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众侍卫听到里面打斗声, 大惊, 连问两声不闻应答, 侍卫长当机立断, 推门而入, “皇上,你可安好?”一眼见到在地上缠斗做一团的皇帝与勇郡王,不禁大惊。
“滚出去!”地上两人异口同声。
侍卫长还在犹豫。
景渊帝永湛爆喝道:“朕叫你滚出去!”
侍卫长打个寒噤, 忙不迭退出去关上门。
景渊帝永湛骑在永嗔身上,掐着他下巴, 怒道:“说话!朕在问你!朕叫你去取父皇亲笔信,朕没叫你自杀!你是不是有病?!”
皇帝不提这茬倒罢, 一提永嗔更是暴怒。
“对!老子他妈的就是有病!闲的没事儿,就爱给自己脖子戳几个血窟窿——老子傻逼啊?!”永嗔掀翻皇帝,揪住皇帝衣领把他半身拖起, “老子为了什么?”他吼道:“难道不是为了让你坐稳这狗屁皇位!你他妈都做了什么?老子流血流汗给你拼下来的皇位,就是这么拿来糟蹋的?!”说着恨得一拳砸在皇帝脸上!
“被个妖道迷了心智, 修什么天下第一观!怎么不给你自己修个天下第一狗皇帝的牌匾?!”又是一拳!
“整日给那个哈巴狗柳无华围着转!背后瞒着老子给永沂永澹下药!”伴着粗重的喘息声, 又是一拳!
“说到你这哈巴狗, 倒是向天借胆,敢羞辱我母妃!”永嗔低头逼近皇帝,盯着他的眼睛, 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早跟你说了,有什么冲着老子来, 母妃打你那巴掌老子来还!老子说过没有?说过没有?咹?”盯着皇帝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又是狠狠一拳,却是砸在肚子上。
景渊帝永湛低声痛呼,膝盖都蜷缩起来。
永嗔甩甩生疼的手指,冷笑道:“真以为老子不想做皇帝吗?”他低头看着皇帝,“看什么看?想咬老子?你能耐,叫外面侍卫进来弄死老子啊!”他露出个恶意的笑容,“反正老子也揍够本了。抬出你那皇帝身份来——揍了皇帝的人按律该怎么处死,你看着办。”说着吹吹手指,才要起身,就被皇帝反制倒地。
“你这混账同朕讲身份?讲规矩?”景渊帝永湛低吼道:“凭你的身份,能住在毓庆宫?!凭你的身份,主辱臣死,你就该你母妃那一巴掌自裁!”横臂在永嗔颈间,卡得他喘不上气儿来。
永嗔从后面扳住皇帝肩头,发力撑起上身,两个人边滚边打,边打边吼!
“也不知道谁一定留老子住在毓庆宫!”
“朕是瞎了眼!没认出你这丧良心的混账!”
“狗叫老子住毓庆宫!”
“朕叫狗住毓庆宫!”
两人气力都耗得差不多了,大汗淋漓,撕打时全无章法,跟市井小儿并无区别,只靠一股气撑着死死缠斗,只吼得一个比一比愤怒!仿佛斗红了眼的公鸡。
“狗叫老子住毓庆宫!狗叫老子坐龙椅旁!”
“朕叫狗住毓庆宫!朕叫狗坐龙椅旁!”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骂着,目光对上,忽然都觉出这情景的可笑来,不知是谁先笑出声来,彼此手上劲儿一松,躺平了喘气儿。
间或歪头看一眼对方,看着对方脸上的巴掌印、五指痕,再看看自己衣衫狼狈的模样,都觉好笑。
两人对视片刻,永嗔先开口道:“要不要听个笑话?”
笑话还没听到,景渊帝永湛已是笑起来。
静了片刻,景渊帝永湛枕着双臂,望着殿顶藻井,低声道:“你知道吗?脖子上多了个血窟窿丑得很。”
永嗔沉默,学着皇帝的样子,也将双臂枕在脑后,将藻井上雕刻的二十四个黄花梨灯座一个一个数过去,也道:“服金丹之人,死后面皮紫胀、皮开肚绽,也丑得很。”见皇帝歪头看来,又道:“没听说过吗?一颗金丹吞入腹,我命由天不由我。”
景渊帝永湛只是安静望着他,双眸隐含忧伤。
“嘿,你虽然比我大了十来岁,但也还不到担心寿数的时候——看看父皇,这种每天批奏折批到想死的日子,你至少还要过个几十年呢!”永嗔撞撞皇帝胳膊,认真道:“天天这么过,你还想追求什么长生吗?”
