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斐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床幔,并不说话。
直到良久后,门外又有了些微的响动。
他听到了贴身宫人和他的长子的说话声。
“……阿爹又咳出血了?还昏睡了过去?那现下呢?那些医官如何说?阿翁又如何说?”
“回太孙殿下,医官已经在圣人的叮嘱下又开了方子,药也已经熬好。奴正要将药给太子殿下送去。”
“唔,那给我罢。”
于是皇太孙谢含英便端着一盅药汤,进了门,看到了正躺在床上、侧头看着他的谢玉斐。
谢含英一愣,才喜道:“阿爹醒了?”然后小心翼翼的放下了药汤,便走到了谢玉斐身边,想要将谢玉斐扶起来,让他半靠在床上。
可是……
谢玉斐真的太胖了。
虽说如今的那些世家和新贵也比较欣赏那些身长八尺,腰带十围的颇有气势的郎君,但是……谢玉斐身长远不足八尺,腰带却绝对比十围远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每每快步走路,也需得周遭之人搀扶而行。
就是他当初能在前朝和奸细一齐设下的精密陷阱之下,为父亲元朔帝挡下同时射出的两箭,究其根本,其实也是因着谢玉斐的身形比一般人着实要肥壮宽敞了许多,这才能将同时从左右射出的两箭,一齐挡住。
然而就是这样肥壮体弱常常生病的谢玉斐,却是真正的聪慧过人,少年成名,在军事的排兵布阵和用计之上,更是远胜旁人。
这样的谢玉斐,纵是外貌形态上不如旁人,却仍旧让众多臣子无可指摘。甚至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元朔帝坚持要立谢玉斐的长子为皇太孙的事情。
只可惜,那也只是曾经的事情。
谢玉斐想到自己命不久矣,膝下的六个女儿倒是罢了,终究是小娘子,碍不着他的好弟弟们甚么事,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呢?容英五岁,乃是他的嫡次子,资质平庸勉强或者也能活,但含英今年却已经十岁了,并且被立为皇太孙有了一年的时间。
他的阿爹还活着的时候,或许他的那几个好弟弟还能忍着,然而,阿爹一旦老去,他的含英又如何几个好叔叔的觊觎下,继续坐稳那个皇位呢?
谢玉斐正微微愣神,就听得耳际自己的长子正在费尽力气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谢玉斐一叹,道:“含英莫要白费气力了,去唤宫人来,让他们来搀扶孤。”说着就又咳嗽了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
谢含英双目一酸,忙忙低头,接着便“哎”了一声,低头出去唤人。
待得宫人将谢玉斐搀扶了起来,谢含英便站在一旁,亲自为谢玉斐吃了药汤。
谢玉斐生性喜甜嗜吃又不喜练武,甚至连走动不怎么喜欢。
他从前只觉,他只要有这样一个聪明睿智的脑袋,便是比旁人肥弱些,亦能指挥千军万马,供他的阿爹驱使。
可是现在……
谢玉斐心中摇头,只恨自己不曾好生保养自己,若非如此,今次一病,他或许就能好好的撑下去。纵使是不再康健,或许也能多活上几年。不必多,至多五载光阴,他就能将他的长子教出来,纵使是初时只能和他的几个好弟弟勉强抗衡,可是,皇位在手,他相信他的含英在经过几年的磨炼,定然能将他的好弟弟压制的死死的,待再过上十几二十年……即便是削藩,也非不可能的事情!
