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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湛,“你知道的事情真多。”
赵毓,“我去过东海。”
——仅仅是去过吗?
那位一眼认出’倭寇’,并且为皇帝从泥土砂砾中拔出胁差的兵士,依旧跪在地上,文湛一挥手让他起身,他在恭敬执行的同时,双眼一直看着赵毓。
作为御林军兵士,并且有资格可以随扈皇帝,韦睿是贵介子弟。
他大约知晓赵毓的真正身份。
大正宫历经千年,原本坚钢不催的石基都布满了斑驳的苔藓,多少年来,这里面发生的骇人听闻、不为人知的事情不胜枚举。所以,这位被先帝褫夺了封号并且众人以为早已经埋骨荒山的前皇长子回京,在韦睿看来,似乎也不是一件过于惊世骇俗的事情。
至于这位前皇长子与皇帝的关系,……
韦睿生于雍京长于伯府,为了保一家大小的性命,自然知道什么事情应该看不见。
这些都不重要。
只是,……
他见过赵毓。
不是前皇长子承怡,而是赵毓。
五年前,韦睿尚在东海,他曾经是东海水师提督盛执玉麾下的参将。
有一天夜晚,天降大雨,东海的一艘巨船却在此时下水试航。
盛执玉亲自登船,他对韦睿说,“西北的一位将军,姓赵,随我们出海,你到岸上迎一迎。”韦睿领命,就听见盛执玉又说了一句,“这位西北军的将领还有一些东西需要装船,你协助一下,不要出任何差错。”
韦睿回到东海岸边,他看见这里已经囤积了三、四百艘小船,每一艘小船上全部是用油纸和茅草包裹好的货物。
原本有了盛执玉的那一句话,韦睿只要做到确保全部货物安全装船就好,不过,他还是让人用刀剑挑开其中一船货品,举着马灯仔细看了一眼:
——江南的丝绸与蜀中的锦缎,甚至还有一包是非常罕见的缂丝。
韦睿出身显贵,自然敢问,“这种货品不是应该只出自江南织造局,由宁波市舶司出海吗?”
有光!
韦睿抬头,黄金马蹄铁踏在礁石上的声音,有人腰身直挺,端坐在一匹罕见的匈奴良驹之上,一手勒住缰绳,而另一只手中则拎着一盏琉璃灯。
来人身上黑色披风的兜帽几乎要盖住了脸。
韦睿只能看到此人眼角有一颗红色的泪痣,在他手中的琉璃灯光下,秀艳红润,如同苍白的皮肤中渗透出来的血珠子。
此人倒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不需要说什么了。盛执玉派的第二位参将来到岸边。
那位参将先把韦睿拉扯到一旁,低声说了一句,“你一下船,盛大人就后悔了,他怕你多问。”
随后,他才对马上的那位恭敬的一抱拳,“赵将军,盛大人遣末将到岸边,助您登船。”
“好,有劳。”
那人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将手中的琉璃灯熄灭,挂在马鞍上。
然后抬手摘下兜帽。他看了一眼韦睿,既没有责问他为什么私自刺开这些货品,也没有解释,像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让骏马从他身前走过。
岸边的船早已经在等待。
那人策马直接登上小船,骏马矫健的身姿立于船上,就像是一尊黑色的魔神。
登时,数百艘小船齐发,向已经入海的大船驶去。
韦睿记得,那一次,那一整艘大船的丝绸全部运到东瀛。
赵毓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一直在注意他,只是以他那种狗熊掰棒子一般的记性来说,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看上去很是年轻有为的御林军兵士。
……
顺天府的姚肃以及手下正在吃赵毓送给他的酱兔子。
“头儿,这兔子味道不错。这个姓赵的人不错。”说话的那个人,双手抓着一根兔子腿,已经啃到了骨头,“不过,这马上冬天了,兄弟们吃了这顿,家里老婆孩子老子娘还不知道在哪儿着落呢!”
姚肃一听,“不对啊,我记得你家里日子那是相当过得去。怎么沦落到说老婆孩子老子娘都没饭吃的地步?”
“头儿,你别搭理他。”旁边一人啃完了兔子头,一呲牙,“老王这小子不地道,您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平日里在衙门里就没见怎么出力,这活儿能偷懒就偷懒,清闲是能躲就躲,没想到,啧啧!”
姚肃再一听,更加纳闷,“他怎么了?”