景渊帝永湛笑着起身,冲永嗔伸出手来,“好兄弟。”
永嗔坐起身来,抬眼看了看他,一把搭上他的手,笑道:“好兄弟,一辈子!”故意借力起身,扯得皇帝一晃险些又摔在地上。
就听外面道:“皇上,皇后娘娘来了。上阳宫处来人,说是太上皇和淑贵太妃传勇郡王殿下过去说话。”
“他们这救兵搬得倒快,不仅快而且全。”永嗔笑嘻嘻道:“皇上,这侍卫长可要好好提拔。”
“朕这平生稳重的名声,算是被你毁于一旦了。”景渊帝永湛理智回笼,也是头疼。
永嗔便要告退。
“且慢。”景渊帝永湛顿了顿道:“你出去叫苏淡墨悄悄儿地弄俩冰袋来。”他轻轻碰了一下发麻的脸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明白!”永嗔答应着,退出殿去,见皇后石氏等要入内,笑道:“给皇嫂请安。”
皇后便是原本的太子妃石氏,如今见了永嗔面皮红胀、衣衫狼狈的模样,大吃一惊,才道:“勇郡王,这是怎么了?”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见这猕猴般的人物早一溜烟儿跑了。
皇后石氏入了殿内,见了皇帝模样,更是心惊胆战,颤声道:“皇上,这、这……您跟勇郡王……”
“无事,不要声张。”景渊帝永湛端坐在御案后,道:“朕一时兴起,与永嗔玩摔跤罢了,底下的人总是大惊小怪。朕此间安好,皇后莫要惊慌。”
皇后石氏望着皇帝那张还带着指痕的脸,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是玩摔跤玩出来的,然而也不敢质疑,只道:“如此便好,想来是外面的侍卫们听岔了,他们职责所在,难免小心,皇上也不要责怪他们。”她走上前来,小心道:“内务府催过臣妾几次了,今年选秀的名册——皇上您可看过勾选了?”
景渊帝永湛道:“朕方登基,朝政繁乱,无暇顾及,偏劳皇后跟内务府交待几句,选秀一事压后几年再说吧。”
皇后石氏这样近地凝视着皇帝,已是有些痴了,闻言不敢再劝,只道:“臣妾知道了,一定跟内务府交待清楚,后宫有臣妾呢,您只管励精图治便是。”又道:“皇上瘦了……”
景渊帝永湛拿起奏折来,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和煦道:“皇后既然来了,晌午便同朕一起用膳吧。”
皇后石氏大喜,颤声道:“是、是……臣妾……”见皇帝心神已沉入奏折之中,便不敢再说话,在一旁坐下来安静陪着。
永嗔知道去了上阳宫也难逃一顿唠叨,索性逃了,溜之大吉,直接出宫回府。
李曼儿一见永嗔的脸就惊呆了,“殿下,这、这是怎么了?”
莲溪是跟着永嗔从宫里回来的,又知道前面张天师的事情,嘀咕道:“就算是杀了个妖道,皇上也不能这么揍您呐!那臭道士不是好人。”
“虽然不是好人。”邹庭彦临窗坐着,迎着早春傍晚的暖风,悠悠道:“却也不该由郡王殿下去杀。这可是太平年景,看谁不是好人就杀谁——那是战乱之时才有的事情。殿下今日杀了张天师,往小了说叫动了私刑,别说是今日杀人的是郡王殿下,就是皇上亲自来杀的,给外面文官知道了,那也是要跪倒一片死谏的,殿下此举论起来也是触犯了法令,要下牢狱被审查的;更何况殿下还是郡王之尊,一时兴起就杀人,还不是什么寻常人,而是颇为皇上信重的张天师——这事儿往大了说,能捅破天去。”
永嗔一面仰躺在摇椅上,由莲溪上药,笑道:“先生这可是多虑了。要是从前,我说不得也要信了先生这话,只是今日我已跟皇上说清楚了,就是捅破了天,我们也还是兄弟。”
“兄弟?”邹庭彦“喷”的一笑,玩味着这个词儿。
“怎得,先生不信?”永嗔笑嘻嘻的,又嫌莲溪笨手笨脚弄疼了自己。
邹庭彦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微笑道:“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并不欲与他相争。
李曼儿取了冰块来,裹上帕子给永嗔敷在紫胀的面皮上,又道:“殿下这身儿衣裳——待晚间换下来奴婢给您缝补缝补,兴许还能穿。”
“都撕扯成这样了,若还能补起来,那邹先生真是好福气了。”永嗔笑嘻嘻的。
李曼儿被他打趣,面上微红,又不敢说他,只道:“奴婢去看看茶好了没。”说着挑帘子出去了。
“撕扯?”邹庭彦却是捕捉到了关键词。
当今世上,敢撕扯勇郡王衣裳、揍勇郡王脸的人,那也实在是没有几个。
永嗔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说真的,邹先生,你跟李曼儿何时成亲?”
