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微光透进窗户的时候,顾云臻便起来了。院中菊花被秋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品名贵的绿菊伏倒在地,花瓣上不知是雨水还是露水,不一会便沁湿了他的靴子。他踌躇了一会,终于戴上毡帽,悄悄出了府门。
秋雨后的早晨凉得厉害,他将毡帽向下拽了拽,站在离顾府门前不远的小巷口,静静地看着自家门前那两个石狮子。
怔忡不宁了许久,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迈出大门,与紫英上了一驾马车。上车时一阵秋风刮过,掀起她水碧色的裙裾,露出一角素色,他怔怔地看着,待马车驶出很远,才慢慢地跟了上去。
马车在离苏府尚有两条街道时停住了,他听见紫英在吩咐车夫:“夫人想走着过去,你们先回吧,到时相国大人会派马车送夫人回府的。”
顾云臻一直策马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看着她与紫英走过一条街后就闪进了一条小巷,又在巷子里除下罩在外面的水碧色衣裳,然后素衣飘飘,拎着竹篮,向与苏府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看着她一直走到了北门,又雇了一辆马车。
他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青霞山,而当她站在那个落有“不孝女其华敬立”字样的墓碑前时,一切的猜疑都将得到证实。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秋风中颇有娇怯不胜之态,让人心生怜意。他忽然不忍心再跟下去,他实在不愿以那样一种咄咄逼人的、不容她再躲避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他还是跟了上去,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我只是想求一个答案。
※ ※ ※
漕帮之事进展顺利,太学的蹴鞠队也初具雏形,白日虽然忙碌不已,但顾云臻只要一停下来,便满心都是其华的身影。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提醒顾宣小心中了苏理廷的暗算,可自兵器司帐册一案后,顾云臻就隐约觉得小叔叔和自己之间疏远了许多。他不再早晚督促自己练功,也不再经常唤自己到身边聆听训导,甚至对军粮署的事情也不闻不问。即便偶尔见到他,也是在顾夫人的瑞雪堂。他与其华俪影成双,令顾云臻心头的那根刺隐隐作痛,再也无法开口。
每当他走到俯仰轩门口,便会想起其华一袭素服,站在青霞山的崖壁上,握着一丛龙芽草,向着他微微地笑。那份比杏花骄阳还要清丽的笑容,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更加彷徨、纠结。
有时半夜醒来,推开长窗,望着雨打新菊,他会想:不管怎样,总得先查明真相,然后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由于最近漕帮不再刻意刁难,军粮署的人也渐渐对他心悦诚服,顾云臻得以稍稍喘口气,便挑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分成两路,一路想办法潜入苏府,一路仍往青霞山暗中查探。
终于,有一名手下回报,无意中在山间发现一座坟墓,墓碑上落有“不孝女其华敬立”的字样,顾云臻闻讯便匆匆地赶到了那里。
墓边有座小木屋,屋内陈设简单,屋角有一个用枯草垫成的猫窝。顾云臻在屋子中逡巡了数回,忽发现猫窝中垫着的枯草下面有什么东西,取出来一看,不禁心中一酸,久久地呆立在屋中。
那是初识她的那一日,他为了替乌豆包扎,从自己衣衫上撕下来的布条。
一切都告诉他,那令他刻骨铭心的邂逅与约定终身并不是杏花春阳中的一场梦,而墓碑上沈氏的生卒日期也明明白白地提醒他:也许,能在那一日,让她自己来告诉他真相。
雨雾中,她举着雨伞、提着竹篮,在他眼帘中袅袅婷婷地走着。顾云臻心中却忽喜忽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是他想求得一个真相,为什么想远远逃开的人却又是自己呢?
※ ※ ※
山间风大,其华的素服被吹得翻飞不已,便如同当初在崖壁上采龙芽草时的样子,只是再无那清丽明媚的笑容。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没有一丝血色的双唇在隐隐颤抖,顾云臻看着她这副仓惶失措的样子,竟也有几分狼狈,轻声道:“其华,我……我不是故意的……”
雨点忽密了起来,淋得二人的眉毛、睫毛、嘴唇上全是水珠。其华眨了眨眼,水珠自细黑的睫毛上落下来,说不出的可怜,便像当初在破庙中她因害怕黑雨依在他怀中时的模样。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顾云臻心中愈加混乱,语无伦次道:“其华,我……只是……只是想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直不肯承认,我……只得命人在这里找……也是偶然,才找到了你娘的坟墓……”
其华初见顾云臻的一霎那,脑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起初怀疑是自己堕入了幻觉之中,继而惊得手脚都发凉了,动弹不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切?还是……这些念头没有转完,另一些念头又袭上来:他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因为自己而中了顾宣的诡计?他若真是和顾宣叔侄相斗,顾夫人和顾大姑又会如何的伤心难过?今天是娘的忌日,爹肯定要来拜祭的,若是让他们撞上了,会不会引起爹的怀疑?会不会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些念头如潮水般纷至沓来,让她一时如同魂飞魄散。直至顾云臻一句“也是偶然,才找到了你娘的坟墓……”,她才回过神来,控制住颤抖的身躯,在心底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顾云臻说了那句话,便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虽然满心想听她的回答,却又不忍看到她可怜的样子,只得微微地低下了头。墓前一束白菊,就在她的鞋尖不远处,秋风吹得白菊翻动,落到她的脚边,她穿着孝鞋的脚,仿佛比那白菊还要伶仃。
他正心中混乱,却听其华冷笑了一声,道:“小侯爷,你这样不依不饶,到底想做什么?!”