只可惜,这世上永远都没有那些如果。
谢玉斐又咳嗽了几声,才挥手将周遭侍奉的宫人挥退,伸手抓住了谢含英的手。
谢含英眼圈一红。
他今年才十岁,是谢玉斐三十四岁上,才得来的儿子。前头那些年,谢玉斐一连生了九个女儿,三个夭折,活了六个,这才终于有了谢含英。
可想而知,谢玉斐三十四岁上才得来的儿子,他心中自是对其疼之爱之,纵是在功课和教导上颇为严苛,功课之位,父子二人却也是温情脉脉。
且谢玉斐总觉得他的阿爹还在皇位,他便没有必要过早的培养自己的儿子,于是就更加纵容了儿子一些,也让他的儿子稍稍有那么一丝的天真和心软。
谢玉斐对此,当真是悔之不及。
“莫要哭。”谢玉斐淡淡开口,双眼盯着谢含英,道,“孤大约,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谢含英最是听不得这些话,闻言立刻跪倒在地,声音梗塞:“阿爹!”
谢玉斐道:“孤说了,莫要哭。待孤死了,你的阿娘,你的阿姐们,你的阿弟和阿妹,还有东宫上上下下的所有宫人,以及朝中那些支持东宫的人,他们所有的依靠,都会落在你一人身上。谢含英,你明白么?”
谢含英双目更红,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谢玉斐太过肥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摸了一下谢含英的脑袋,才继续道:“若是一年前,你阿翁要册封你为皇太孙的时候,阿爹拦下了,或许,你身上的担子便能轻一些,你的三位皇叔纵然是争皇位,也不会对你这个小辈出手。可惜现下,你坐到了这个位置,却是一步都不能后退了。”
谢含英果真是被教导的有些天真,闻言心中一酸,却还是强撑着问道:“可是阿爹,二皇叔定王军功厚重,骁勇善战,脾性最类阿翁;四皇叔的母族乃是长安世家,他自己也是与长安城的诸多世家素来交好,背后有这些世家隐晦的支持;这两位皇叔惦记着那个位置,儿能明白,但是,三皇叔……”他顿了顿,接着道,“三皇叔性子最是温和敦厚,当年征战,虽功劳不显,却也有守护旧都之功,继室虽也是世家之女,但儿瞧着,即便阿翁将三皇叔安排继续守护旧都,抵御北地的突厥一族,三皇叔亦不曾心有不服。且阿翁与二皇叔的封号是定,赞其乃是定国安邦的将才;与不曾参与征战、不曾立下任何功劳的四皇叔的封号为显,赞其母族为世家贵族,出身显达;而对三皇叔的封号却仅仅是敬字。然,纵使阿翁偏心至此,三皇叔彼时亦不曾有任何的不满。这样的三皇叔,难道,他也有不臣之心?儿原本还想,若是二皇叔与四皇叔当真与儿为难,儿或可与三皇叔交好,毕竟,三皇叔仿佛要比另外两位皇叔要温厚多了。”
十岁的小郎君,歪着头,极其诧异的看向自己的阿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先不提起问题如何,单其此刻的模样,却煞是可爱。
谢玉斐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阿爹接下来说的话,你且给阿爹记牢了!阿爹怕是再没时日,将这些话说与你第二遍!”
谢含英神色一凛,背脊挺直,郑重的听着。
“你二叔定王,军功虽厚重,虽有无数的人吹捧他最类你阿翁。可是,他的心太过焦躁,军功虽有,计谋犹在,却太喜杀戮和征战。然而,于今日的大庆和你阿翁来说,他们需要的下一任皇帝,可以是一个能带领大庆继续开拓疆土的人,但是,这个人,除了喜爱开拓疆土之外,还必须是一个仁君,一个能耐得下寂寞,让我朝百姓有休养生息机会的君主。而这些,以定王的脾性,他做不到。完全做不到。”谢玉斐讽刺一笑,忽而又道,“而那些说你二皇叔像你阿翁的话……你可曾有一次见到过你阿翁认可这些话?你阿翁,根本不觉你二皇叔像他。”
谢含英一怔。
谢玉斐已经继续道:“你四皇叔,他乃是你阿翁的老来子。既是老来子,自然是要多几分的宠爱。不过,也多亏了你阿翁对他的这多了几分的宠爱,才让你四皇叔脾性骄纵,也多亏了他的阿娘乃是世家之女的身份,才让他养成了凡事都愿意为世家说话的毛病。”他微微勾唇,“这些,虽然为你四皇叔带去了世家的支持,但世家么,于站位之上,素来都是墙头草而已。且你阿翁现下本就在朝堂之上,因新贵和世家的纷争而闹得心烦意燥,心中越发不喜世家。而你四皇叔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偏帮世家……你阿翁只会越发不喜他。”
“至于你三皇叔……”谢玉斐冷笑道,“故意算计了自己的发妻和三个女儿,还有发妻腹中还出生的孩子,仅仅就是为了给自己安一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谢玉衡,你真真是好算计!好心思!”