这次换邹庭彦轻咳一声,不自在道:“在下、在下还未跟曼儿说起此事……”
“嗐,邹先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说起别人的事情来您倒是头头是道、比我这当事人还清楚几分。怎么到您自个儿的事儿上就糊涂了呢?”永嗔贱兮兮的,笑道:“您看您跟李曼儿这都蹉跎了多少年了?这如今好容易又遇上了,还不好好把握?再者你们本就是未婚夫妻,如今还说什么?本王给你们安排个洞房就是了!”
邹庭彦摸索着去找茶杯,闻言差点把茶杯给碰倒,又是咳嗽一声,尽量平静道:“殿下美意。还请让在下先跟曼儿说一声……”耳根却是悄悄红了。
永嗔看得肚中暗笑,故意又道:“等你们成了亲,要是想留在京都,就在这府里住着,我给你夫人安排俩丫鬟,你家夫人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小姐。若是不喜欢京都,我在姑苏还有处园子,从前我府上的清客苏子墨亲自去督建的,那园子很看得过去,湖中若是引水完了,放上对对鸳鸯……”他还要往下说,就见邹庭彦摸起探路竹杖,歪歪斜斜点着地面,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永嗔大笑,一笑扯到脸上肌肉,又痛得叫起来。
“先生,您怎的出来了?”李曼儿方才避出来,正在廊下煮茶,见邹庭彦独自儿出来,有些奇怪。
邹庭彦定定神,挪过去。
李曼儿搬小几来给他坐下,“先生要喝茶?”她从前与邹庭彦青梅竹马之时,都是唤阿彦,如今在府中只跟众人一样唤先生。
邹庭彦慢慢坐下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半响,问道:“曼儿,你可怨我?”
“先生你这是哪里话?”李曼儿轻轻道:“当初的事儿,没有谁对谁错。若说有错,便是老天坏了你的眼睛,这才使得你一句话都没留下就离开了。再者,我们家的事情,是我爹爹贪心太过,没做个好官,更怪不到你身上了。”顿了顿,又问道:“先生,你可怨我?”
“怨你?”邹庭彦一惊,“我怎么会怨你?”
“当初,我若是能让人去你家问一问,兴许就会知道你眼睛的事情……那么,这些年,就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当真?”邹庭彦有些不敢置信,“你当真会来寻我?”
“自然是真的。”李曼儿又道:“其实我还要多谢你们家。当初我们家被抄,若不是你大哥,我只怕也跟其它家中女眷一般,被卖做奴仆了,又或者跟我母亲姊姊一般……在狱中自杀……当初,是你大哥打点关系赎我出来,我这才逃到京都……”
“我大哥?”邹庭彦更是讶然,他与长兄不睦,已是多年未曾通过音信,只知道长兄原本做着县令,然而兄弟之间着实淡漠。
“正是。你大哥肯帮我,那自然是因为你的缘故……其实,你大哥是很疼你的……”
邹庭彦心中感情复杂极了,只不去想家中事,问道:“那我只问你,你如今,可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李曼儿眼泛泪花,“我一直都在等你。”却又道:“只是如今我是郡王府上的人,再者连你的命都是郡王殿下救的……”
邹庭彦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成了个瞎子,不知道你的心是否还跟从前一样。如今知道了,余下的事儿都由我来跟殿下说——你、你不要哭……”
李曼儿拿起蒲扇,扇着茶炉里的火,哽咽道:“我没哭,是、是柴烟熏了眼睛……”
“那眼睛可要紧?”邹庭彦凑上前来,无奈眼睛看不到,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曼儿看在眼里,含泪笑道:“阿彦。”
“嗯?”
