。
夜风阴冷，吹得室内烛火一阵跳动，本就暗弱的烛光也因此明暗不定。
金世杰微微张开双臂站在门口。
他一身青白绣金的长袍，头戴特制的中官帽，一双眼珠紧紧盯着镜头，闪烁着令人胆寒的亮光。
也不知是金世杰的影子，还是乌云蔽月后的夜色，随着夜风吹入了室内，在烛火下摇晃跳跃的阴影犹如鬼魅一般纠缠。
“金老爷子的表情真棒，好像看起来就是那种非常伶俐狡诈的人。”
孔生看着监控器忍不住的赞叹了一句。
虽然说演员本身的演技确实十分关键。
但是演技如果没能达到千剧千面的程度的话，演员本身的相貌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金世杰老爷子，天生一双明亮鸡贼如黄鼠狼般的眼睛，无论演什么角色，看起来都像那种非常有见识有城府的角色。
“就羡慕这些到老了还能眼睛大的演员。”
倪大宏在孔生旁边坐着，他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吃醋还是自嘲。
他嘴里嗑着瓜子，身穿一身非常年轻惹眼的夏威夷短袖衬衫，赖赖唧唧的笑。
倪大宏今年五十五岁，但特别喜欢穿颜色扎眼的衣服，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年轻时候没穿过什么鲜艳衣服。
所以一直都有这个心结。
“金世杰老师的眼睛看过去明亮机智，演油滑的角色特别适合，哪里像我，往那一杵就是那种泼皮无赖的那种穷凶极恶。”
“细长条的小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倪大宏跟身边的工作人员闲聊打趣，完全没有考虑到孔生导演的眼睛其实也不太大。
孔生听了，转过头去斜眼看着倪大宏。
“哎呀，这事儿闹得，我可没说你。”
倪大宏看着孔生投过来的视线，他看着那一对跟自己同款的细长小眼睛，赶紧笑着解释。
孔生翻了翻白眼没理会倪大宏，只是转过头去努力的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继续看着监控器里的情况。
“小臣斗胆，敢问陛下深夜召小臣前来，有什么吩咐？”
魏忠贤站在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作为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在熹宗皇帝朱由校时代就把持朝政的东厂厂督，金世杰把魏忠贤的阴郁狡诈在脸上表演得淋漓尽致。
多一分则五官乱飞，少一分则木讷呆滞。
仿佛就连他皱起来的抬头纹，都能秒杀没有丝毫演技的流量明星。
孔生只是在监控器里隔着屏幕看，都不禁暗自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侯洪亮和朱昊这两个人能把金世杰请来继续扮演魏忠贤，确实是一步绝妙好棋。
孔生看着监控器拍案叫绝。
特别是一想到金世杰答应的极低片酬，孔生就更加兴奋开心。
他不禁对朱昊的手腕更加赞誉。
作为成本控制最好的导演，孔生的宗旨就是少花钱办大事，把尽可能多的预算都留给剧的制作上。
这一点他跟制片人侯洪亮不谋而合。
侯洪亮也经常是对演员的片酬不断压缩，但是对于后期制作，常常就是在合同上留空，让制作人员自己填一個合理的数字上去。
所以才能制作出多部质量上乘的爆款神剧。
魏忠贤默不作声，他站在门口不进房间，也不说话。
不进房间是不遵从崇祯命令的潜在体现，沉默不语则是等着崇祯皇帝朱由检出招。
这个嘴里口口声声以小臣自称，用斗胆掩护的大太监，非常奸诈狡猾。
无论从肢体语言还是表情目光，金世杰都把魏忠贤此刻并不把崇祯放在眼里的状态表演的恰到好处。
魏忠贤站在门口，就等着崇祯皇帝给他一个回答。
“公公，请坐。”
朱昊的表情沉稳淡定，瞬息之间已经从刚才猴急得想去后宫下棋的状态，恢复成神采奕然的国君之姿。
他舒展手臂，指了指身边与自己平齐的座椅，以低沉缓慢的语速清晰说着。
