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安河驿站。
这里距离雍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似乎上马抬脚可以到,但是赵毓却勒住了早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然后他对随行的几人说,“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再赶路。”
这些跟随赵毓进雍京的人都是尹部堂的亲信。
为首的一名副官叫做杨进。
他的父亲就曾经跟随尹名扬出征西疆,至今仍在尹名扬麾下帅帐效力,而他本人出生在尹部堂帅府云中,少年时代就从军,一直是尹家的嫡系,所以尹明扬让他跟随赵毓走这一趟雍京。
“是。”
杨进回答,并且挥手,让所有人下马。
此时,驿站的小吏出来,验过了他们手中的官文,随即双手奉上,并且告诉他们在后面的木桩上可以拴马,旁边的院子中准备好的草料与清水,他们可以自己取用,同时也一并准备房间。但是,马吃的草料,人吃的饭菜,这些都是需要付钱的。
那些人先去喂马,杨进跟在赵毓身后,走到驿站的厅堂中。
这里有几个屋子,他们挑拣了一个干净一些的坐进去,小二倒了温热的茶水,赵毓掏出银子,要了一桌荤菜给跟随的那几名兵士,而他自己则要了一碗素面。小二接过银子赶紧出去准备,杨进陪着赵毓在这里喝茶。
他们来时赶路,像是不要命的赶路,风餐露宿,口渴难忍,杨进灌了半壶茶水才好像缓过劲,而他看赵毓,虽然他也干渴,嘴唇起皮,却在抿了一口茶水后,察觉味道不好,就把杯子放下,十足的没落王孙公子的穷讲究。
对于赵毓这个人,其实杨进从心底有些不以为然。
赵毓这个人是尹家的女婿,长相极斯文,看上去似乎手无缚鸡之力,事实也是这样。这位尹家女婿丝毫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甚至,他这个极像读书人的家伙甚至连一个功名也没有,仅仅是一介草民。
杨进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赵姑爷这个人的家世的消息。
赵毓似乎也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什么也没有,孤身一人,就住在妻子娘家的府邸,好像那种忘掉祖宗的入赘女婿。
杨进怎么也想不明白,尹家那位眼高于顶,有官位,有军功的绮罗小姐为什么嫁给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难道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张不错的脸蛋,还是因为他胆子小,不拈三搞四,三妻四妾?可是,杨进明白,他赵毓实际就是尹家的入赘女婿,吃尹家的喝尹家的,怎么还有脸在尹家的地盘,在尹部堂的眼皮子底下不老实?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绮罗小姐似乎嫁的也不错。至少大小姐不用担心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而她还要在家侍奉公婆。
安河驿站很小,没有蜡烛,只是在方桌中间放着一盏油灯。
天色彻底黑下来,外面起风了,吹到驿站小厅堂中,也吹到他们这个小屋中,油灯被吹的一跳,一跳,好像是野外战场上那些无主的冤魂,在中元节重返人间。
“老爷,听曲儿吗?”
这里有流莺游昌,正在挨屋询问,看看有无生意可做。
有人掀开他们这个单间的门帘,走进来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与其他的不同,杨进打量了一下眼前这流莺的身量,发现她很高,比一般男人都似乎要高一些。她穿着暗红色的长裙,披着秀金线的黑披风,行头精致华贵,到是不错,就是她看起来似乎比寻常女子粗壮一些。
杨进抬头,就着昏暗的油灯可以看到这个女子脸蛋子上涂抹的全是白|粉,头发又黑又多,挽成发髻,斜插珠翠。她的眉毛生的好,画的也好,腮帮子上还有嘴唇上扫了些淡淡的胭脂,看上去居然有那么一种眉目如画的清秀。
不过,……
“老爷,听曲儿吗,我什么都会唱。”女子再开口,声音显得有些粗。
赵毓也抬头,一双黑玉一般的眸子波澜不惊,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唱一段《游园惊梦》中的皂罗袍。”
女子回答,“老爷,您点的可是昆腔,我能唱,但是您要加钱。”
赵毓从袖子中拿出一块铜板,放在桌面上,“够吗?”
