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无风,整月难得一见的太阳懒洋洋地为冬日的庭院供给阳光和温度。
安东尼·托利亚满脸郁闷的站在廊檐下,因为刚进行过割礼手术的缘故,他站立的姿势有那么点古怪可笑。他是被海雷丁……不,现在应该尊称为船长的男人叫来柏园的,目的是拜见前辈——真海妖尼克。
具体怎么放弃刺客身份投靠红狮子的,那一夜安东尼至今也不愿回忆,因为每次想起都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海雷丁拉人入伙的手段给安东尼的身心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所以当船长安排安东尼来见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人时,他甚至连脚底抹油的胆量都没有,马上听命赶了过来。
通往室内的大门打开了,两个男仆搬出一架可供仰靠的软榻,放在宽阔走廊中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接着是一张矮几和一个镶毛脚踏。女仆们将水壶、手巾、三层点心架和一套带小火炉的银质咖啡饮具安置在矮几上,注水、点燃。所有人都在静默中熟练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迅速低头退了下去。
室外下午茶设施全部安置好,一个红发男人才抱着他的年轻内眷,慢悠悠地从室内走出来。
即使是看见这男人面带轻松笑容,安东尼依然有胃部一紧的感觉。他连忙低下头,按照船上的规矩向海雷丁行触额礼:“船长。”
海雷丁笑道:“学得很快么,怎么不跟你的前辈打招呼?”
安东尼抬起头,愤恨地瞪了他怀里人一眼。多年不见,当年那个几乎无法超越的人居然连走路也要让人抱着,强烈的失落感让安东尼产生了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而对方,也回给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队长……”安东尼咬牙切齿地叫道。
“哼!冒牌货。”尼克毫不领情,朝他吐舌头。
“你!可恶……”
两个小家伙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用眼神互斩,空气中似乎噼里啪啦冒出蓝色电火花。海雷丁揪住尼克的腮帮拧了一下:“好啦,不是都说好了要和平相处?”
“船长,这个冒牌货学我呢!”尼克率先告状。
“谁学你了!?”安东尼青筋暴跳。
“谁搭腔谁学我!”尼克指着他的武器说:“双手匕首是我八百年前的标准配置了,看来你还真是我的崇拜者呀。”
“这、这只是巧合而已,老子才不是你的崇拜者!!”安东尼大声否认,脸却腾地一下红了。近身短打的利索装扮、交叉插在腰后的皮质短刀鞘,远在假扮海妖之前很多年,他就开始无意识模仿起她的一切。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戳破,安东尼又羞又窘,不依不饶的跟尼克斗起嘴来。
“你就是学我!”
“我没有!”
“就是!”
“没有!”
“够了!再吵统统挨鞭子!”海雷丁吼了一声,两个小崽子立刻缩头噤声,可嘴巴都鼓鼓的,显然没有服气。随便雇佣童工的下场就是如此,海雷丁深吸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安排你们两个见面,是为了让安东尼更好的完成假扮海妖的任务,不是让你们俩斗嘴的!”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尼克的脸说:“这事内部船员都是知道的,只是做给外人看,你的弟兄们都知道真海妖在我身边养伤呢,听话,不许赌气了。”
尼克一头戳在他胸前,闷声抱怨:“我就是看这小子不爽,除了多出根萝卜,他哪里比我强了?”
安东尼看到尼克对海雷丁亲昵的姿态,想起她跟历任老板不清不楚的关系,愤恨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屑。他冷笑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尼克自受伤以后就对轻蔑的眼神很敏感,以为安东尼是在嘲笑自己残疾,双肩一沉,脸色立刻就变了。一股冷冽杀意扑面而来,安东尼屏息退了一步,直觉想去摸匕首。
“向她道歉。”海雷丁冷冷道:“如果你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就应该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
“我不是……”安东尼咬住下唇,将一肚子话憋了下去。他深呼吸了几下,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
“我道歉,请告诉我如何完成任务,尼克队长。”
对手已松口服软,再针锋相对也没意思了,尼克扁着嘴,叽叽咕咕说了些当冲锋队长时的要诀。
“衣服是头巾和普通水手服,敞怀的不穿。远距离炮击战一般没冲锋队长什么事,接弦战的时候我就背着镰刀在船头站着。军舰要麻烦一点,总要打一会儿;商船的话,把黑旗和镰刀亮出来他们就差不多吓得尿裤子了。其他什么活动只要闭嘴听着就行,具体怎么打船长都会告诉你,全听他的就没错。其实我觉得还挺简单的……”
尼克停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安东尼说:“不过你有真本事吗?平时还好,上了战场,谁也护不了你。”
安东尼刚想回答,海雷丁先接过话来:“你没必要有压力,假扮的事不过是给敌人一种海妖在船上的错觉,具体战斗会有别人负责。”
安东尼攥紧拳,很不甘心的点了下头。手心里的茧子戳在指尖上,以这些年的艰苦锻炼为誓,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做个假冒的摆设。
少年迈着有点古怪的步子离开了庭院,尼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有那么点戚戚然的感觉。海雷丁把刚煮好的甜咖啡倒出一杯,又在泡沫上撒了好些糖粉和豆蔻递给她:
“我不是说过只是暂时的吗?安东尼比你年纪小一点,还是那副雌雄难辨的样子,再过上一两年骨架长高拉宽,嗓子变声,就不合适假扮了。”
尼克没有做声,只在心里说:“再过一两年,说不定大家就只记得他的样子,我倒成了冒牌货。”
安东尼·托利亚的到来,一开始就让船员们颇有怨言。海妖留下的种种传奇让海盗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接任冲锋队长的人都抱持怀疑态度。尼克队长武艺多么高强,性格多么沉稳冷酷,骨子里又是多么仗义,简直是爷们中的纯爷们。一个在船长手下走不到一招的冒牌花瓶,凭什么占据她的位置?