朱昊清清楚楚的记得，四百年前的情景，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心里不禁暗暗的称赞了一下金世杰老师的揣摩。
剧本上对于魏忠贤站立的位置和神态并没有写得非常清楚明白，金世杰会站在门口表情阴鸷的观察崇祯，这一切的设定都是金世杰自己的建议。
朱昊目光泰然的看着门口的金世杰，正如四百年前的情景一样，只是当年的崇祯刚刚登基，目光仍然稚嫩。
而现在朱昊的目光，其沉重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自己。
这目光犹如夜半惊雷，直直的轰在了金士杰的眼睛里。
金世杰站在门口看着朱昊，他双腿忽然就止不住的颤抖了。
没有任何反应的那种忽然。
为了演好魏忠贤这个角色，金世杰可以说是已经把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这个九千岁权势滔天的大太监角色中。
他认认真真的研读过明史，逐字逐句的看过实录和起居注。
可以这样说，此时此刻的他像心有不臣的魏忠贤，多过了像当了多半辈子的金世杰。
面对这样轻视皇帝的九千岁厂公，朱昊指着身边与他平齐的座位赐座的举动，信息含量和重量直接摧垮了魏忠贤的戒备和轻视。
敢与皇帝平起平坐？？？？
这不是在明明白白的问他有没有不臣之心吗？
魏忠贤不敢，金世杰更不敢。
看着朱昊脸上淡定的表情，感受着他刺在脸上的目光，金世杰实在猜不透在这张面孔背后，都隐藏着怎样的算计和谋略。
金世杰瞬间就在门口给朱昊跪了。
他双眼看着地面上石板的纹路，忽然间浑身汗毛炸起，冷汗惊出一身。
金世杰忽然就想起来，正史里在记载这一夜的魏忠贤时候，写的情况正如他现在一样，在崇祯的面前也是一个“震恐丧魄”的反应。
他忽然就有一种穿越了的错觉。
金世杰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去看朱昊的表情。
一开始金世杰在看这一段剧本的时候，还觉得这戏写成这样，要演好难度也太大了，根本不合情理啊。
堂堂九千岁，权势滔天叱咤风云的东厂厂督魏忠贤，怎么就可能在刚登基的，仅有十六岁的崇祯皇帝面前哭泣喊冤，吓得不行？
为此，他还特别去找了编剧周厚才讨论，但是周厚才却耸耸肩说这一段是朱昊写的，还说什么历史上就是这样。
什么叫历史上就是这样？？这是什么解释？？
金世杰听完还不信。
但现在他身处其中，真的感觉到了身临其境的震恐。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现在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成为了魏忠贤，穿越到了崇祯皇帝朱由检惩治他的那一夜。
精彩。
跟棋逢对手的人飚戏，简直不能太过瘾。
这种沉浸感，投入感，跟以往任何时候都截然不同。看着朱昊不露痕迹的表演，感受着他身上那股出身不凡的气质，金世杰仿佛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心境之中。
他好像忘记了周围的剧组人员和摄影机，眼睛里只剩下这跳动的烛火，还有双目如龙似虎，正凝视着他的崇祯皇帝。
金世杰再抬起头，已经完全成为了满脸泪痕鼻涕的魏忠贤。
“陛下冤枉小臣了...”
“小臣日夜忧心陛下操劳国事，不敢不全心奉命，鞠躬尽瘁...”
“是有什么流言蜚语吗...”
堂堂九千岁的东厂厂督魏忠贤，膝行到崇祯皇帝朱由检近前五步，不断流泪喊冤。
与此同时，在监控器前面的孔生通过近距离的特写镜头却发现，金世杰扮演的魏忠贤的脸上，表面上是流泪惊恐，但从微表情上却像是飓风中的云团一样多变精彩。
司马大宏老师在一边也跟着孔生看着监控器。
此刻的他已经说不出来什么插科打诨的话，本来今天没有他的戏份，他只是来看一看朱昊到底有几斤几两。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金世杰老哥堪称教科书一般的表演...
倪大宏看着金世杰的表演，回忆了一下自己演司马懿时候的记忆...
