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在农业时代是个很重要的军事据点,它扼住淮河,地势颇为险要,是屯兵的要点。安徽新军虽然也算是北洋成编制较早的部队,但是安徽毕竟远离北洋所属的直隶地区,旧有的编制哪怕是名存实亡,但是至少编制还在。按照1906年的编制,寿春镇总兵统辖镇标二营,兼辖六安等营。镇标中营、右营,六安营,颍州营,泗州营,庐州营,亳州营,龙山营。集结了淮河沿岸几个州府的军事主官所在。
如果寿州所辖的满清部队都是绿营,按照满清的军制,绿营少则二三百,多则六七百,满编的情况下,寿春镇总兵可以使用超过三千人的部队。也算是一股比较大的军事力量。不过清末武备松弛,寿州城内连带衙役在内,能拉出来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一千。但是在凤台县绝大多数地主眼中,这样数量的清军已经是非常强大,不可抵抗的武装力量。
地主胡有道和他的侄子胡从简就是如此认为的。他们并不知道保险团的实际人数超过了上万人,这不仅仅是凤台县、凤阳府、甚至在整个安徽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大军力。即便是他们知道这些,胡地主一家依然会坚信,面对清军,再多的兵力也不值一提。
寿州现在的最高官员是驻扎在这里的凤阳府通判沈曾植,胡有道地主是绝对不可能接触到如此级别的官员。凤台县的地主们顶多认识一些低级官员,但是既然要玩命,胡地主也就不在乎那么多了。按照胡有道地主的交代,胡从简直接到了寿州通判衙门前,虽然门两边的官兵衙役看着都懒洋洋的,虽然伯父反复强调,如果这次事情不成,胡家的土地肯定全部完蛋。但是胡从简想想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是觉得腿肚子发软,无精打采的官兵衙役们看上去也是非常可怕。不过毕竟胡从简也知道这事情关系到家族的命运,他终于狠狠心,咬咬牙,在心里头给自己鼓了劲,然后大步走到衙门口,咕咚往哪里一跪,直着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凤台县造反!”
与胡从简想象的完全不同,官兵衙役们听到这话并没有如临大敌,然后冲上来拽起胡从简威逼询问。相反,这些官兵奇怪的看着门前的胡从简,眼睛中都是疑惑和厌恶的神色。胡从简只觉得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傻瓜一样。但是既然自己都做到了这个程度,也没有什么退路了,他又直着脖子高喊道:“大人,有人要在凤台县造反!”
“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在这里瞎吵吵什么?惊扰了通判大人你该当何罪?快滚!”终于有衙役边往这里走边喊道。衙役们见过的事情多了,若是胡从简一看就很是怯懦,那或许还有敲诈一下的可能。可是胡从简看上去就态度强硬,很有种光棍的味道。加上喊的内容也颇为骇人,居然是造反。明显上去敲诈也没什么油水。对于这种人,衙役根本没有什么兴趣,就是把他抓了,这种人也只会乱喊乱叫,引出不少事情来。最好的处理办法莫过于直接撵走。
看到有人搭理自己,胡从简立刻跟捞到救命稻草一样,“大人,凤台县有保险团匪首陈克,他聚众数万,图谋不轨,意图造反。我要来告官。”说着,胡从简从怀里掏出了状纸,“我有状纸。我有状纸!”
衙役看到胡从简还认了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寿州离凤台县几十里,我们怎么不知道有人要造反?”这年头来告官的都是往大了说,以前衙役就见过一个案子,一位地主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学什么西学,为了让儿子老老实实,干脆逼儿子吸大烟。儿子当然不肯,结果当地主的老爹居然跑来衙门告儿子杵逆。这种人肯定是没事找事。
衙役正骂骂咧咧的准备拎着棍子过来撵人,后面突然有人问道:“你说保险团要造反,他们要怎么造反?”
“他们聚众数万人,一个个剪了辫子,这不是造反这是什么?”胡从简大声说道。
“滚,我家亲戚就在凤台县,前几天我还见到他,他怎么就没剪辫子。”发话的也是个衙役。
“这……,凤台县有个保险团。那里头的人都剪了辫子。”胡从简连忙解释道。
“我亲戚就在保险团,怎么没见他剪辫子?”说话的衙役歪着头问道。
听到这话,胡从简急了。他梗着脖子喊道:“那,那他肯定是在骗人。他们就是要造反啊。”
在衙役兵丁发出的一阵哄笑声中,方才说话的那个衙役登时变了脸色,“放屁!你说我大哥造反?你这是找死啊。”说完,衙役拎着棍子就冲了过来,没等胡从简反应过来,衙役的大棒已经劈头打下。
胡从简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的来报官,居然会是这样的待遇。躲避不及,连着挨了几棍。好在衙役也没下狠手,疼虽然疼,却没有真的受多大伤。挨了几棍,胡从简激动之下哭诉道:“这帮保险团的人逼着凤台县地主把地借出去两年,给凤台县的那些人种。这就是要我们命,这就是要造反啊。”
听了这话,动手的衙役啐了一口,“这灾年,你知道那是你们家的地?不种地大家都饿死不成?你这是要看着大伙饿死?混帐东西!”