但在第一声炮响过以后,少年身后的两把匕首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登上敌舰名次第二,有效杀伤数三人,自身只有一点擦伤。
安东尼出人意料地发挥出同年人中少有的本事,不管是敏捷的身手还是冲锋的勇气都让人无法小觑。海盗们只能感慨英雄出少年,船长看中的人,怎样也会有两把刷子。
维克多来视诊的时候,见尼克膝上盖了条毛毯,闷闷地坐在活动室里甩飞镖。打发时间的长期练习已让她的技术变得很好,每一只镖都扎的又狠又准,以至于仆人想从木板上把它们拔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维克多埋怨一声:“我不是说过让你少玩儿这个,只用右臂,练久了两边肩膀都不对称,难看死了。”
尼克看也不看船医,继续瞄准:“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用出门见人,别说肩膀,少一条胳膊又能怎样。”
“当”的一下,一只镖正中靶心。
“这几天你来得好勤快,怎么突然舍得离开实验室了?”
维克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歪身一躺,倚靠在旁边的软榻上,接着命令仆人准备他要求苛刻复杂的茶水。
“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吗?”
尼克嘴巴一撇:“昨天。”
“时间倒是很准确。”维克多从包里掏出羽毛笔,在记录本上嗤嗤划着花体字:“这两天有没有发热、晕眩或者心悸之类不舒服的感觉?”
“没,不过舒服的发热、晕眩和心悸倒是有不少。”
“我没问你床上的事!混蛋流氓!”维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接着狠狠斜了她一眼:“这笑话冷死了。”
“那就说点不是笑话的吧。”尼克以一种平静到没有生气的声音说:“我没有继续发烧了,除非阴天下雨,胳膊和腿都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戳上去也是木的。如果现在你说要切掉它们,我大概不会觉得可惜了。”
维克多的羽毛笔在纸上停留了一会儿,银框眼镜下看不出表情。船医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体重呢?15磅的线超过没有?”
“刚刚达标。”
“那么,两条要求都达到了……”
“船长希望我现在开始为他生孩子吗?听说那个安东尼还挺有本事的,看来……看来以后……”盒子里的飞镖都用完了,一时也没有仆人去帮尼克回收,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盒子,眼睛里似乎只有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以后船上真的没我什么事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想要充满活力,就需要一个充满威胁的长期竞争对手,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这一点再次印证在你身上。很好,好极了……”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感情似地,维克多在记录的最后一个拉丁字母上拖出漂亮的弧线,然后把纸笔一扔,轻松说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然这个‘任何人’里面也包括船长。规律的月事、增长15磅储存脂肪——达到这两个条件后除了可以生孩子外,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船医平和的话语像一副极其强烈的药剂,瞬间把尼克全身的血液点燃了。
“这个选择就是:冒险做外科手术,使你的身体恢复原状。”
海雷丁面对着这两张表情迥异的脸,发现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提前得知真相。
其中一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盈溢着极度的兴奋和激动,脸颊晕红,眼睛如明星般璀璨夺目。而另一张脸,则是事不关己的平静。
“船长船长船长!维克多说,他刚刚说了,说我能恢复健康!你听见吗船长?他刚刚说的,说可以手术!!”尼克语无伦次地叫唤着,如果她能站起来,就会像头兴奋的小野猪一样撒开蹄子四处乱窜。而维克多则一声不吭,举着杯子品茶。
“我听见了,真是好极了。”
海雷丁唇角带笑,瞧了维克多一眼:“来伊斯坦布尔三个月,除了在医学院到处招惹宗教人士添麻烦外,我还从来没听过你提到什么手术,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啊。”
“因为我一直不能确认这手术是可行的,直至完成了这三个月的实验。”维克多摊开手,毫无诚意地道歉:“我的动物实验被人发现了,对不起,船长。”
海雷丁尚未回话,尼克就忍不住插嘴:“你能相信吗?船医用猪和猴子做实验呢!说是人的尸体上看不到骨骼愈合的过程,从活的动物身上更能观察……”
“等一下,活的?”海雷丁打断她的话,狐疑地瞧着船医:“我接到的消息是实验室爆炸过很多次,你还买了很多活的动物,折腾几天就把死尸扔出城外。”
“当然了,手术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没一开始就在小混蛋身上动刀尝试嘛。至于爆炸,是我在试验一种新的麻醉剂,那种合成物有时候不太稳定。”维克多平静的啜了一口茶。
“……”
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并非喜讯,海雷丁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我以为你说出口,就意味着实验已经成功了。”
“再拖下去骨折的地方就会畸形,再说这个季节也刚刚好,不会因为气温太高引起伤口发炎。”
“我要知道这使用爆炸麻醉剂的离谱手术究竟有多大胜算。”
“怎么讲呢,应该说是几率……”维克多仰头直视海雷丁:“我有七成把握让她在术后活下来,然后有三成把握恢复如初。