那人道,“老王把他那把子力气都使在他婆娘身上喽!每宿不干别的,净捣鼓孩子了。这不,去年他老婆一撇腿,生了俩儿子,今年也是邪门了,他老婆一撇腿,又是俩儿子。老王原先那个老婆还给他生了三个半大小子,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一家大小,一共十几口人的嚼头都在他一人身上,都快吃了上顿没下顿喽!”
姚肃听着把脸一沉,“你说你,没事儿生这么多作甚?”
那位姓王的人老脸一红,又是害羞又是骄傲的憨厚笑了笑,“头儿,这多子多福,世上谁嫌弃儿子多呀!您别看我们家穷,我们过的辛苦点,可是听见儿子哭闹,我这每日里心头都是甜的。我可一点不羡慕这姓赵的,别看他这么多的产业,有留园还有其他什么买卖,可是他只有一个闺女没儿子!以后他们家这么多的钱不都得便宜了他女婿这个外人吗?别说,没准等我儿子长大了娶了他们家的闺女,这姓赵的一辈子的奔忙就算给我儿子积攒家业了。这人哪,一辈子为谁辛苦为谁忙,还真说不准!”
姚肃没想到这位老王还有如此的宏图大志,他想着赞许两句,可是,不知道怎么张开这个口,他想着也跟着下属笑骂两句,这个口嘛,就更加难张开了。
于是,他最后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要是真能那样,你们老王家的祖坟就冒青烟了。”
姚肃喝了一口面汤,说,“弟兄们再忍忍,咱们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怎么,头儿,朝廷要给咱们发饷银了?”
姚肃瞪了说话的人一眼,“自古以来,衙门里面只有老爷们才有饷银,你们还想要朝廷的饷银?除非你们家祖坟冒红烟!”
“冒青烟还是好事,这冒红烟不就是祖宗们诈尸了吗?”
“你也知道啊!”姚肃又抓了一只兔子腿,“你们啊,就是衙门口跑腿的命,别想着饷银了!不过,户部该收税了,咱们过手能捞。”
“头儿,别提了,要不是咱们过手能得点油水,弟兄们真的喝西北风了!要是就这么点东西,弟兄们还得再勒勒裤腰带。”
“你懂个屁!”姚肃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今年同往年不一样。”
“看不出来。”
姚肃,“今年雍京城的银价高。”
“咱们平日里都用不上银子,都用铜钱,那银价高低,跟咱们有个屁关系!”
姚肃翻了个白眼,又叹气又摇头,他手下一群酒囊饭袋,他这脸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老王却听的非常认真,姚肃就对他说,“咱们平时向老百姓收税,收的就是铜钱,可是户部要的是银子啊,所以,咱们每年就按银子兑铜钱的数目征收铜钱。
往年一两银子换一千三百个铜子儿,今年一两银子能换两千个铜子儿。
户部的税还是那些,每户收白银一两二钱。
往年咱们找每户要一千五百六十个铜钱,过手留下一成,那咱们能落下一百五十六个铜子儿;今年呢,咱们每户能收到两千四百个铜子儿,过手就能落下二百四十个的铜子儿!
怎么样,今年每户咱们能多落八十四个铜钱!”
“现在雍京的大米白面还是那个价,没变,这么算起来,咱们今年每个弟兄能多六、七亩地的收成!”
说完,姚肃又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到了年底,你们家别说七个小子,就是再来七个,你也养得起!”
……
裴檀的人马到三不管芦苇滩的时候,姚肃他们刚吃饱,只留下一根兔子腿,就放在柴火上的瓦罐里。
他让手下出示了印信,准备全部换防这里。
姚肃虽然感觉到有些古怪,不过可以轻松离开,他是很满意的。
“裴公爷。”
姚肃自然裴檀是谁,作为京师重镇本地衙门的低品级武将,了解雍京本地的权贵王侯,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基本功。
随后,他对裴檀双手呈上一本纸簿,这里记录着顺天府封锁这里之后,南来北往所有人的姓名。
裴檀接过,道了一声“辛苦”。
同样都是军中人,裴檀对于眼前这人有一些本|能的善意。
纸簿在他手中翻动,他大致扫了一眼,有些意外,——居然有没有赵毓过境的记录。
此时,裴檀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开口询问?