这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啊！
倪大宏不禁有一点点赧颜。
没事没事，那都过去了，而且在这个剧里我演的就是一个老奸臣。
演奸臣嘛，正适合我。
肯定不能演不好。
倪大宏想了想自己的角色，又想了想侯洪亮和朱昊给他定的片酬，瞬间就释然了。
拿多少钱，办多少事嘛！不磕碜！
“金世杰老哥表演的真精彩，这朱昊接不住可就惨喽！”
倪大宏似乎是为了缓解尴尬，看着监控器一个人自言自语。
可当孔生调出朱昊的镜头的时候，倪大宏眼睛瞬间就瞪大了。
这还是朱昊吗？？？
镜头里，朱昊一改往日的油滑和缺德，身穿赤红色团龙袍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哭泣喊冤的魏忠贤垂目沉吟。
“你把这个给他看看。”
朱昊示意刚才一直傻呆呆站在旁边的王承恩，把嘉兴贡生钱嘉征的弹劾奏疏拿给魏忠贤。
扮演王承恩的张氏在一边都看傻了。
本来觉得网剧嘛，基本都是质量粗制滥造，内容空洞可笑，演员演技匮乏的东西。
他觉得金世杰把他推荐到这个剧组来，一定是要用他的演技帮衬一下金世杰，不至于让整个剧太垮太塌的对吧？
但是第一场戏怎么就这么劲爆吗！？
面对金世杰这种演技咖堪称狂暴的输出，这个年轻的主角居然可以稳稳接下而不落下风？！
而且为什么我还有种感觉，是这个年轻的主角进一步把金世杰给拖进了戏里，让金世杰表演得更加如痴如醉了呢？？？
张氏在烛火之中手持拂尘，看着朱昊和金世杰两个人在他面前疯狂飚戏，内心里大受震撼。
还有之前的开机仪式，和后来的聚会也是，那群星闪耀的阵势都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是网剧的吗？怎么本来以为金世杰和他就应该是这个剧里辈分最高的演员了，结果一半以上的演员都得是他得弯腰叫老师的存在？？？？
正在脑内风暴的张氏根本没听见刚才朱昊的台词，眼看着就要NG了，忽然感觉有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到自己的脸上，惊得他赶紧回过神来。
“是。”
经历过无数剧组，见过无数演员的张氏四十九岁了，现在他去拿那本奏疏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的。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张氏忽然明白了，围读会上朱昊在自己剧本上备注的那几个字的意思。
......
一条结束。
金世杰和张氏在片场的椅子上相对而坐，他们两个人现在浑身无力瘫软，神态都是一致的虚脱沉默。
他们两个人就像刚刚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一样，整个人的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朱昊已经离开一会儿了，作为主角他要去赶的戏确实有点多，他刚才坐过的位置就在金世杰和张氏中间，一直空着。
“你推荐我来参演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戏是这种情况了？”
好半天，张氏才从剧情里跳出来。
他揉揉心口，仿佛这样做就能让心慌的感觉稍微散去一些。
“呼~~~”
金世杰长长喘息一声。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低的片酬接这个角色？”
他的双眼闪着亮光，魏忠贤的表情还没有全部从他的脸上褪去。
“刚才皇上...的表演可真好。”
金世杰想夸赞一下朱昊，却顺嘴称呼了皇上。
觉察说走嘴的他犹豫了一下，却忽然觉得这么称呼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就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刚才这场戏的片段此刻正像是一场大梦一样，不断在他的心里反复播放。
刚才在戏里，他接到参劾他的奏疏的时候，心里想过了无数个可能，但个个可能都是以他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被诛杀九族。
他当时冷汗就下来了。
金世杰不知道历史里的魏忠贤那一夜究竟见到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但是金世杰能肯定的是，当时的情况也就差不多是他今天经历的这样了。
所以当后来朱昊表示可以网开一面，但是要帮他背地里处理一些事的时候，金世杰跪地叩首如获大赦。
“后生可畏啦。”
“怎么现在大陆的年轻人都这么厉害吗？”
“我跟你讲厚，我刚才看你们两个人在我面前，都吓到直接整个人都傻掉了。”
张氏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想要通过开玩笑的方式来缓解一下刚才在演戏的时候带来的压力，但好像又没有什么用。
他还是会想起刚才自己愣神的一瞬，差点NG的耻辱，还有朱昊用眼神刺过来时候他的惊诧。
其实NG不可耻。
但是作为一个台岛老演员，被大陆一个年轻演员的戏给震惊到愣神而NG，可能回去台岛被人一传，就不太好听了。
“不瞒你说。”
“刚才我也真是被吓哭的。”
金世杰自嘲的笑道。
......
“爱妃~~~我来啦~~~”
朱昊穿着白色里衣，看着扮演田妃的鞠靖伊说着台词。
“陛下，你下个棋，为什么要搞得像是你在干什么一样。”
扮演田妃的鞠靖伊看了看棋盘，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朱昊，挑眉巧笑，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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