“你真是一只呆头鹅。”
邹庭彦面红耳赤,讷讷道:“我去跟殿下说清楚。咱们过阵子离府……”
“离府?”李曼儿一惊。
邹庭彦沉重地点点头,低声道:“勇郡王府非久居之地。”
李曼儿忙问道:“可是郡王殿下有危险?”
邹庭彦踌躇片刻,终于道:“我毕竟曾做过反王府上的谋士,久居府中,对勇郡王弊大于利。”
“我也担心过这点。”李曼儿叹了口气,“只要殿下答应了,咱们就早些走吧,莫要耽搁时日久了反而害了殿下。”一言出口,竟颇感不舍。
永嗔从窗口探出脑袋来,笑问道:“邹先生,问准了没?”立时就打破了两人之间弥漫的气氛。
接下来的日子里,永嗔光明正大在府中养伤。京中官员听说勇郡王在府中了,礼物拜帖流水价送进来。永嗔是礼物照收,人一个不见。
“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本王如今什么职位都没有的一个闲人,也值得他们这般惦记?”
邹庭彦淡淡道:“殿下这是看不清自己的分量。如今天下,郡王殿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永嗔皱眉,对等候回应的莲溪道:“不见不见,即便是爷的旧部,也是不见!”他摸着刚抹了伤药的脸,叹道:“这张脸能见人吗?”
这边永嗔还能躲着不见人,宫里景渊帝永湛却是躲都躲不开。
起初三日称病不出,待脸上看不出是指痕了,景渊帝永湛这才上朝,脸上仍有青紫,对外只说是不小心撞得。
堂堂一国天子,走路把自己脸给撞了,说出去谁信呢?
于是渐渐就有了流言,说这是被皇后犯上了,又有说皇后善妒是以六宫空虚的,皇上暂停选秀的事情传出来,一下子都对上了。于是流言越传越真,最新的版本是说皇上酒后临幸了皇后宫中的一个叫玉燕的宫女,不巧被皇后撞见了,于是皇后妒忌之下,打了皇上一巴掌,还把那叫玉燕的宫女悄悄处死了,就扔在冷宫的井里。
数月后,当永嗔听到这传言的时候,笑得肚子都疼了。他看着柳无华,笑道:“唔,这虽是传言,兴许也有几分可信。连那宫女姓名都有了,柳大人若想知道真相,只管去内务府查查名册就是了。”
柳无华知道他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只道:“殿下不必唬臣,臣知道是殿下。”
“所以呢?”永嗔抱臂倚在宫墙上,垂眼漫不经心打量着柳无华,真是坏兴致。原是为了皇帝登基百日大典来与皇上商议的,半路又遇上这只哈巴狗。
“殿下请铭记于心。您或许是皇上的兄弟,但皇上终归是皇上。”柳无华看起来在抑制自己的愤怒。
“你这是警告本王?”
“臣只是尽臣子忠君、爱君之心。”
“你知道吗?要是换了半个月前,就冲你这副嘴脸,本王也要再赏你一鞭子。”永嗔漫不经心道,扯起个笑容来,“不过现在嘛,本王不跟你一般见识。”
柳无华一愣。
永嗔咧嘴,露出独属于他的那种恶劣笑容,“能揍狗主人的时候,打狗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
永嗔啧啧两声,轻佻道:“柳大人生气的模样,可真是漂亮。”说着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勤政殿里,景渊帝永湛见永嗔来了,倒是开怀,笑道:“你来得倒巧。百日庆典就在明日,又是许多封赏,朕这次可真是穷了。”
永嗔笑道:“可要臣弟帮忙?”
景渊帝永湛讶然道:“你一个郡王的年俸才多少?杯水车薪,哪里够呢。”又道:“你自己名下产业赚来的钱,朕就更不能用了。”
“皇上忘了?您当初给了臣弟一项肥差。”永嗔眨眨眼睛,“抄家。”
景渊帝永湛大笑,“你捞了多少?”
永嗔伸出一根手指来。
“一百万两?”
永嗔微笑着摇了摇手指,“往大了猜。”
“一千万两?!”
永嗔点头。
景渊帝永湛摔了手上奏折,怒道:“这帮蛀虫!”