海雷丁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尼克敏锐察觉到船长态度的变化,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嗫嚅着说:“虽然有点风险,但我达到手术的条件了,运气不好也就是截肢,跟现在没区别嘛……”
海雷丁沉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单独和船医谈一谈。”
“可是船长……”
“瓦比娜,把她抱到卧室去,找根带子拴在床上,我不希望有人还没躺下就爬到门后偷听。”
高个子的黑女奴立刻服从命令,把满脸疑惑的尼克抱起来,一边朝卧室走,一边小声说:
“走吧夫人,男人们说话,我们是不该听的……”
海雷丁砰地一下把门甩上,活动室只剩下这两人。
“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了?”维克多把杯子放下,脸上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你应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海雷丁的脸色阴云密布,口气非常不善:“只有三成胜算,你就直接告诉她了!瞧她兴奋的样子,那脑壳里面有一丁点叫做理智的东西吗?她以为只要小刀划一下放点血,就能恢复的像猴子一样灵活呢!”
“不管尼克有没有足够的智商理解,我已经把失败几率告诉她了,至于是否要冒险手术,选择权在她。”维克多平静地道:“让人冒充海妖顶替她的职位,拿走她的薪水和单人间,我都没意见。因为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你给予的,收回来再给别人也是你的权利。但身体是属于尼克的,她有权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
“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你没看见那张只知道傻乎乎高兴的脸?”海雷丁狠狠盯着维克多,那头鲜艳的红发似乎都扬了起来,像头暴躁的狮子。
“她是个孩子!根本考虑不到任性选择的后果——那就是死!”
“她才不是孩子!”
维克多猛地站了起来,以至于将纸笔都扫在地上。面对海雷丁的怒火,他的口吻也变得激烈:“你从来没有把尼克当做一个孩子,她是你的下属、你的情人,你有没有想到过,每次她受伤都是因为服从你的命令去赴汤蹈火!”
话音掷地有声,房间里寂静下来,空气中那一触即发的硝烟突然变了味道。
海雷丁胸膛剧烈起伏,攥紧拳似乎想把维克多的脑袋拧下。而船医的肩膀也因紧张和激动颤抖着,他一直不适应这种面对面的直接对抗,特别在对方是一个充满愤怒力量的男人的时候。但慢慢的,海雷丁将自己暴躁的情绪压抑下来,眼底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是的,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因我……是我把她送到必定会沉的船上。”
“我并不是责怪你……”维克多抿了一下嘴唇,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说法:“这都是尼克自己作出的选择,不是吗?她选择上船做个亡命徒,选择服从命令,选择成为你的情人,并对承担种种后果没有怨言。尼克早就用对成人的方式对待自己了!”
“但你明知道不管失败几率多大,她都会选择手术的!这根本不是二选一,尼克没办法拒绝恢复健康的希望,哪怕这点希望渺茫的跟虫火一样……我已经送她去冒险过,这次不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维克多焦躁的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
“病人,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疑神疑鬼的小鬼,我安抚他们,欺骗他们,恐吓他们,用面粉做的药片哄他们。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一定会把真相说出来让他们自己决定。”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一个事实:“难道你当年不是这么做的?伊利亚斯,他恳求立刻死去,是你亲手给了弟弟平静!”
海雷丁猛地抬起头来,因为这段突然被唤醒的痛苦记忆,蓝眼睛里充满血丝:“伊利亚斯当时已经没有救了!他几乎被炸成了两截!”
“但你清楚,我还能让他拖上一两天!”
“那只是平白增加痛苦!尼克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能吃能玩儿,会说会笑。好好照顾,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海妖!你曾在金丝鸟笼里面豢养过雄鹰吗?即使**的伤不会恶化,早晚她的精神也会枯萎的!”
“我知道!我知道!!”海雷丁一拳砸向椅子扶手,那木块飞起砸在墙上,“可比起立刻送死,我想让她至少活着过那么两年好日子!她还那么小,一直受苦,什么也没见过……”
船医神色黯然,紧紧闭上嘴。从心理而言,手术失败对他同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打击。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你带大的孩子一个个死在了自己面前,所以你更加不能接受尼克冒险,你希望她永远快乐自在,又衣食无忧。但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她自己,一直都是。”
维克多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刚才不小心扫落的笔记捡起来塞进包里,夹在腋下。
“我会把手术过程和危险性原原本本告诉她,这一次,你让尼克自己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