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春来,不经意间,枝头泛黄的枯叶又变得绿油油,湖边的杨柳悄悄抽了芽,篱笆上的迎春花在不经意间已经绽放,阳春三月天又到了。
这一年的头等大事儿,春闱也落下帷幕,来自五湖四海的数千举子,最终只有二百二十二人脱颖而出。一甲进士及第三人,二甲进士一百十一人,三甲同进士一百零八人。
洛郅名列二甲四十九名,于他而言,有了进士出身,第一百一十名和第二名差别委实不大。
而与他一同下场的白暮霖名落孙山。这个结果,其实在众人意料之中,他中举已是出人意料,到底年幼,落榜并不为过,反倒不少人庆幸,幸好不是同进士。一个同字,意味着大大的不同。
临安的洛老夫人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姑姑啊!”
连着三封信,白洛氏都在吐苦水,无外乎白暮霖落榜是因为考官不公,见他年龄小,遂打压他。
科举采用糊名制,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这卷子是谁的。白洛氏这话委实无理取闹。洛老夫人能理解女儿满腔希望化为泡影的失落,但是不接受她如此怨天尤人。
一旁的洛婉兮只能道:“过上一阵,姑姑也就想明白了。”
洛老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知女莫如母,白洛氏没那么容易想明白,尤其是在京城这权贵云集之地,她们母子三人迫切需要一个进士出身让人高看一眼。沉吟了会儿,洛老夫人开口:“虽然我知道她不愿意,不过还是给她写封信,让她回来吧!”去了半年了,也没见她给儿女定下亲事,眼下春闱也结束了,怕是也没眉目,还不如回来,安安分分在临安找。
闻言,洛婉兮传了笔墨纸砚,洛老夫人说一句,洛婉兮写一句。写完,洛婉兮请洛老夫人过目,确认无疑后,连鹤拿着信赶紧寄了出去。
结果犹如泥牛入海,连着半个月都没收到白洛氏的回信,倒是洛婉兮收到了白奚妍的信。
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洛郅都占全了,他与威武侯府萧家嫡次女定了亲,威武侯还身居西军都督佥事之位,手握重权。有了这么一位岳父,再加上他背后的洛氏何氏,洛郅前途一片光明。
洛婉兮想自己大概可能知道白洛氏不回信的原因了,怕是气得狠了。
事实与洛婉兮猜测无差,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白洛氏便遇见了这样的状况,尤其那人还是她亲侄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眼看洛郅得了这么门好亲事,白洛氏觉得,只要她儿子中了举,肯定也有高门相中他。自来榜下捉壻,比起那些寒门学子,自己儿子可是官家子,又年少有为,面如美玉,岂不是乘龙快婿。
完全不知道,这门亲事早在一年前便有了苗头,待洛郅中了举人,亲事定了七分。及他高中进士,最后那三分也落定了。
又过了半个月,白洛氏的信才到了,果然是不愿意回来的,字里行间似乎堵着一口气,不给儿女择一门好亲事她誓不罢休。洛老夫人忧心忡忡,生怕白洛氏犯糊涂。只看她曾对江枞阳动过心思就知道,比起旁的,她更重身份。
洛婉兮看在眼里,想了想道:“大哥婚期定在八月,走水路从临安到京城,慢一些要一个月。若是六七月出发,天气酷热,不如咱们早些出发,路上也凉快。”
洛老夫人为之一愣,心下涌出一股暖流,她哪不知道,这孩子是看出了她对白洛氏的担心,故意这么说。
只是,京城。洛老夫人望着孙女皎洁如玉的脸庞欲言又止。
洛婉兮粲然一笑:“我知道祖母是怕我去了京城尴尬,只那事都过去半年了。再说了,做亏心事的可不是我,他们许家都有脸待在京城,怎么我就去不得了。”
洛郅作为嫡长孙,他的婚礼,洛老夫人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参加的。反正要去京城,早去晚去几个月也没甚差别。况且她还想早些让洛老夫人试试京城/的/名医,在谢御医的调理下,洛老夫人身子略有好转,但也只是略。
可不是这个理,当下洛老夫人就拍案决定,过了清明便前往京城。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可要准备的事情委实不少。洛婉兮忙的团团转,到了清明才算是万事妥当了,只等扫完墓便可出发。
到了清明那一天,洛老夫人因为思及亡人而辗转难眠,早晨起来精神便有些不好,为了以防万一,是以她并没有跟着去祭拜,就怕触景伤情,邪气入体害了病。
洛婉兮这一支都葬在青云山腰上,到了地方,正遇上五房人在焚香烧纸。吴氏也在,分完家,吴氏就被洛老夫人从家庙里放了出来,逢一遇五或是年节才上门请安。
遇见洛婉兮,吴氏不免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事,哪怕过去了半年依旧尴尬。在洛婉兮行礼时,不敢对上她的眼。祭拜完,便匆匆而去,他们来得早。
望着离去的吴氏,洛邺有些小失落,以前五婶最疼她的。
洛婉兮摩了摩洛邺的脑袋,让他帮着摆放祭品,洛邺顿时把自己那点小小的不开心扔了。
在洛三老爷和李氏的墓前停留了一会儿,洛婉兮才带着洛邺下山。天色晦暗阴沉沉的,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风暴,一行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洛邺难得的沉默,他这年纪已经明白什么是死亡,不是去了远方,而是永远都见不着了。
洛婉兮察觉到洛邺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心下怜惜,正要蹲下身安慰,就见洛邺双眼一亮,抬手一指:“哥哥!”