这块铜板,只怕不如她鬓角边垂下的一根流苏的价钱。杨进以为女子定然冷笑离开,谁知道那女子只是说了一声,“够,足够。”自己伸手,摸到铜板,捻起来,手指缩了回去。
杨进这才看清楚,这个女子是个瘸子,她另外一只手杵着一根木头拐杖。
那女子又问赵毓,“老爷,您点了曲儿,就在这儿听吗?我们可以到您屋,我唱给您听,只唱给您一个人听。”
杨进一听有些恼怒!这流莺太不要脸,直接贴上来,不但勾搭赵姑爷唱曲,还要做那不要脸的勾当!他以为赵毓当着自己的面,定然不敢偷腥。谁知道赵毓点头,起身,从袖子中摸出一块碎银递给杨进,“让后厨炒四个菜,放一碗汤,再热上一壶米酒,弄好了端到我屋中来。”
“赵姑爷!”
杨进想要阻止!
他想着自己封了尹部堂的命令,这一路跟随过来,自然是保护赵毓,但是同时也是监视他,不能让他出事,可也不能让他做出格的事。虽然他了解这些,大家都是男人嘛,路上与这些流莺游昌逢场作戏在所难免,可是赵毓不一样,谁让他是绮罗小姐的夫婿呢?
杨进想着自己一家吃着尹部堂的军饷,他得为绮罗小姐看住了这个男人。
“赵姑爷,天也不早了,您吃了面就休息吧,早些睡觉,休息好了,我们一早还需要赶路。”
赵毓平淡的看着他,没说话。
旁边那名奇异的女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她的手指搭在杨进的肩膀上,用一种诡秘的声音问他,“这位小哥,你想到哪里去了?奴只是看这位公子懂昆腔通音律,十分难得,想要多说两句话,请教请教,别的可没什么邪心。倒是小哥儿,除去您这一脸的风霜,看起来到也挺干爽的。你要不要也过来,我也唱给你听?”
杨进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脸憋的通红,正要发怒,却听见赵毓的声音,静的像一瓢冰冷的河水一般说,“行了。你别逗他,跟我来,上楼。”
此时,他们一行人去喂马的回来了,后厨做好了他们的饭菜,热腾腾的摆了一桌。
赵毓又说,“杨进,你让小二把饭菜端上楼,你们也快些吃,吃饱了早些睡。”说完,他去搀那名高大的女子,杨进就看着赵毓与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上楼,转到二楼的房间。
跟着他们来雍京的人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答,只是让他们吃饭,随后去吩咐了小儿准备酒菜,又在酒菜好了之后,自己端过放好酒菜的木托盘。
杨进上楼,在赵毓屋门外停下。
随后,他进用脚推门进去,却看见那名女子坐在正对门的大木椅上,低头吸着水烟。
烟浮氤氲的雾气萦绕在她身边,女人略微抬头看他。
灯下。
原本应该是一个美人儿!
但是,此时她的眼神却毫无柔美之感。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过来,杨进只觉得自己被她看的浑身发冷,那女子的眼神像两把尖刀,可以一下子给他剔骨剜肉!
应该恐惧的,但是,看着她,杨进却无法移开眼睛。
他记得前些年听军中的老师爷讲过一些古战场的幽魂鬼怪的故事,当然,也有一些狐女报恩的瑰丽传奇,当时,那位老者形容一位狐女就说过一句话,——“人间无此姝丽,非鬼即狐。”
“你!”
只是,他再一看,那女子又垂头仔细摆弄她的水烟去了,安静的像一位大宅院中的少奶奶,似乎方才杨进看到的她只是自己懵了之后幻象。
杨进以为自己瞎了。
他把手中的木盘放在桌面上,赵毓把里面的酒菜端出来。
女子这才放下水烟,却对杨进说,“小哥,你还在这里,是不是也想喝酒?”
闻言,杨进似乎刚从幻境中走出来,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赵毓正在看他。他感觉自己很羞愧,但是同时却更加坚定了他一个想法,——绝对不能让赵毓与这女子同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