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心?楚夫人脸上的笑也带了点嘲讽,没有说话。婉潞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不对,轻咳一声要掩饰什么,就听到楚夫人的叹息:“你我是婆媳,我虽不能视你为女,瞧着你也比起你大姐也差不了多少,你在我面前不必太拘礼。”
婉潞不由微微一笑,面前的楚夫人脸上神情和平时一样,她做候府当家人,上面还有公公婆婆,她比起自己只怕更难,况且侯府至此已积重难返,再照这样下去,等不到皇帝夺爵,迟早也会成为一个空壳。二月的风还有些寒冷,婉潞不由轻叹:“婆婆这一生,为赵家付出良多,做媳妇的想来,也是……”。
楚夫人脸上的笑意带着一点苦涩,接着就轻轻扶上她的肩:“你我都是赵家儿媳,我能做的,希望你也做到。”婉潞已经出声:“婆婆,再这样下去,纵有再多的牺牲,不过饮鸩止渴。”
楚夫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婉潞挺直肩膀和她对视,过了会儿楚夫人垂下眼帘,声音带着苦涩:“我怎么不晓得委屈了贤哥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舍得……”说到后面楚夫人的声音已经有些破碎。婉潞心不由软了,都是做母亲的人,舍不得儿子受委屈也属正常,可为了这个儿子,难得就要赔上侯府全府?
婉潞不敢再多言,只是垂下眼帘,楚夫人难受一会才开口说话,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六奶奶,我知道,我全知道,可是名分所关,我只能如此。”名分所关?嫡长的名分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头上,绕不开。婉潞咬牙道:“婆婆,您既已和公公定下,论名分六爷是兄弟,也不好对长兄的事指手画脚,辅佐一事,还请婆婆和公公斟酌一二。”
楚夫人瞧着面前的儿媳,这个媳妇果然是和潘氏不一样的,可惜嫁的是自己的三儿子,楚夫人伸手给婉潞理一下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十分温柔:“你放心,我不会让贤哥儿难做的。”得了楚夫人这句话,婉潞觉得心里安了一点。
在这里的时候长了,楚夫人继续往外走,婉潞伸手扶住她,楚夫人拉着她的手,就像平时交代家务一样:“六奶奶,你既出了月子,家里的事多,你八妹妹四月出嫁,五月又要娶九奶奶,你多帮着你嫂子她们。”思聪四月就要出嫁?五月要娶九奶奶?
婉潞的眉头又皱起:“九婶婶,不是说九月才过门?怎么提前这么多?”楚夫人的声音有点含糊:“老太君这样,用喜事冲一冲也好。”况且九爷今年虽只有十六,但定下来的那位新娘子已经十八。
若月太君真有个万一,孙辈孝期虽只有一年,但侯爷他们的孝期是三年,在这三年的孝期里,总不好办婚事,也只有赶紧娶过来,不然就是耽误了人家的花信年华。婉潞想到这点,不由小声说道:“八叔叔和理哥儿都没定呢。”
楚夫人用手扶扶额头,长孙的婚事一直是自己心里的一根刺,到了今日,也只能叹一声:“我也只指望他能有他的福气了,他是重孙,真定下来,等他爹娘的孝期满了,到别的宅子里娶亲也是便宜的。”这话是笃定月太君再起不来了,婉潞想起初见时候那个精神的老太太,再到今日躺在床上行动需要别人扶持的老人。这一切,究竟谁是因,谁是果,缠绕在一起,分辨不清楚。
风吹了过来,吹起旁边杨柳枝条,长长的枝头依旧枯黄,柳树下的小草虽然萌着新绿,望去还是黄多于绿,倒春寒还没过去,倒有些像初冬。
回到房里,赵思贤正在窗下写信,见到妻子进来冲她一笑,手并没有停下,婉潞换了衣服就走到丈夫身边抱住他的腰,把头紧紧埋在他的背上。赵思贤手里的笔并没有停,见妻子这样难得的撒娇动作,声音很温柔:“怎么了,是不是去探祖母,祖母给了你气受?”