永嗔笑嘻嘻道:“咱们二一添作五,分你五百万两——也算那帮蛀虫为国为民了。”
景渊帝永湛也觉这事儿颇为讽刺,笑道:“朕这是托你的福了。”
永嗔看案上堆着的封赏圣旨,数了数,“嗐,还真不少。”
“你府中可有要封赏的女眷?”景渊帝永湛道:“若有,朕一并封了。”
“这倒没有。”
景渊帝永湛取笑道:“要加把劲了。可要朕赏你几个秀女?内务府天天催得朕头疼。”
“倒是有个侍女——不是臣弟的女眷。这种能封吗?”
景渊帝永湛一愣,“侍女?”
|“是个罪官之女,跟那个邹先生是青梅竹马。如今二人要成亲了,臣弟也没什么好送的……”
景渊帝永湛道:“封侍女,这还真没有过。你难得开这个口,朕破例封她个县主,让她风风光光出嫁就是了。”
“皇上洪恩!”永嗔笑嘻嘻拱拱手,扫了一眼展开的圣旨,随口道:“怎得都没用印?”
景渊帝永湛道:“等会儿让太监送到上阳宫去,一并用印。”
新君虽然已经登基,但是传国玉玺却还在太上皇手中。
圣旨御令,凡是需要用印的,全部还需经太上皇过目。说出去,新帝就成了笑话。
永嗔笑道:“臣弟反正也要去上阳宫请安的,顺路给您带过去。”
“那就多谢你了。”景渊帝永湛舒了口气,“这庆典之事闹得朕焦头烂额。”
“那臣弟先退下了。”
“好,去吧。明日庆典见。”景渊帝永湛笑起来,又道:“畅春园司农前日来汇报,说是今春你选的荷种已经开了荷花,等庆典完了,咱们二人一同去赏荷——朕也有些日子没歇歇了。”
永嗔自是笑着应下。
到了上阳宫,太上皇正逗着十八皇子永叶背诗,见永嗔来了,便让奶娘带走永叶。他看了一眼永嗔身后太监抱着的一叠圣旨,指着窗下书桌道:“且放在那儿,朕哪里心情好了,一并用印。”
永嗔顺着望去,只见那案上已经积了两堆圣旨。
他走上前去,望着头发花白的太上皇,笑道:“还是父皇这里好,清静又舒适,儿臣才从勤政殿来,皇上可是要忙晕了。”
“哼。就你这缺心眼的才会觉得上阳宫好。你去问问勤政殿那位,要他跟朕换换,他肯不肯?”
永嗔一噎,又道:“明日就是百日庆典。父皇,您这儿不用印,明日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太上皇从案上锦匣里取出玉玺,把玩在手中,慢悠悠道:“场面不好看,也是他做皇上的难看,你着急什么?”
永嗔笑道:“难看的固然是皇上,然而众臣都知道玉玺是在父皇手中的——如今新君将满百日,玉玺却还在您手中,将来史书野史里会怎么说呢?”
太上皇面色微变。
永嗔叹了口气,轻声道:“咱们费了这么多功夫,不都是想把烂事儿捂在皇家吗?您都走了九十九步了,儿臣也走了九十九步了,就差这最后一步,难道要功亏一篑?”
见太上皇被说动,永嗔又道:“况且古往今来,能做好皇帝的不少,能做好太上皇的又有几个?更不用说既能做好皇帝,又能做好太上皇的。再者,您借着百日庆典的时机,把玉玺还给新帝,彼此都好,今后皇帝就算是为了物议,也会恭敬待您。”
太上皇摩挲着手中的玉玺,仿佛孩子抱着玩具。他慢慢道:“你让朕想想。”声音苍老——他到底已经老了。
永嗔到院子里,一边跟永叶玩儿一边等着。
两个时辰后,大太监捧着锦匣走出来,对永嗔道:“太上皇请殿下将此物带给皇上。庆典太上皇就不去了,身上倦怠这几日都在疗养。”
永嗔接过锦匣,也有几分激动,对大太监道:“您跟父皇说,请他保重身体,儿臣常来看他。”
勤政殿里,景渊帝永湛看着去而复返的永嗔,笑问道:“怎得又回来了?”
“忘了给皇上一样东西。”永嗔亦笑道。
“什么东西?”