胡从简万万想不到衙门的人居然不站在地主这边,而是站在凤台县百姓那边。他的心刷得就变得冰凉。其实陈克要不要造反,无论是胡从简还是他伯父胡有道其实都不知道。就算是那分地的协议也是官府领头签署的。至少手续上是合理合法,胡有道可是在上头签字画押按了手印的。但是保险团真的救灾成功,聚集起数万百姓,他们现在看着客气,但是一旦以后准备翻脸,张有良那种家门的都顷刻覆灭,胡家可绝对不是对手。抱着誓死一拼的念头,胡家才来告官。胡从简甚至做好了被拖走严刑拷打的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自己的报官不仅大门都没进去,连衙门里头的人都不支持地主。
他此时是万念俱灰,连躲避抵挡棍棒的想法也不再有。他突然间跪在那里万念俱灰,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胡从简突然间放声大哭。
人真情流露,总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看到胡从简哭的如此伤心,衙役倒也不想再打。有亲戚在保险团的那个衙役上去踹了胡从简一脚,“快滚,别在这里赖着不走。”没想到胡从简只是顺势倒在地上,继续不顾一切的大哭起来。胡从简是真的心疼,哪怕保险团以后真的要把土地两年后还给地主,这两年的收成自然不用再想。而且土地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胡从简也想象不出来。自家的地被别人平白占了,这跟挖了胡从简的心一样。倒在衙门前的青石板地上,冰凉的地面让胡从简感觉自己冷的如同在冰窟中一般。
正在此时,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然后衙役们立刻离开了胡从简身边。从歪斜的角度看过去,之间来的那支队伍头里打着一面龙旗,所有人都是军装。胡从简心中一喜,看来来的是大官。他连忙爬起来,准备前去喊冤。可是等他支起身子,却看到为首的那个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居然是安徽新军的那个副协统。
蒲观水一个月前的到来几乎摧毁了所有凤台县地主们抵抗的意志,保险团的首领陈克自称是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严复的弟子,对这个说法地主们将信将疑。不过凤台县县令肯定屈居陈克之下的。当地主们亲眼看到堂堂安徽新君副协统也率先向陈克敬礼之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放弃了与陈克敌对的心思。上有官场的诸多关系,下有数千之众的保险团战士,与陈克敌对想获胜毫无希望。胡有道地主和胡从简算是地主里头极为敢于行动的人,他们这才斗胆来告官。可亲眼看到蒲观水出现在凤阳府通判衙门前,胡从简吓得三魂出窍,他心里头一片绝望,看来蒲观水是亲自来抓自己的。落到蒲观水会有什么下场,胡从简连想都不敢想。
胡从简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蒲观水根本不知道有人来寿州告官,他虽然在陈克强行把地主们拉来迎接的欢迎会上见过众多地主,不过这些人的长相根本就没有往蒲观水心里头去。见过地主之后,蒲观水就把他们的相貌统统忘到脑后去了。更别说被挤在后头的连面都没有照过的胡从简。
今天他是奉人民党军委的命令,前来拜见一下寿州的诸位官员。水上支队在各处破围子的行动暂时告一段落。部队士气高涨,信心十足。而且经历过这么连番的战斗,水上支队也选拔出了忠诚可靠的战士。军委终于定下了新一步的作战计划,拔掉寿州这个满清据点。而蒲观水的这次拜访就势在必行了。
一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有尚远在凤台县当县令,而且有蒲观水在安徽新军的策应,陈克还未必能有什么大的计划。凤台县不是什么好的根据地,首先地理位置上,凤台县地处平原边缘,又在淮河旁边。方便调兵,而寿州作为重要的军事据点,距离凤台县不过几十里地。满清的兵力十足。凤台县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寿州官军就能出动。人民党在凤台县人生地不熟,有官军的围剿,没有群众基础,革命形势非常艰难。
所以保险团一开始的时候行动非常低调,就是怕过激的行动会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1906年的洪水就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凤台县的百姓别无选择,除了人民党,谁也救不了他们。而寿州城是千年古城,有着丰富的抗水灾自保的经验。其结果就是水灾期间,他们必然会闭门自守,不会出动。虽然寿州和凤台县近在咫尺,但是陈克坚信,在凤台县革命蓬勃发展的初期,绝对不会受到寿州的军事威胁。