谢含英彻底怔住。
他险些从地上跳起来。
“算、算计?”谢含英喃喃道,“不是说,当年废帝之军围困旧都,而恰逢先敬王妃携带三个小娘子出旧都去祈福,因此才被废帝的人抓住去做人质,逼迫三皇叔出城投降?那等情形下,无论换了任何人,但凡有些理智,想来,都不可能为了妻女而放弃一城百姓。更何况,旧都乃是我谢家最后的防线,若是失守,谢家子孙,上上下下,俱要遭难,被三皇叔抛弃的妻女来说,亦是如此。”
所以,以谢含英的角度来看,他的三皇叔的抛弃妻女的行为,并没有错。不但没有错,甚至,还是应该做的事情。而三皇叔这些年背负了不少骂名,更是荒谬和委屈。
谢玉斐只说道:“废帝之人想要围城,并非一日之功。他们的行迹被你三皇叔察觉的时候,他的妻女,定然还尚未离开旧都。且,废帝向来脾气软,那些前朝众臣里,本也有你阿翁安排的人在,是以即便她们母女被前朝废帝抓住,但她们要么是尚未成年的小娘子,要么是身怀六甲的妇人,因此仅仅是被发配云南而已。而那一路之上,你三皇叔原本可以安排最得力的人手去救回她们,也可以去求你阿翁,甚至来求我,让我们出手,一齐去将她们母女给救回来。可是偏偏,你三皇叔却派了马家的人去救她们,并且,在早已纳了世家马家的女儿为妾后,一年后,又娶了马家嫡女为妻。”
谢含英忽觉喉头干涩,他有些不明白,那个看起来那样温和的三皇叔,竟会是这样的人么?竟然,连自己的妻女,都这样的狠心算计?三皇叔想要马家的支持,并不需要如此。
谢玉斐只深深的看着谢含英道:“这便是你三皇叔。一旦他想要那个位置,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对你出手。你,可是怕了?”
谢含英立刻挺直了背脊:“不,阿爹。儿身后还有阿娘,还有兄弟姐妹,儿不会怕,也不能怕。”
他若是怕了,若是退了,他的阿娘,他的阿姐阿妹和阿弟,他们又会面临如何的境地?
他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谢玉斐见状,心中终于放了些心,然后又说了些事情,便提及了质子一事。
谢含英呆住:“质、质子?”
谢玉斐颔首:“是。”然后摸了摸谢含英的脑袋,难得温柔道,“阿爹就要死了,总要为你多扑些路,多做些准备才是。”
谢含英心中极为感动,正要说些甚么,就听他阿爹突然又道:“除了这些,阿爹还将你三皇叔抛弃的妻女和……长子,也找出来了。”
谢含英:“!!!”
谢玉斐微微眯着眼睛:“他们是你三皇叔的污点,如今七年过去,世人快要忘了差不多了,现下,该是让世人再记起你三皇叔的污点,也该让他们……夫妻、父子、父女团聚了。”
谢含英想到他那位三皇叔的继室,还有继室所出的长子刚刚被立为世子的事情……所以,果然,他的阿爹,是要三皇叔后院快些着火了么?
……
而被高高在上的东宫父子二人不甚在意的提到的谢远,正待在长姐谢云屏的闺房之中,请长姐和其他三位姐姐,为他打算孝敬老师顺便为自己扬名的礼物,做几针针线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