“五百万两。”永嗔笑着,将那锦匣放在御案上,“明日庆典见。”
景渊帝永湛失笑,目视他出殿,摇头笑道:“还是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那锦匣,脸上的笑容慢慢变成了震惊。
***
浓夏日长,永嗔等在府中,直到李曼儿接到封县主的圣旨,看到她脸上震惊又夹杂的喜悦,笑道:“你们就等着本王回来为你们主持婚礼吧!”这才往庆典而去。
宫中庆典已是过半,戏台上演着人间百态,戏台下坐着文武百官。
永嗔见皇帝左首有个空位,知道是给自己留的,也不客气凑过去笑嘻嘻道:“恭喜皇上登基百日。”
景渊帝永湛笑着瞪他一眼,示意他坐好,“你来晚了,罚酒。”
“臣弟认罚!”永嗔接过酒盏,满饮而尽,笑道:“就当给皇上道谢了。”
“谢什么?”
“新县主喜得都要哭了。”永嗔夸张道。
景渊帝永湛知他脾气,并不理会,将戏本子递给他,“你点一出。”
“臣弟可不通戏曲。皇上替臣弟点吧——您点什么,臣弟听什么。”
景渊帝永湛也不推辞,道:“那就点一出《二进宫》。”
一旁太监听了,忙报去戏台,立时就换了戏。
永嗔笑道:“二进宫?听不来不像武戏。”他听不惯咿咿呀呀的唱腔,就武戏看着还有点意思。
“你说的朕点什么,你听什么。”景渊帝永湛哼笑一声,“好好听着。”
“这……皇上给臣弟讲讲这出戏说的什么?”永嗔抓抓脑袋,“否则臣弟也不知该从何听起啊。”
景渊帝永湛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细细讲道:“这讲的是明穆宗死后,太子年幼,李贵妃垂帘听政之事。那李贵妃的父亲李良,蒙蔽李妃,企图篡位,定国王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于龙凤阁严词谏阻……”
永嗔安静听着,一手还捏着瓜子,渐渐沉入到皇帝讲的剧情中。
“……李妃执迷不听,君臣争辩甚剧,不欢而散。李良封锁了昭阳院,使内外隔绝,篡位之迹已明……”
皇帝声音清正平和,永嗔认真听着,慢慢的手中瓜子也忘了嗑。仿佛这会儿,面前的戏台消失了,满殿的官员女眷也成了虚幻,他又回到了幼时在毓庆宫与太子哥哥同食同寝的时光,听太子哥哥讲诗词、讲格律、讲戏曲、讲史讲经讲岁月。
“……徐、杨二人于探皇灵后,二次进宫进谏。此时李妃已悔悟,遂以国事相拖。后杨波发动人马,卒斩李良。这李后深知徐、杨忠诚可托,威望骨鲠,足以慑服国丈。遂将幼主托付徐、杨,以固明室社稷。可听明白了?”
永嗔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虚虚一笑,道:“听着怪有趣的,这出戏要好好看看。”
景渊帝永湛似乎也来了兴致,笑道:“这出戏要演好,可不容易。那须生、铜锤、青衣均重唱工,繁重冗长,颇难演唱。三人跪地联唱那一节,尤为费力,声声入彀,非具大魄力者不可。你可知为何?”
永嗔迷迷瞪瞪的,哪里明白其中关窍,只得反问回去,“为何?”
景渊帝永湛见他发傻,忍俊不禁,道:“盖音节虽促,而声量仍须暇逸。”
说着戏台上已是唱起来。
永嗔看着,指着问道:“这个是那姓杨的侍郎?”又指着另一个问道:“那个老的是定国王徐……?”
“徐延昭 。”景渊帝永湛无奈道:“你连二十四史都不肯细读。”
永嗔厚脸皮一笑,不以为意。
却听台上那徐、杨二人正要进宫,侍郎杨波唱道:“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站宫门听学生细说比方:昔日里楚汉两争强,鸿门设宴要害汉王。张子房背宝剑把韩信来访,九里山前摆下战场。逼得个楚项羽乌江命丧,到后来封韩信三齐王。他朝中有一位萧何丞相,后宫院有一位吕后娘娘。君臣们摆下了天罗地网,三宣韩信命丧未央。九月十三雪霜降,盖世忠良不能久长。千岁爷进寒宫学生不往。”
“这姓杨的怕没命。”永嗔嘻嘻一笑,“这臣弟听懂了。”像是要为他的话做注脚,只听台上那定国王徐延昭白道:怕者何来?
杨波又唱道:“怕的是辜负了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月科场、七篇文章,才落得个兵部侍郎,怕只怕无有下场!”
永嗔一招猜对,喜得拍掌笑道:“正是叫我说着了!”
