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叫韩翠娥吧。

朱昊站在酒店门口,抽着烟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淅淅沥沥的夜半春雨。

崇祯年间,会选德高望重有才学的女内官教授宫女文化,学得好的宫女会升为女秀才或者女史官、内官。

但犯了错的宫女也会受到惩罚。

通常是罚宫女手持铜铃在夜半时分,从乾清宫至日精门、月华门、最后转回乾清宫,一路上边摇铜铃边高唱“天下太平”。

有一次崇祯批阅奏折到夜半,外面也是像今天一样下着春雨。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天下...咳咳咳!!!太平——————!!!

一声声凄婉歌声从殿宇朱墙的转角处传来,声音动人且绕梁不散。

“你叫什么名字。”

崇祯坐在如山堆着的文书几案之后,揉着太阳穴。

雨夜哭着唱天下太平...这唱的是天下太平吗...这哭腔,这不就是天下不太平吗...

批着西北反乱,辽东女真的奏折,还真听不得这么凄婉的天下太平歌。

“韩翠娥。”

小宫女手里拿着铃铛跪倒在地,身上的衣服薄而贴身,湿漉漉雨水顺着脸颊和头发流淌而下,让人看不清脸颊上滑落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你犯了什么错要在雨天摇铃?”

“打扫的时候偷看了官家的书...”

“还是个小雅贼?看的什么书?”

“《孟子》...”

穿暖,饱食,而无书教,则与禽兽无异。

《孟子》里的一句话浮上崇祯心头。

偷书看还要受罚吗?

他看着冷的瑟瑟发抖的韩翠娥揉了揉额头,恩许了韩翠娥不必摇铃回去休息。

韩翠娥千恩万谢。

崇祯看她可怜,还赏了她一套孟子和一柄油伞。

“我看了这么多的书,修了这么多的德行,却还是换不来天下太平。”

紫禁城夜气萧飒,春雨漫天。

崇祯放下奏折,望着殿外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忽然震了一下,搅碎了朱昊在琼楼玉宇中的回忆。

是刘施诗。

刘:你真不进来?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朱昊点开语音,望着春雨绵绵,高声朗诵了一段三十秒的岳阳楼记。

淫雨霏霏,忧谗畏讥,去国怀乡,登楼而悲。

甲申之后家国沦丧,他一个人独行在此,也算是身处异乡。

看着后世写明末的书,每一笔每一字都是他的血债,想起时每次都难过又无力。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

“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过了许久,刘施诗发来一条语音。

朱昊点开,是刘施诗诵读的《岳阳楼记》的下一段。

如果朱昊诵读的那一段,让人联想到的是垂垂暮年背井离乡的负愧老者。

刘施诗的语音里,朱昊看到的是一个正把酒临风仗剑江湖,恩仇快意的红衣女侠。

朱昊被刘施诗逗笑了,一瞬间清冷悲愁的回忆似乎也变得颜色绚烂。

刘:所以你上不上来,跟岳阳楼记有什么关系?

朱:让我一个人静静的享受这春夜里的孤独吧。

刘:滚蛋!

朱昊看了看手表,时间指向凌晨两点的方向,距离他们入住已经过去两小时了。

天亮还远,春夜漫长。

朱昊从黑蓝色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白色的爆珠香烟,点燃了。

忽然他觉得自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划一根火柴想起一段美好。

他是抽一根烟想起一段悲伤。

“呸!这烟,我就该戒了!”

朱昊忍不住又吸了一口,望着吐出的蓝白色烟雾,他又想起寝宫那个他喜欢的香炉。

每当夜半时分,他因为国事而忧愁头疼,总让小太监来点香炉。

闻着淡雅清然的幽香,看着袅袅娜娜青烟如浮云般蒸腾,他的头疼也能缓解一些。

刘:你真不上来?

朱昊低头看一眼手机,还是刘施诗。

这次他没有回复。

这个他有经验,跟女孩子有时候越回越没完,要是不理会,也许刘施诗就睡了。

“你干什么来了???”

朱昊看着从电梯里出来,缓缓走到门口的刘施诗惊讶着。

刘施诗的头发已经散开,黑色长发披在双肩,顺着纤细的身体轮廓流瀑而下,在酒店灯光的晕染中,朱昊恍然是看见了一位人鱼姐姐在这如海夜色中摆尾而来。

“来跟你一起静静装比。”

刘施诗走到朱昊身边,看着他脚下那一地烟头,还有那一张黑眼圈外加眼袋的疲惫脸孔噗嗤一下笑了。

朱昊看着刘施诗这么直爽的插他肺管子,也笑了。

他在还是崇祯的时候就特别爱吃这口儿。

犹记得他因为田贵妃在周皇后处受了委屈,去找周皇后理论的时候,他的周皇后指着他的鼻子叫已经成为皇帝的他信王,冲着他发脾气。

因为周皇后品格高洁,说话句句在理,还把他说了一个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他给周皇后道歉赔礼才让这件事过去。

“你不是爱背诗吗,我们背诗吧,一人一句,接不上来的就打手心。”

刘施诗看着夜色如海,春雨疏狂,也来了兴致。

她很感谢朱昊今天的举动,若是换成寻常的凡夫俗子,大概巴不得能共处一室吧。

蔡姐说的果然没错。

虽然就是,这人嘴损了点...

嗯...可太损了点...