说着转过身抱住妻子,婉潞的头放在他的肩膀,抱住丈夫的手更紧,胡乱地摇头:“我只是心疼你和八妹妹,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最后只怕也是白费。”赵思贤的手在妻子的发上停下,半天才把妻子的脸扶到自己眼前,轻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婉潞,我既做了侯府的人,就要为侯府出力。”
婉潞胡乱点头,这一点让刚才在眼眶里的泪水掉落下来,赵思贤用手指给妻子擦掉眼泪,接着突然笑了:“你既心疼八妹妹,就多给八妹妹预备点妆奁。”婉潞伸手摸上丈夫的脸,手比平时更柔,赵思贤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到唇边亲了亲,在这深宅大院里,也只有他们可以彼此依靠和信任。
思聪的婚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嫁的是王府,一过去就是王妃,侯府的恩宠虽不如从前,但也不算差。来贺喜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出嫁的姑太太姑奶奶们也回门来给思聪添妆,婉潞是做嫂子的,经常去帮着思聪预备嫁妆。思聪那张小脸上看不出喜忧,也没有将出嫁闺女的羞涩,只是木然地听着姑母和姐姐们的叮嘱。
思聪出生的时候思梅已经出嫁,对这个年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堂妹思梅的关注并不多。但思梅是做母亲的,自己女儿嫁的不算差,女婿对女儿也是百依百顺,瑜姐儿归宁时候还常和自己这个娘撒娇。而思聪,小小年纪就要去面对一个比自己父亲小不了几岁的男子,同为宗室,戚王的好色在宗室里面是有名的,好色年纪又不小,这门婚事在拂去表面的荣光之后,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婚事。
婚事又是老侯爷亲自定下的,就算要反对,思梅也没有立场反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老夫得其少妻,说不定比年轻男子更加心疼妻子呢。别人抱着的心思和思梅也差不多,但面上还是要笑着恭喜,只有背地里私自说几句。
对这桩婚事最高兴的就是四太太,她的喜悦只要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转眼就到了戚王府来过礼的日子。戚王父母已丧,来过礼的只是王府的长史,这让侯府有些吃惊,虽说王府没长辈,宗室里戚王的长辈就不少,随便请一位也没人会推脱,怎会让个长史来?
私下已经有人在议论,戚王虽没有儿子,但有位十七的郡主,只是在守母丧没有出嫁罢了,王府的事自然是这位郡主说了算。十七的继女,十五的继母,不请长辈来过礼,而只是让长史过来,只怕就是这位郡主给的下马威了。
婉潞心里更为思聪添上一层担忧,但随着礼仪的渐渐完备,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思聪出嫁前一日,按例宫中会派使节来册封王妃。头一天侯府就预备妥当,在府里静待天使。一接了诏书,思聪就是正儿八经的戚王妃,第二日的婚礼不过是完了民间习俗罢了。
到这个时候再瞒着月太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况且思聪出嫁,回门时候戚王是要来拜见他们的,四太太带着思聪去给月太君磕头。
随着春天的到来,月太君的身体已渐渐好转,在别人的扶掖下已经能在庭中走十几步,太医说多走动要好,楚夫人就吩咐月太君房里的丫鬟婆子每日都把她扶出来院子里晒太阳,又让奶妈们把孩子们挨个抱过去,让孩子们的欢笑声充满整个院子,消掉自从去年以来就一直蒙在侯府上方的阴霾。
四太太到的时候,婉潞带着瑾姐儿和德哥儿两人在那里,瑾姐儿已能说许多的话,手里拿着把小梳子在给月太君梳头,嘴里还不停地说:“祖祖你别动。”月太君威风了一辈子,此时听着曾孙女的吩咐,用已能活动的右手拍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好,好,我不动。”
德哥儿已能走几步路,见姐姐给曾祖母梳头,自己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眼睛睁的大大的,嘴里又开始说别人听不大懂的话,瑾姐儿白弟弟一眼,他太不乖了,路走不稳不说,连话都说不大清楚。
四太太带着思聪走进来,婉潞已经明白她的来意,起身相迎时候让奶妈把孩子们抱出去,四太太对婉潞点一点头,快步走到月太君跟前,笑着道:“婆婆,明儿思聪就出嫁了,媳妇带着她来给婆婆磕头。”
出嫁?月太君虽然中风,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听了这话眼睛睁的极大,用手指着思聪:“出嫁,嫁谁?”四太太带来的一个婆子已经笑了:“给老太君贺喜,您又多了个王妃孙女,八姑娘嫁的是戚王府。”这本是已说好的套路,四太太还是回头白那婆子一眼,似乎怪她太多事,笑着坐到月太君身边:“婆婆,聪丫头说的是戚王府,还有半个时辰天使就要到门宣读诏书了。”
月太君如被雷击,看着在四太太指引下上前行礼的思聪,说出的话难得的清晰:“我,我不准。”四太太的笑里带了些讽刺:“婆婆,您不准?这是公公的意思,陛下的旨意,您就算再不高兴也要接了,不然就毁了您贤良淑德的名声。”
见四太太说话有些难听,婉潞顾不上许多就上前道:“四婶婶,老太君心疼孙女是常理,您就少说一句。”四太太转身面对婉潞一脸的怒意:“呸,你少来说好听的,她要真心疼,就该欢欢喜喜地看着思聪嫁进王府,而不是百般阻挠,她不就是怕思聪嫁进王府,越过了大哥家吗?别以为她嘴里说的那么好听。”
婉潞见四太太发这样的议论,心里极为不满但还是继续劝道:“四婶婶,几位老妯娌里面,老太君平日更心疼你,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瞧的出来的。”四太太的怒火已经憋了好几年,哪是轻易消的掉的,冷笑道:“她要真心疼我们,就该把侯府交到文哥儿手上,而不是交给尔哥儿那个扶不起的阿斗,我等着侯府在尔哥儿手上越发败落,到时我有郡主儿媳,王妃女儿,哪里不快活?”