“我……”顾云臻没料到她竟会回自己这样一句话,抬起头来,呆在了当地。
其华一副羞怒不堪的样子,冷笑道:“是,顾小侯爷,你很了不起,终于让你找到这里了。你没有认错人,不错,我就是你曾经认识的那个沈其华,也是你的婶娘。我不叫苏之华,我……我……我应该叫‘苏其华’!”
“苏其华?”顾云臻喃喃重复。
※ ※ ※
其华胸膛剧烈起伏,恨恨道:“我虽然也是苏家的女儿,可我娘只是我爹一个没有过礼的小妾,她去年过世,我求得爹的同意在这里守墓,与你结识。我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是我的不对,不过,你也从没告诉过我你是顾府的小侯爷,不是吗?所以,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哥。本来嘛,你这样的,我是绝看不上眼的,不过瞧着山居无聊,和你玩一玩罢了,谁知你便当了真。唉,也是冤孽!”
她讥讽地笑了笑,“我与我娘在苏府没什么地位,受人欺负,我自幼便发誓要嫁得世上最好的郎君,要成为人上人。像你叔叔那样成熟稳重、功成名就的人,才是我的首选。正好爹要与你叔叔结姻,家中只有我的年龄相适,来问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这便顶了我大妹的名字嫁到顾家。本想着你我不过是露水浮萍,聚过便散,没想到你竟是定昭的侄子,唉,只能说老天爷故意要我为难。不过我想,我既然已经成了你的小婶婶,你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心思,没想到你如此执迷不悟,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小侯爷——”
她冷冷地看着顾云臻,道:“莫非,你真想把我逼上绝路不成?!”
顾云臻被她这一长段话炸得脑袋嗡嗡响,眼前竟有些发黑,道:“我……我把你逼上绝路?”
“不是吗?”其华怒气冲冲地指着墓碑,道:“你自己不会看上面的字吗?!我不过是一个未过礼的小妾所生,苏家甚至都没有承认过我的出生。我又是在热孝期与你小叔叔成的亲,若是揭露出去,京城人的唾沫星子就足以把我淹死!御史们一纸弹劾,我爹和你小叔叔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了,小侯爷你不依不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又想做什么呢?我已经是你的婶娘,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难道你还想让我担上个与侄儿私通的罪名吗?”
这句话重得顾云臻承受不起,心中寸寸焦痛。原来她不是暗探,真的是苏理廷的女儿,原来诸般掩饰的背后竟是这样简单的原因。
可她不是暗探又如何?
悬崖上的生死相助、杏林中的软语娇嗔、河边的许定终身,难道,都只是她的一时游戏?
其华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他,道:“小侯爷,算我求求你了。定昭待我很好,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我的过往,你让我还怎么有脸活下去?!再说了,其实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虽说你是顾府长房独子,是要承袭爵位的,但若是行为不端,你觉得朝中那些御史是吃白饭的吗?到时候弹劾的奏本一上,你能不能承袭爵位只怕都成问题。所以——”
她俯身将散乱的白菊重新拢到一起,淡漠地看了顾云臻一眼,轻声道:“就这样吧,我们只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对方,我是你的婶娘,你是定昭的侄子,仅此而已。”
顾云臻满面灰败地看着她,低低道:“不,其华,你说过,要与我……去塞外,去江南,凡是黑芙蓉马蹄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们……”他一时心痛,难以成言。
其华笑了笑,道:“小侯爷,枉你将来要指挥二十万兵马,怎么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这次就当给你一个教训。你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近的人,你最——信——任的人!”
※ ※ ※
说罢,她便不再看顾云臻,自顾自地清理坟上的泥土。她将那块大一点的石头搬起,回手一丢,恰好落在顾云臻脚前。顾云臻呆呆地退开两步,她回过头,用一种嫌恶的目光看着他,道:“你还不走吗?!你再这么纠缠下去,别怪我不客气!”
看着她嫌恶的目光,顾云臻木然地转过身,慢慢地往山脚走。走出几步,脚下跘上一块石头,险些摔了一跤。他站直身躯,忽然跳起来,几个闪落,迅速地消失在山路尽头。
凭着一口气跑到山脚的小树林,他伸手去解黑芙蓉的缰绳,解了数下竟解不开。他终于不堪心中苦痛,抱住黑芙蓉的脖子,将脸埋在它柔长的鬃毛中,轻声道:“黑芙蓉,你记住,以后千万不要相信女人,永远都不要相信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