但是人品还是可以的。

脸也是可以的。

刘施诗看着朱昊的脸庞,春夜细雨柔软了他本来的眼神,酒店门口透出的昏黄灯火在他脸上涂抹,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让他在刘施诗的角度看去,如魏晋潇洒风流的公子,气宇轩昂,丰神俊朗。

“我特别喜欢诗...”

“咳咳...诗词的诗。”

朱昊掐灭了手里的烟说着,因为他觉得好像施诗并不喜欢烟味。

忽然他感觉刘施诗的眼神有异,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可太有歧义了,连忙纠正了一下。

尴尬,这可太尴尬了。朱昊一时间有点沉默,尽管他平时浪迹红尘接触过无数姑娘。

但真喜欢的跟一时冲动的,应对的态度自然有所不同。

越是喜欢越是尊重,也就越是谨小慎微,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落了下乘。

“嗨呀没事的,我知道你喜欢的是诗词的诗啦。”

刘施诗脸也有点红,她赶紧笑着摆手打圆场。

她觉得也是奇怪,平时溢美之词喜欢之话听过无数,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但是听朱昊不小心的口误,却让她感觉心中一紧,有一点点那么些许的小紧张。

许是说话的人不同吧。

寻常的人们说百句千句喜欢或者夸赞,也不及自己意属的人点一下头,微笑一下。

喜欢的人笑一下,好几天的阳光都温暖了。

“我们开始吧,我先来一半《春夜喜雨》,你来接后半段。”

刘施诗望着无尽夜色,听着面前雨落,开始出题。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换你了,背下半首吧。”

“哈哈哈哈哈。”

刘施诗张狂大笑,因为名句只有前四句,不断被各种节目提起的也只有前四句,一般人还真不知道这首诗还有后四句。

这也是她的绝招之一,还有一个是《赋得古原草送别》,也就是离离原上草。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朱昊一脸蒙圈,这么简单的诗大概除了身体原主这种夜店玩咖不会之外,大多数人应该都会背的。

行啊施诗,没想到你还会故意放水。

朱昊哈哈一笑。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你来!”

刘施诗还就真较上劲了,就不信他什么都知道!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你出点困难的,我也能受得住的施诗。”

朱昊很疑惑,一脸正经的告诉叫刘施诗出一点难的问题才有趣。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再来!”

刘施诗歪着头,背诵了一首又一首的诗词,秦汉唐宋,什么时代的都有。

朱昊不仅能完美接上,还能顺便给她科普一下诗背后的小故事。

“不玩了!”

大概是背到十几首,刘施诗气的一跺脚,蹲在了地上。

跟这个人以后就不能玩这些,深度差太多了!

她玩了十几把,一次也没赢过。

不仅没赢过,还要被朱昊反复嘲讽,还让她出点困难的。

她要是早知道困难的不就早出了?

刘施诗蹲在地上,委屈得气哼哼的。

她忽然想起吴祁龙来,跟吴祁龙话题永远都是他在哪里又开了一个店,娱乐圈里哪个人又跟他有了什么合作这些工作上的事。

诚然,演员、导演、工人、医师等等各行各业的工作可以供养我们的生活和躯体,但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与其他人有分别的,是我们的思想。

而我们思想的养料,是文学是艺术是音乐,是诗与远方。

刘施诗蹲在地上回头用眼角瞪着朱昊,轻咬樱唇又别过了脸,像是抢输玩具的小女孩一样。

“一起上楼吧。”

朱昊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半。

刘施诗明天还有一天的戏要拍,跟吴祁龙的矛盾也需要面对,总在楼下陪着自己,他也不忍心。

大不了睡地上。

......

事实证明,朱昊还是想简单了。

......

“我先去洗一下澡,刚才可能被夜风吹得我有些着凉,然后你去洗澡,烟味太大我受不了。”

进了房间,刘施诗脸红红的把一套新浴袍塞给朱昊,她自己抱着一身浴袍走入了浴室。

这...

朱昊抱着浴袍,什么也说不出来。

哗哗哗。

哗哗哗。

朱昊把刚跟客房服务新要的一床被褥在地上铺好,躺在上面用被子捂着头。

哗哗哗。

哗哗哗。

透明玻璃隔断上蒸汽凝结,浴帘后的人正在洗澡。

洗澡就洗澡吧,还唱歌。

唱歌就唱歌吧,还唱女儿情。

鸳鸯双戏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刘施诗美妙绝伦的歌声从浴室传出,一下一下挠着朱昊的大脑。

...还就不如一直在楼下抽烟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朱昊拼命用被子包住自己的头和耳朵,努力想一些佛经来去除杂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女菩萨渡我...女菩萨...

呸呸呸什么女菩萨!!!!

事实证明佛经对于朱昊这样不太虔诚的人并不管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朱昊感觉浴室的门被打开了,他整个人罩在被子里,掀开一条小小的缝看着地面。

伴随着轻微的水声,一双玉足从浴室里莲步轻移而出,走到了玄关关掉了卧室的灯。

浴室门口漏出的光线温暖轻柔,宛如光毯从浴室门口铺到卧室床上。

一双洁白纤细的玉足,沾着水汽在光毯上向着朱昊挪动。

朱昊咽了一口口水,这是什么梦中的情景????

“睡着了吗?”

昏暗光纱一样的室内,刘施诗的声音如玉帘拨动,清脆动人。

“还是在装睡呢?”

朱昊整个人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他全身紧绷又紧张,他竖起的耳朵既能听见刘施诗一双玉足在地板上轻轻踩下的声音,也能听见她声音里的带着挑衅意味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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