景渊帝永湛无奈,只道:“再没有比你机灵的。”
却听那徐延昭劝道:“说什么学韩信命丧未央,站宫门听老夫改说一桩:先王爷怎比得汉高皇上,龙国太怎比得吕后皇娘;李良贼怎比得萧何丞相,大人怎比三齐王。这寒宫权当作鸿门宴上,有老夫比樊哙、怀抱铜锤、保驾身旁,料也无妨。”
永嗔点头,“还是这老头儿有胆识。”
这杨侍郎最终还是被定国王说动,一同进宫劝说李贵妃。那李贵妃正要劝这二人保驾。只听台上你来我往,唱得热闹。
徐延昭 :老臣年迈难把国掌,要保国还是那兵部侍郎。
李艳妃 :徐王兄年纪迈难把国掌,转面来叫一声兵部侍郎:你保幼主登龙位上,你的名儿万古扬。
杨波:吓得臣低头不敢望,战战兢兢启奏皇娘:臣昨晚修下了辞王本,今日里进宫来辞别皇娘。望国太开恩将臣放,放臣还乡落得个安康。
李艳妃 :先前的话儿休要讲,不看哀家看在先王。徐王兄保幼主登龙位上,我封你一字并肩王。
永嗔听到此处,不懂就问,道:“这‘一字并肩王’又是什么?好厉害么?”
景渊帝永湛徐徐道:“这一字并肩王,乃是拥有可与皇帝比肩之地位的一字王。乃是自古而今王爵的最高一种。”
“那‘一字’王呢?”
“好好看戏,你这猕猴,扰得朕也不得观戏。”景渊帝永湛虽是如此说,还是耐心解释道:“所谓一字王,便是在王爵前冠以古时国家名号,譬如韩王、齐王、赵王等等。如西汉韩信因灭齐有功,被封为齐王,后因刘邦猜忌,借口楚地未平而被封为楚王。再如彭越,因最早在魏国地界起兵,后被封为梁王……”
永嗔点头,道:“原来如此。”
景渊帝永湛看着他,忽然道:“你想不想做?”
“做什么?”永嗔一面看着戏台要跟上剧情,一面还嗑着瓜子,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皇帝。
“朕就封你这个一字并肩王,如何?”景渊帝永湛认真望着永嗔,微笑道:“你想选哪个字?”
永嗔已是愣了,戏台上的乐音、四周人语声都成了混沌的背景。
景渊帝永湛拉着永嗔站起来。
满殿皆静,台上的戏子也定在原地。
“朕封你做一字并肩王。”景渊帝永湛望着他,认真道:“与朕比肩。”
永嗔望向皇帝,只见他目光晴明,仿佛装着这一整个夏日。
***
“殿下回来了?”李曼儿迎上来,“外面热,可晒坏了吧?”
永嗔有点懵地走到屋内,见李曼儿忙乱的模样,有些奇怪,却也未多想,他还未曾从被皇帝封什么一字并肩王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径直走到书房,却见原本宿在书房侧间的邹庭彦正在收拾东西。
“先生这是做什么?”
邹庭彦停下手上动作,“在下该走了。”
“这么急?”
“车马已着人去准备,在下与曼儿明日就走。”邹庭彦淡淡道:“这些日子蒙殿下收留,在下感激不尽。为此恩,在下走之前,还有一句话想对殿下讲。”
“为什么要走?”永嗔摸不着头脑,“至少等成亲以后——上午本王走之前还好好的,曼儿接了封县主的旨意还欢喜的——要对本王说什么?”
“府中小厮已经来说过了,皇上封了殿下一字并肩王。”
“正是,看着戏呢,谁知道皇上就学起戏文里的来了。”永嗔笑起来,“本王到这会儿还有点懵。”
邹庭彦微微一笑,仰面望天想了一想,“可是看的《二进宫》?”
永嗔喜道:“先生也知道这出戏?”
邹庭彦微笑着,又想了一想,道:“就对殿下讲一句戏里的唱词吧。”他平白念道:“昔日里楚汉两争强,鸿门设宴要害汉王。”这正是那杨侍郎推辞时,对来劝他进宫的定国王所唱的词,原本一大段,邹庭彦只选了这两句唱来。
永嗔愣住,“先生何意?”
“新君百日庆典,今日宫中夜宴,殿下也要去的吧?”
夏日酷暑,永嗔竟打了个激灵。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