陈克在水灾爆发的初期,就召开了人民党的全体会议,讨论革命形势的问题。陈克身为历史下游的人物,知道不少历史。1906年是清末而不是民国。如果是国民党的兵,他们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水灾之后,只要能够自由行动,这些国民党“遭殃军”绝对要外出四处疯抢。辛亥革命与中国历史上其他革命不同,满清时代虽然十分暮气,但是财政上并未全面崩溃。官员们更不可能到国民党那种自视土匪的程度。这年头好歹粮库里头有些粮食,满清的官员体系还没有到国民党那种不要脸皮胡作非为的程度。
水灾发生之后,大多数同志觉得自顾不暇,认为自己能不能活过水灾都是一个大问题。至于寿州城的军事威胁,已经完全不是重点。陈克与他的铁杆们同志们跟亡命之徒一样亲自带队开始救灾。其他同志也有些自暴自弃的开始跟着行动。所以没有任何争论,同志们默认了陈克的这种预测。即便是到了洪水退了之后,同志们再也不提寿州的事情。平心而论,与其说他们是对陈克的预测有着充分的信心,还不如说是因为缺乏斗争经验,同志们希望事情的发展如同陈克的预料。
但是事情的进展完全如同陈克的预料,几个月来寿州方向一点动静都没有。保险团的行动完全自由自在。保险团开始在淮河沿岸破围子的时候,因为凤台县地处寿州下游,保险团的行动绝不靠向寿州方向。保险团水上支队的兵锋甚至抵达了洪泽湖畔,寿州依然跟睁眼瞎一样,毫无动静。陈克强有力的预判能力,让同志们由衷的佩服。所以,当陈克把水上支队里头1200名精锐战士收拢回凤台县,准备解决寿州敌人的时候,军委,党委同样毫无反对的声音。
蒲观水递了名刺进去,自己就在外头等待。他不是第一次到寿州。到了凤台县之后,蒲观水就来过一次。不过那次他仅仅是礼节性的拜访。寿州虽然也号称是拥有重兵,但是清末武备松弛,好的装备都给了新军,像寿州这种老部队迟早是要裁剪掉的。这是袁世凯提出的新军建设纲领里头明确提出的,既然裁减改编的命运不可避免,寿州的这些旧有军事体系的军官们更不愿意费神整顿军队。
对于新军副协统蒲观水的到来,寿州这边表面上过得去,看到蒲观水带来的官文里头要求各地守好自己的地盘,蒲观水会协调各地,避免灾民造反。寿州地方的军方上下的态度就非常一致了。他们不愿意出动,反正出了事情之后,有蒲观水承担。大家何苦来费这力气?
蒲观水知道寿州军方的想法,而这也是他与陈克最希望发生的事情。保险团破围子的战斗全部在寿州军方的管辖范围内。虽然以满清的这个军队能力,他们即便知道了消息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作战能力。但是他们距离凤台县太近,哪怕是寿州的军队随便出动一下,凤台县也会鸡飞狗跳。
更重要的是,没有经历过战斗的军队毫无作战能力,特别是战斗意志。如果军队没有大规模的破过围子,如果军队没有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战的。直接让他们去打寿州,陈克根本不相信自己的部队能够有什么战斗意志。动摇逃跑都是轻的,只怕军队里头不少本地人都会去告密。
现在经过一系列的破围子战斗,部队得到了锻炼,见过了那么多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悲惨灾民,战士们明白了要想拯救百姓,按照以往的法子根本就是扯淡。想到那些悲惨的灾民,蒲观水忍不住闭上了眼睛。那些骨瘦如柴的百姓,那些挣扎灾死亡线上的百姓……
“有大人在这里,你还不快滚!”一声低低的怒喝声打断了蒲观水的思路。他睁眼一看,之间两个衙役正对一个坐在地上的家伙连拉带踹。那家伙任由衙役殴打却不吭声,只是大睁眼睛瞪着自己。
想到灾区的百姓,蒲观水心中满是悲天悯人的想法。看到有人被打,他忍不住出生劝导:“这两位兄弟,把他撵走就好了。何必动粗呢?”
衙役没想到蒲观水会出声阻止,连忙转头笑道:“大人,这个人方才到了这里满嘴胡言。我们怕他在胡说八道打搅了大人。这才想赶紧弄走他。”
“唉!”蒲观水叹了口气,想来这人是受了什么大委屈,这才跑来凤阳府通判衙门来告官。如果不是因为军委已经要解决寿州城的军政体系,蒲观水倒想看看自己能否帮上忙。他扭头看向地上的那个人,却意外的看到,那个年轻人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然后爬起来没命的逃走了。
衙役冲着胡从简逃走的方向啐了一口,然后转头笑道:“大人,你看,那个人就是个疯子。方才满口胡言的时候居然相见我们通判大人,没想到看到大人您,他却跑了。”
听了这也不知道是不是奉承的话,蒲观水只能苦笑一声,“他方才说什么了?”
“都是些疯话,他居然说……”衙役陪着笑准备回答蒲观水的问话,却见通判衙门大门缓缓打开了,他们登时就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头。
“大人,我们通判大人来迎您了。”说完,衙役连忙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却没有能告诉蒲观水方才发生了什么。
蒲观水转过头,正了正自己的军帽。之间一个留着长须的五十多岁的一个官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这名官员正是凤阳府通判沈曾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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