不等洛婉兮反应,洛邺就如离了弦的箭直冲出去,吓了一跳的洛婉兮立马追上去:“看路,看路。”
洛邺一阵风似的跑了,哪里听得进她的话,一把抱住对方的腿,仰着头满脸的濡慕:“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江枞阳低头看着白嫩嫩圆嘟嘟的小家伙,抑郁的心情不由好转了些,勾起嘴角抬手揉揉他的脑袋,目光却是落在追来的洛婉兮身上。
洛婉兮十分佩服洛邺,自己也是走近了一些才发现竟然是江枞阳,也不知他为何这般眼尖,隔得那么远都能一眼认出。
平复了下呼吸,洛婉兮屈膝行礼:“江世子。”
半年不见,眼前之人气势越发肃杀凌厉,仿若见了血的宝剑。。
他人不在临安,城内关于他的流言却不少。新官上任三把火,江枞阳入了锦衣卫的第一把火就是捉拿景泰余孽。这把火烧的朝廷文武百官人心惶惶,也在他的名声之上蒙了一层血色。
这半年折在他手里的官员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其中就有南宁侯夫人韩氏的父亲。韩父在景泰年间还算风光,当年江枞阳亲外祖杨阁老倒台,韩父也出了一份力。后来天顺帝复辟,韩父这些人也遭了难,韩父作恶有限,加上文阳长公主的面子,遂他只是被罢官。
去年在苏州天顺帝险些命丧,龙颜大怒,誓要将景泰余孽一网打尽,宁枉勿纵。
这档口,韩父与友人饮酒畅谈当年往事时情不自禁感叹了一句,若是先帝还在……
当晚,锦衣卫就拿着驾帖闯入韩家带着了韩家人,半个月后韩父被判斩首示众,韩家其他人成年男丁流放,其余人入教坊司。而与他共饮的几个好友也受了杖刑,侥幸留下一条命。
私下颇有些人说江枞阳罗织罪名,公报私仇。
江枞阳略略一颔首。
“哥哥,你也是来扫墓的吗?”不甘被忽视的洛邺望着那座孤坟问。
洛婉兮这才留意到那座坟墓,一看才发现碑文抬头竟是先师。
“这是我师父。”江枞阳解释。
他师父徐刻是外祖心腹,当年天顺帝被瓦剌俘虏后,张太后和还只是景王的景泰帝便蠢蠢欲动。
外祖便派师父安排退路,然最后,杨家一个人都没救下来。几年后,师父才敢找上他,暗中教导他。他能如此快的崛起,也是多亏外祖当年留下的人手。
好不容易他出人头地,有能力为外家和亡母报仇了。师父却已经油尽灯枯,满眼不甘的离开了人世。还没看着他站稳朝堂,也没等到他娶妻,更没有等来他为杨家过继的子嗣。
洛婉兮见石碑与土都是新的,显然他师父刚走,遂低低道了一句:“节哀!”他家里那情况,想必这师父在他心里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这时候长庚突然拿着一炷香走到洛婉兮跟前,江枞阳看他一眼并没有阻止,只看着洛婉兮。
洛婉兮愣了下后硬着头皮接过,人三番两次帮他,自己拒绝似乎有忘恩负义之嫌。
定了定神,洛婉兮对长庚道:“烦请也给家弟一炷香,江世子救过邺儿,让他给徐师父上一炷香也是应该的。”
洛邺闻言,忙不迭点头。
于是长庚又给洛邺准备一炷香。
姐弟俩走到墓前,恭恭敬敬的鞠躬。
望着她徐徐弯下的背影,江枞阳扯了扯嘴角,默默道,师父,她就是那个姑娘。
去年他派人进京处理许清扬之事,师父知晓后,不免问他。
他说是为了报恩。当时师父靠在床上,用一种了然的目光看着他:“有机会,带来看看。”
可惜没机会了!
上完香,洛婉兮回身便见江枞阳望着墓碑出神,虽面无表情,然眼底的哀伤浓郁的如同化不开的墨。
失去之痛洛婉兮也尝过,很能感同身受,这种痛,并不是节哀顺变这四个字能抚平的。
也许是她目光中的悲悯太过明显,江枞阳很快便收回神,他从旁边捞起一坛酒,掀开泥封,沿着墓碑洒了一圈。
“我师父嗜酒如命,只是他身体不好,不敢多喝,最近几年更是滴酒不沾。”只是为了多活几日。
其实师父并不允他唤他师父,他说主仆有别,一声徐叔都是无奈之下才肯应承的。眼下,他走了,再没人会阻止,倒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唤了。
洛婉兮张了张嘴,又觉得这种时刻任何安慰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
饶是见到江枞阳就很激动的洛邺,在这样的气氛下也默默蹭到了洛婉兮身边,拉着她的手不放。
天空越发阴暗,透出冷冷的铁灰色,大片大片的乌云压得人头发闷,山间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大了。
“阿姐,我冷!”洛邺小心翼翼道。
洛婉兮凝了凝心神,低声道:“江世子,我们要回去了。这天似乎要下雨了,你也早些离去。”
寂静无声,挺拔修长的男子专心致志的倒着手中的酒,似乎再没有比手上这更重要的事了。
洛婉兮一阵尴尬,干脆等着他洒完酒。
片刻后,才见他停了手,转过身来,目光沉沉的看着洛婉兮。
洛婉兮心头一悸,不甚自在的别过视线。
江枞阳却是笑了笑:“方同知贪墨过修筑堤坝的银子,现下无人查这事,可早晚会查到他。”
洛婉兮脸色顿变,观察了大半年,洛老夫人最中意的便是临安府方同知家的嫡子方洹。
江枞阳再一次问:“姑娘日后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