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吓了一跳,她整个人叫睐姨娘搂到怀里,脸搁在她领口别的那对金打花叶上垂下的细米珠上,嫩脸立时就叫掐出个印子来。
睐姨娘浑然不觉,她只顾落泪,抱了女儿哭道:“娘日日等着,好容易才见着你了!”一句话越说越是哽咽,声儿却没低下去。
喜姑姑一时不防,等她上来抱过明沅,又说出那番话来,脸都沉了下来,开口便是训责:“姨娘也该自重身份才是,在太太屋子外头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站着一院子人,到底没有嚷出来,若是乐姑姑在,怕要问她哪一个是姐儿的娘了,她这开口一句,便够关起来思过了。
睐姨娘是丫头出身,她在颜家是正经从小丫头子就一路训练上来的,比之安姨娘张姨娘两个不同,喜姑姑开口这一句,听到她耳朵里,便似当小丫头时被训斥了一般。
睐姨娘觉得这一句扫了她的面子,脸上红白变色,伸了手去摸明沅的脸蛋,她这么直通通的过来,明沅不自觉得便往后退,睐姨娘见她一退,眼泪落的更凶。
她得一个睐字,却是颜老爷酒后失言,说她明眸善睐,一句戏言叫她当了真,也不要本姓了,恨不得嚷得全家都知道老爷爱她这双眼晴。
纪氏皱了眉头想派教养嬷嬷去训导她,教教她怎么当妾,可明潼却拦了,由了她折腾,这样轻佻的名儿,往后问起沣哥儿的生母,又怎么拿得出手去。
如今她嚷得响,是为着年轻颜色好,依仗了这付皮囊才敢张狂,等这双眼睛浊了混了,再叫一个睐字,可不引人耻笑,她却混然不觉,真当纪氏好性不同她计较了。
按着纪氏的性子再不肯乱了规矩,可既是女儿开了口,她虽还是派嬷嬷去了小院,却不曾让她改回来。
睐姨娘确是生的好,比张姨娘还更美貌些,明沅同她活脱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大眼翘鼻尖下巴,还生着一只梨涡,平心而论,便是明沅见了她哭,也得心软几分,真个是梨花带雨。
可冷不丁这样跳出来,明沅还懵着,她知道亲娘不肯把东西抬过来,原来心里认定了她是拿矫,见她哭又想着,她是不是真的舍不得女儿了。
她脸上还没显出什么来,喜姑姑已经大皱眉头,连明湘明洛两个都站住了,耳房里张姨娘还探出头来,目光闪闪烁烁的来回在睐姨娘跟明沅之间打量。
喜姑姑一把抱过明沅,把她抱过来拍哄两下,怕她在纪氏房门前哭闹起来,惹了纪氏不快,往后吃亏的还是她。
屋里出来个嬷嬷,喜姑姑见了叫一声姐姐,抱着明沅往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姑姑笑的和顺,一上来便拉了眯姨娘的手:“姨娘怎的了这是?可是身上不好?那便免了请安回去罢,哥儿还在姨娘院儿里住着,可得保重才是。”
明沅眼看着她立时收了泪,原来那大颗大颗往下掉的泪珠儿全都咽了回去,平姑姑又是一句:“睐姨娘便歇息几日吧,等身子好了,再来给太太请安。”
明沅忽的明白过来,原来纪氏示意丫头们让她睡足了再去请安,并不全为了她年纪小,又大病初愈,为的是叫她看不见亲娘,小孩子哪里记得事,这个年纪正是健忘的时候,不必一年半载的,只怕三四个月就再不记得亲娘了。
明沅懵了,喜姑姑见她这付模样皱紧了的眉头倒松了下来,想是一个多月,对亲娘记不真了,抱了她便往正房去,睐姨娘胆子再大,也不敢闯纪氏的屋子。
明沅慢慢回过神来,闷在头不知在想什么,里边纪氏散了头发还未梳妆,明潼已经挽好了双丫髻,手里拿了牙梳给纪氏通头发,听见外头闹,母女两个半点也不上心。
纪氏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听见外头吵闹,也不耐烦过问,自有安姑姑出面,不仅打发了睐姨娘,还摸准了纪氏的心事,既不耐烦她,便停了她请安。
明潼给纪氏上了桂花油,放下牙梳这才回转身子吩咐一句:“把《女诫》给睐姨娘送去,叫她抄一本,甚个时候抄好了,甚个时候才许来上房请安。”
明沅低了头,她记得睐姨娘并不识字。
纪氏一句话都没说,琼珠立时便去办了,明潼捡了一支赤金红宝石攒心花钗给她簪到头上,拿了靶镜儿给她照:“娘还是戴这些好看。”
“大囡哪里学的这门手艺。”盘发却不是一夕便能学的会的,力道适中,花式也是时兴的,大家子姑娘俱有一门妇容的功课要学,学上妆学梳头,不必自个搽粉戴花,却得会看。
她原想着再等两年请了人来教,没成想女儿的手竟这样巧,连眉砚都磨得正好,浓淡得宜,胭脂纸儿浅浅上了一层色,妆不重,却透着气血好,面上用手掌推出红晕来,把她因着忧愁泛出来的疲色全掩了去。
纪氏生的端庄,戴这样大气的首饰,再穿上重色衣裳,显得不怒自威,明潼这一点便是像足了她,倒是颜家几个庶出的女儿,个个都有股子体态风流的味道。