这一次赵毓出京,似乎有很重要但是隐秘的事情需要做,如果将他同自己联系起来,会不会让顺天府的人有诸多料想,从而坏了赵毓的事?说实话,是否坏事,裴檀并不关心,可是他知道,昨夜三更,敲开雍京南城门出城的人,可不止赵毓一人。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萧则忽然开口问姚肃。
裴檀抬头,看着萧则。实话,他很赏识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他对赵毓这个纨绔浪荡子多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但是,赵毓身上有一种能力,让他暗自佩服,——相人。
凡是赵毓能看得上眼的人,质素其实都不错。
赵毓在这方面似乎从未失手,尤其是十几年前离开雍京之后,他的眼光越发的准确,犹如用锋利的刀砍杀,入骨三分。
‘这也许就是纨绔阅人无数之后的本|能。’——裴檀时常这样想。
裴檀手指勾了一下,让萧则过身边,他轻声说,“你去问问顺天府的人,赵毓可否来过,如果来过,前面有两条路,他走的是哪条路?”
“赵毓?”萧则听裴檀说出这个名字,心中一愣。
裴檀却不再需要解释什么。
萧则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自然懂得服从,他领了裴檀的命令,到姚肃面前,先是起手施礼,再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姚肃虽然不认识萧则,不过他绝对不敢怠慢。这是自然,定国公的人,自然要被高看一眼。
“下官是顺天府的武官,姓姚。”
“姚大人。”萧则笑着说,“赵毓,赵先生可曾来过?”
裴檀没想到萧则问的如此直接。
不过,萧则接下来解释,“下官姓萧,家父同赵先生是好友。如今家父有事情想要请教赵先生,可惜,实在不凑巧,他出城了。如今,我在姚大人的瓦罐中看到这种卤兔腿,这应该赵先生留园做的卤味,想必他在这里逗留过。”
这话……,说的有些,……
姚肃仔细辨了辨,对方似乎也不像是为了几只兔子就责怪他乱收礼的意思,他于是很直白的说,“对,赵先生来过。只是方才我们吃面,还没来得及写他的名字。他是一个时辰之前到这片芦苇滩,随后就去冉庄了。”
“冉庄?”
裴檀听到这回答,心中一个疑问。
“对,冉庄。”姚肃说,“赵先生说,他老家有事要回去一趟。他还说快点走,晚上还能吃铁锅炖大鹅。”
如今赵毓的户籍迁入顺天府,黄册上写着他的籍贯就是直隶冉庄。
要是赵毓曾经这么解释,倒是也通顺。
闻言,裴檀将手中的纸簿合上,直接问姚肃一些事情。诸如此地除了是荒凉的芦苇滩之外还有什么?
很多不可对赵毓说的话,姚肃一口气都对裴檀说了。
“死人?”
“对,很多死人的,当时漂了一河面。”姚肃认真的回答,“我们何大人立刻派人掉了捞尸队过来,将所有的死人都打捞上来,直接送到太平镇了。”
“太平镇?”裴檀,“你们何大人是个聪明人。”
死人的事情,可大可小。
大了,可以泼天;小了,可以了无痕。
人死在雍京和死在直隶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前者可以做成泼天大案,后者,可是微风吹过湖面,一切了无痕迹。
裴檀布置了一百多人将这里换防。
随后,他带着五十精锐,直奔太平镇。
……
赵毓没有预料到太平镇的事情,他们已经没有东西吃了。景沢的人就像陷阱,未知去向,未知危险。文湛身份极贵重。现在最好的决定就是赶紧回撤,离开太平镇,直接与裴檀汇合。
只是,与十三行银船被劫有关的所有死人都在镇子里面,如今这一走,有些功亏一篑的意味。
还有,……
景沢,“我告诉你,天平镇这里有人住,不到一百户,人不足六百,都被关在后面的山涧中,你再犹豫一会儿,我们的人开闸放水,这小六百人就淹死了。”
……
赵毓,“太平镇有活人吗?”
“有。”文湛回答。
“方才景沢说的话,……”赵毓,“他说,他们将那些人关押在山涧中,怕是再晚上一会儿,那些人会出事。”
应该离开!
文湛,……,不,皇帝应该离开。
圣人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骗天下人的冠冕堂皇。
这个世上,没有人的生死可以重于帝王。
只是,文湛却说,“我们去找。”
赵毓看着他,文湛则递给他最后一块桃酥饼。
文湛这样说话,赵毓感觉到有些意外,其实又不是很意外。
皇帝,“写在奏章上那些死人的数目是一回事,而我们眼前的活人,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不想以后想起来今天的事情,只能是写在故纸堆上的一些不可对人言的东西。”
皇帝周围是铁幕。
由礼教,圣人言,重臣的奏对,还有他从出生到现在,在大正宫中受到的所有教育与认知所形成的铁幕。
如今这道坚不可摧的铁幕裂开了,承怡帮他敲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光透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