四太太的话里含有刻骨的怨毒,思聪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娘,别说了,祖母已经……”思聪的话没说完,就听到丫鬟传来惊呼:“老太君,老太君”婉潞低头望去,月太君的眼直直地往上翻,唇角又流出涎水,急忙一把把她抱住,让丫鬟把药丸取来灌下去,在侯府的太医也赶了来,施针下药,月太君的呼吸总算平稳,这些忙乱完了,才见到楚夫人带着人过来,身上还穿着礼服。
天使到门宣读诏书,别人可以不去,楚夫人是一定要去的,见月太君呼吸平稳,楚夫人的心才放下一半,问了丫鬟几句,脸色变的严肃:“那些话,可不能传出去。”婉潞明白其中轻重,点头之时又是叹息。
四月思聪出嫁,五月九爷娶亲,新人到月太君床前行礼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任何字,只是用目示意。丫鬟把预备的东西递上,是一对福寿金钗。草草结束了礼仪,众人也就退出。
夏日闷热,婉潞不自觉地往花园行去,这花园虽有人日日修剪,但没人去赏,只觉满目冷清。婉潞在池边坐下,闭上眼歇息一会,耳边传来脚步声,睁眼看见是秦氏,不等婉潞起身秦氏就坐在她身边。近日事情太多,两人也懒得寒暄,过了会儿才听见秦氏叹气:“老太君这样,老侯爷还是不闻不问,男人真是薄情。”月太君中风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老侯爷除了吩咐儿子儿媳好好照顾,别的话就没有了。他有美婢伺候,有清客陪伴,年轻时候还有几分薄薄的夫妻情分,到了现在就荡然无存。
婉潞心里生出一丝凄凉,为月太君,为自己,也为全天下的女子,究竟这个贤名要来有何用处?秦氏也不说话,风起处带来一阵清凉,却吹不走人心里的烦闷。
月太君的病一日比一日沉重,太医说过只是捱日子罢了,楚夫人已经带着人把一应东西都预备好。罗太后在五月中亲自来探过月太君的病,见她闭着双眼什么都不说,除了吩咐太医用心看顾之外也没有别的话。
婉潞已经帮着楚夫人管家,侯府平日的事也是千头万绪,十分繁杂。在这重重叠叠的,似乎看不到头的繁杂里面,唯一的好消息是朱氏要带着续宗跟着朱老爷上京。
朱老爷这几年已经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到儿子手里,本打算在家享福的。朱太太心疼女儿,侯府现在又是多事之秋,婉潞不好做浅草的依靠,撺掇着丈夫上京,好让女儿有个归宁去处。
朱老爷被朱太太磨不过,收拾细软带着妻子上京,朱太太是个好热闹的,又去说动朱氏也一起上京,明年就是会试之期,让续宗提前到京,也好去和京中饱学之士互相切磋,为明年的会试做准备。
朱氏别的不操心,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学业,况且也忧心婉潞,欣然同意一起上京。婉潞接了信,心里着实欢喜,出嫁再久在娘面前也是孩子。楚夫人早就钦佩朱氏为人,又知道续宗少年英才,只恨自己没有女儿可以嫁他,交代婉潞一定要让朱氏他们住进自家。
婉潞也想离娘近些,婆婆的交代自然竭力去办,打扫好院子,赵思贤亲自带人去郊外迎接岳母小舅,婉潞陪着楚夫人在府里等待着他们到来。
见婉潞脸上有雀跃神色,楚夫人不由笑了:“听说你们继母女是天下少有的,我原来还不信,这时信了。”婉潞用手抿一下头发,笑着道:“娘视我为亲女,我怎能不视继母为母?”楚夫人微微垂下眼,话里有点叹息:“继母如母,我没当过继母,可是我无法视庶子为子,这是我不如她的。”
庶子?婉潞心里划过疑问,马姨娘当年的身孕?楚夫人已经抬眼,脸上的笑容和平时一样:“不过我能视媳如女,这点也不输她。”婉潞笑了:“这是媳妇的福气。”楚夫人拉起她的手,笑容温和:“该来了,我们迎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