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沉重的步声,这批尸队的数量倒是不少。
也不知是哪处又死了那么多人。江无妍一瞬一瞬地望着前方的尘道,斑驳的尘土随着步声的靠近渐渐漫起。很多人对赶尸人也鲜有看到,茶肆里纷纷探出几个脑袋,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张大了眼。
前头的三个白影依稀入了眼,渐渐地跟在后头又是三三一排,分外整齐。他们穿着相同的白褂,垂垂落着,依稀可看出胸口硕大的八卦图。乍眼看并不出奇,但很快可以发觉他们的动作僵持地诡异,动作分外徐缓,每一步落在地上都是生硬、沉重的一声,分明二三十人的队仗,却俨似只有一人。
近了才看清一张张脸,都是苍白无人色,白至最终反而混入了几分灰黑和混青,暗红的斑嶙峋地落毫无生气的皮肤上,似极枯木上发出的霉朽,加上深地不见眼珠的眼眶,就如在脸上霍然开了两个深洞,任谁看都是分外不适。
有些人已经禁不住扶着阑干呕吐,然而旋而又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突兀地落在四周,却不知从哪来了一只小毛驴,遥遥看去不见人,只见直竖朝天的一支细足,脚尖上还滴溜溜地垫着一只半旧的破鞋。
小毛驴迈着轻盈的步子跑到茶肆前打了个响鼻,就忽然停下了,横躺在它上面的人这才把盖着脸的草帽一掀,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一个鲤鱼打滚跳落地上,那人拍了拍自己粗衣短附上滚滚的灰尘,一双乌溜的眸却笑得荧荧作亮:“不容易啊,走了那么多天,终于见到活人了。”
她说“活人”两字时,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不由往她身后的尸队里深深地看了眼。一个小姑娘竟然接连几天同这样无人气的尸体打交道?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尸队在姑娘的一声响指下应声停住,安静地立在道旁也不动,有人虽然好奇,然始终没人敢靠近细看。
小二小心翼翼地替她上了壶茶,脚底抹油便又一溜烟躲远了。然那姑娘仿佛习以为常,也自己为自己倒着茶,慢慢地品茗着,周围视线聚焦,硬是视而不见。
赶尸人这一活儿多是粗野的大汉从事得较多,江无妍不禁对这个赶尸姑娘很是好奇,然而才刚走近茶肆,慕怜香已举着杯子大大方方地在那桌旁落了坐:“这位姑娘,是何称呼?”明明是地痞流氓唱用的语调,被他用起来却格外风流倜傥。
“叶小尸。”三个字,简洁明了。
慕怜香笑:“小诗姑娘么?人如其名,如诗如画。”
“尸体的‘尸’。”叶小尸抬眼看了他一眼,也是笑眯眯的神色,“这位公子搭讪的方式未免太老套了,如今的姑娘们都不吃这一套。”
“小尸?姑娘果然别具一格。”
江无妍远远听到这样的话语,不禁扶了扶额,慕怜香的脸皮果非一般的厚。
叶小尸打趣地将眼前的白衣男子从头到尾地看了个遍,然后闲闲地抿了一口,指尖敲了敲桌面:“说吧,有什么事要问的?”
“小尸姑娘是个爽快人。”
叶小尸白眼一翻:“找我的无非就两种人,一种是好奇人,还有一种,就是——死人。你说,你是哪种?”
慕怜香将折扇一收,置于桌上:“姑娘从哪来?”
叶小尸道:“凤凰镇。”
慕怜香一愣:“你是说,这些尸体都是……”
叶小尸漫不经心地答道:“凤凰镇的人。”
“不可能,我前几日才从凤凰镇经过,那里久旱初雨,全镇都在庆祝呢!”旁边的人听二人对话到此,终于有人忍不住插口道。
“哦?”叶小尸笑吟吟地把玩着手中的杯,不以为然,“你几时去的凤凰镇。”
那人答:“七天前。”
“那你还真是运气。只需要你再晚留一天,现在恐怕就已经成了我尸群里的一个了。”
明明是笑着说出的话,然而在茶肆中一落,莫名让所有人感到周身一寒。下意识地往尸群望去,遥遥只见那一片尸体死气沉沉,尸斑斑驳地令人作呕,着实很难想象这些尸体仅在几日之前,还同他们一样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人。
然而叶小尸却指尖一挑,一个个点去,仿若细数家珍:“前面这三个,是镇里医师黄老二跟他的媳妇、儿子,后面那五个,是陈府邸的称老爷和他的妻小,左边那一个,是……”一边数着,一边翘着的二郎腿一上一下地随意颤着,分外悠然惬意。
这时候茶肆里已没人再接话,耳中落过的是她散散带笑的语调,无人不感到遍体生寒。无人不在揣测这个凤凰镇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被一夜血洗?