纪氏勉强一笑,握了女儿的手摩挲着,等看见明沅了,才分神伸手抱抱她,澄哥儿还在床上,他许久不曾跟姐姐一起睡,夜里咯咯笑着怎么也睡不着,闹猫儿似的从被子头拱到被子尾,再探了头出来唬她们一跳。
夜里折腾久了,早上怎么也不醒,趴在褥子上,睡得脸蛋红扑扑,听见响动了,眼睛强撑着要睁开,睁了一线又阖上了,纪氏便叫放了帐子由着他睡。
自澄哥儿开了蒙,纪氏一日也不曾放松他,不论是下雨还是落雪珠子,日日都是晨时起来往书房去,巳时回来用饭,歇了晌午再去练字。
今儿倒松快起来,也不叫人去吵他,还使了丫头去学里同先生告一日假,免了姨娘们请安,两个庶女也让回去歇着,只明沅不好抱走,她昨儿夜里跟女儿说了大半夜的私房话。
既是要选秀,那便不忍也得忍着,往宫里走一遭,再不能初选就叫涮下来,那样回来的姑娘名头不好听,往后说亲也艰难。
纪氏自个儿不曾进过宫,这些个却也听说过,她未出阁时的教养嬷嬷便是宫里出来的,握了女儿的手告诉她,往大殿上站了不要慌乱不要畏缩,规规矩矩,大大方方便是,嬷嬷们唱了名儿,要看要闻要验,也只管由着她们来,花些银钱让手脚轻着些便是。
明潼一一应过,这些事她不只经过一回,她经过两回,头一回因着是女童,下面只看了一眼,第二回,却是仔仔细细查验,还有嬷嬷闻味儿,不洁者便是处子也不得入选。
上一世她进宫时,纪氏便是这样叮咛的,长到二十岁,纪氏没过过几日安生日子,一向是在为着她操心,这一世定要娘亲安安稳稳。
母女两个腻在一起说话,别个都插不进口去,纪氏见明沅呆呆坐着不动,指了喜姑姑抱她回去:“六姑娘怕是叫吓着了,抱了她回去歇着。”
明沅也不想呆在上房里,原是该自己走的,既说了抱着,便由喜姑姑抱了她,趴在她肩上回了西暖阁。
喜姑姑心疼她,抱着她坐下就拍哄她:“姑娘要不要再看看小鸡崽儿?”
明沅是该点头的,装着不记得,装着没心没肺,可她实作不出好脸来,见了亲娘一回,直想叹气。
喜姑姑摸摸她的头,怕她是因着听见明潼处置睐姨娘心里不痛快,叫采菽去抓些果子干仁来她吃,自己抱了明沅:“太太这是疼六姑娘呢,再闹下去,可不是伤了六姑娘的脸面。”
跟个三岁的孩子谈什么脸面,明沅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到了这个地方她反而听不懂话了,一句话里面藏了七八句,非得一句话一句话的揣摩,一个字一个字的吃透。
喜姑姑又说了一回让她乖巧的话,明沅这回有些明白过来,除了乖,她还得巧,那纪氏想要的又是怎么个巧法呢?
原来她在公司里就不会讨上司的喜欢,现在到了这里也是一样,过年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她也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明沅知道自己处境尴尬,不是到了正院就麻雀变了凤凰,她还是庶女,更惨的是她这个庶女要在大老婆手里讨生活,她原来没把自己代入庶女这个身份。
可睐姨娘今天这么一闹,明沅立马就意识到,她在纪氏眼里,只怕就是个小三养的私生子。
只是私生子在古代合法了而已,可女人天性的嫉妒,难道还能真的就能“视如己出”?想心比心,换作是她,她也不会这么想。
她这时候又想起探春来,她那时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处境,有亲娘认不得,嫡母又隔着肚皮隔着心,看纪氏对自己的女儿,澄哥儿还是男孩儿,她又算什么?
老实老实老实!明沅在心里默念三遍,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丫头们偶尔也说起前程,说她进了正院,前程便不一样,她那时候还以为是吃的用的,现在想想,小时候是吃用,到大了就是婚嫁。
就算她挨过了选秀,还有婚配,迎春被半卖半送出去,连个丫头都能爬到她头上,探春算是精明要强,可在父母之命面前还不是被外嫁,从此生死不知。
明沅打了个冷颤,喜姑姑还当她是冷了,采菽刚端了瓷托进来,里头盛了枣子核桃花生七八样的干果,接过来又便吩咐:“去厨房要一盅儿牛乳,六姑娘身上冷,把帘子放下来,碳盆再烧起来。”
等屋里头没了人,才抱了她摇,声音也低下来:“姑娘可是唬着了?”见明沅不应,叹了口气,拿帕子托了些小核桃仁儿,吹掉细皮捡给她吃:“姑娘要懂得道理,太太才是姑娘的娘,那一个是姨娘,认得准了,往后才能少了麻烦事儿。”
明沅抬头看看她,喜姑姑见她一双清澈大眼直盯盯的瞧过来,分明一付懵懂模样,把桃仁送到她嘴边,明沅张口接了,嚼了满口清香,喜姑姑又捡起一个,面上带着宽慰她的笑:“等姑娘再大些,这些事自然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