“小尸姑娘可有看到什么?”慕怜香待叶小尸数完方才开口问,却忽然见她笑得恻恻的冲他勾了勾手指。靠近了,轻咬着耳的私语才轻轻落入耳中:“还不是——你们道界中人做的。”
慕怜香眸色微微一黯,然而抬眸却见叶小尸已经散散地一提行囊,自顾自地往茶肆外走去。他面上虽然淡淡,握扇的手却微微握紧几分。
“怜香,怎么了?”江无妍留意到他异样,好奇两人方才耳语了什么,不禁走近问。
“不,没什么。”
江无妍看着慕怜香的神色不由蹙眉。这个人才不会为寻常的小事而乱了方寸。她寻思间,却听到茶肆门口有人冷不丁地一句:“这是哪来的!”声音并不似那人寻常的平稳安宁,她不禁回头看去,却见段逸风拦着叶小尸,手里握着什么。
他手上握着的东西,忽然红地有些把她的眼灼地一片生疼。
那是一条朱红色的带子。样子极是普通,是寻常女子束发时用的发带款式,摆在任意的摊贩中都不显然。然而这一时阳光晃眼,发带末处凹凸不一的一角,细看依稀可见一个隽秀的“朱”字,显是有人故意绣上的。
江无妍认得,这是朱颜的东西。上面的字,是当初段逸风送她之后她自己绣上的。
朱颜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叶小尸的手上?一时间她呆立在那,周围人的议论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了。缓缓地抬头,不敢看段逸风是何表情,只能望向叶小尸。
被段逸风抓了手腕,叶小尸显得分外不悦,张牙舞爪地一顿拳打脚踢,却都被躲了过去。她哀怨地瞥了眼那条带子,撇嘴道:“我在凤凰镇随手捡的,一条破发带而已,你当宝你自己拿去。”
“凤凰镇?”段逸风一时恍惚,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发带,感觉落在指尖细微的柔意。
“喂,现在总可以放开我了吧!”叶小尸险些暴走,一脚踩上段逸风的足,然而他连眉心都未蹙一下,只是终于松了手。手腕被握地有些生疼,叶小尸憋屈地揉着,嘟囔着嘴,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你不是真想去凤凰镇吧?我劝你还是别去,那里的人全都死光了,连尸体都已经被我带了出来,只是一个死镇了。”她话未说完,段逸风却已经一转身走进了茶肆。
暗吐了下舌,叶小尸也是爱理不理,继而往毛驴上一趟,又是带上尸群继续上路了。
江无妍愣愣地看着段逸风走到桌前,嗓子干涩地难受,却是吃力地问:“‘朱颜’……她会在凤凰镇么?”其实她本想说一条发带并不代表什么,然而看到段逸风有些失魂落魄的神色,终究不忍。
“可能。”
落入耳中的也只是这样的两个字,听声音,觉得乏力地有些骇人。
“看来也只能去凤凰镇走上一遭了。”沈君之瞥了眼段逸风,沉沉地叹了口气。
江无妍耐着神色看着他们开始筹备启程,却也只能遥遥相望。眉心才渐渐拧作了结,感觉事件千丝万缕,太多的疑点,反而摸不到丝毫头绪。其一,究竟是什么人盗走了她的尸体?其二,她的红丝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凤凰镇?其三,凤凰镇的这场血洗又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人同镇上的人有这般血海深仇?
无意中抬头,江无妍瞥见慕怜香站在茶肆门口,同样是看着念容他们忙碌并不帮忙。
自方才起他就一直这样沉默着。江无妍将心情一收,走近了问:“怜香,有什么不妥吗?”
“你觉得谁有能耐可以在一夜之间灭了一个村落?”慕怜香并没有回头看她,只是这样淡淡地问。
江无妍一时语塞。的确,如今的中原能办到这点的,少之又少。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她全身禁不住地一僵——祥云谷?凤凰镇的屠杀,会和祥云谷有关吗?
“你也不需要担心。”慕怜香的手漫不经心地抚上了她的额,轻轻地揉了两下,讲她的发线搅得一乱,“我会保护你的。”
江无妍尚愣神,他已经笑了笑踱了出去。
遥遥看去,那袭白衣间落上了余晖,连天际的流岚也仿佛顿了一顿。然而她仰头时,一片浓密的红影覆上了原本清透的眸色,黄昏的红一经渲染,仿佛无止境地瞬间扩散开去,浓地格外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