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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想把自己的房间让给这个小姑娘,自己另外找一个屋子睡觉,可是这个小孩儿不敢一个人呆着,赵毓所幸就把床让给她,自己睡窗边的长榻。
“哥哥,你说,我爹娘奶奶还是稀罕我的,对吧。”
“嗯。”
赵毓和衣躺着,身上盖着一层薄被。
他困的厉害,就是脑子里面好像长了一个水车,顺着滚滚流水开始咕噜咕噜的乱转,怎么也停不下来。
似乎,正在勤劳的浇着这边的稻田。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草。”
“我有个女儿,她叫花骨朵,比你还大。”赵毓说,“等见了面,你得叫她姐姐。所以,你以后得叫我伯伯。”
“还是哥哥这个称呼好。”
脑子中的水车似乎终于把这边十亩稻田浇好了,赵毓这才感觉脑子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
“……好吧。” 赵毓没有精力同一个小孩子较劲,“你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说完,他脑袋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草就醒了。
她一向醒得早。
小草在家中是老大,奶奶老了,娘事情多又怀着孩子,家中的活计有些都是她在做,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大家都说她娘福气好,第一胎是个闺女,可以帮忙洗衣烧火做饭还有照顾弟弟。
小草轻手轻脚的下床,看了看窗边,那边的哥哥还在睡,她就穿好鞋子,拿着客栈房间的铜壶下楼打热水。
裴檀过来想要叫醒赵毓吃饭赶路,结果,他一到门前,正好看见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拎着铜壶进房门。
他就一愣。
这个小姑娘是个美人坯子,就是看着出身不好,不过也对,要是出身好的人家,谁会卖儿卖女?
裴檀知道现在雍京有些权贵喜欢买一些十岁之下的女孩子玩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想着赵毓这个人虽然纨绔、并且放荡不羁,可不至于这么下作。
他推开门,看见的却是这个小姑娘把客栈的铜盆放在地板上,双手拎着铜壶向盆里面倒水。倒一点,用手搅一搅。
窗边有个长榻,赵毓还在睡觉。
他的后背正冲着墙,好像随时准备应敌或者逃跑。
裴檀一进屋,赵毓就醒了,他刚醒有些迷糊,小草过来给他打开窗子,外面的空气伴随着野草的气息和永定河的水雾飘了进来。
小草看着裴檀,有些害怕,“哥哥,这个是谁?”
赵毓用手指了指,“这是我朋友,姓裴。”
“哦。” 小草很有礼貌的到裴檀面前,“裴大爷好。”
裴檀,“……”
赵毓起床,裴檀看着小草忙前忙后,又是给他端水,又是让他洗脸,还给他递布巾擦脸。
赵毓这个纨绔,似乎还挺享受。
吃饭的时候,赵毓对一旁有些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说,“小草,你先跟我回雍京,以后再说以后。”
裴檀问了萧则,他明白这个小姑娘的事情。他对于赵毓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招惹一个小姑娘的本领,感觉到有些,……,那个啥。
有的时候,他在想,是不是当年先帝过于宠爱这个假儿子,把他彻底宠坏了?
当年大正宫的皇子,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唯独这个皇长子过的恣意。自古有言,君子抱孙不抱儿,可是先帝自从有了这个儿子,根本不理睬古训,时常像得了一个大宝贝一样抱着,即使当年赵毓都长到七、八岁了,有的时候裴檀进宫还能看见先帝在御园遛弯的时候抱着他。
宠爱是明明白白的,只是,应该下手的时候,先帝从未手软。
小草不会骑马,赵毓一路抱着她,速度却依旧不慢。
赵毓原来做亲王的时候,他的马术在雍京城一干王公子弟当中就是顶尖的,当然,当年他的马好,那是汗血马中的极品神驹,整个大郑就有两匹,一匹先帝自己留下,另外一匹就是赵毓的。现在他倒是没有这么顶尖的马匹,可是骑术更精湛了。有几段路,裴檀差点追不上他。
回到雍京,赵毓把小草放到家中,让赵大妈给她做点饭吃,再烧水让她洗洗澡,拿两件花骨朵的旧衣服给她换上。另外,再给三山书寓的朱七姐送十两黄金去。
“老爷,这小姑娘是,……” 赵大妈趁着小姑娘去洗澡,赶紧问明白,“这是新卖的粗使丫头,还是通房?”
赵毓听着都淡疼,“有这点儿的孩子做通房丫头的吗?”
“有!”赵大妈一对死鱼眼一翻,“昨儿我还跟牙婆牛金花吃涮肉,她说最近有几个大户找她买小丫头,要十岁以下的,说这样新鲜。他们还说这样的丫头睡起来虽然不如十五六的顺畅,但是嫩,也是一种风流。”
赵毓一口茶直接冲着赵大妈喷出来。
只见,看上去胖胖的赵大妈踩着凌波步,不紧不慢的一躲,连个衣服角都没沾湿。
赵毓呲牙说,“他们不怕作孽!这么着容易出人命。”
赵大妈端着一张面团一样的大脸,“真出了人命他们也赔的起,再说,现在雍京城十两银子能买仨丫头。”
赵毓把茶碗递给赵大妈,“我和这个小姑娘有渊源,她叫小草,既不是粗使的丫头更不是通房。我有事出门,晚上不回来吃饭,你们仨吃吧。对了,给这小姑娘做点好吃的,我看她怎么长的比当年的花骨朵矮。”
“得了。”赵大妈笑着,“老爷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了。”
大正宫,皇帝寝殿。
赵毓进来,只有黄枞菖在。
“圣上让我在这里候着。”黄枞菖连忙端过来司礼监刚得的新茶,“他知道祖宗从南门回了雍京城,也说您该来了。”
“陛下呢?”
“还在微音殿。”
“这都要半夜了,怎么还在?”
“别提了。”
黄枞菖用他那牙疼的表情把今天的事情大约说了说。
“禁军所有的火器,还有管理火器的人彻底洗了一遍,七十六个人下了诏狱,有冤枉的,不过还是找到了个苗头。
十三行被劫,那些人用的火铳是小佛郎机,不是那种千斤铜炮,是一种新的玩意儿,很轻,只有百十来斤。兵部去年刚从澳门运回来三十部。这次一查,纹丝不差。
但是,去年兵部去澳门买炮的那个官员死了,身后给老婆孩子留下了两万白银,还有南城的一个院子,不大,却是三进三出,正经不错。他这一辈子,每年俸禄二百两,这得不吃不喝二百年,才能攒这么多。”
赵毓,“然后呢?”
“没然后了。”黄枞菖,“这件事由崔侯继续追。今天有大朝会,那些大人们说的是别的事。这不快到年底了,今年总的来说风调雨顺,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哦。”赵毓点头。
“不过,有个事儿,挺,……”
“怎么?”
黄枞菖看了看外面,凑到赵毓耳边,“圣上把户部尚书梁崇山叫到微音殿,单独说了一些事。”
“户部尚书?”赵毓,“圣上叫他干嘛?听他哭穷?”
黄枞菖,“祖宗,您是千里耳,您怎么知道梁老尚书哭穷?”
赵毓,“越是位高权重,越要哭穷,表现的好像每天吃大腌萝卜就米汤,最后,甚至穷的都要当小老婆了。当然,梁尚书不是哭穷,他是真穷。我不是说他家穷,我是说,户部是真穷。”
“他连咱大郑究竟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每年户部的税收就只能指望着从小民百姓手中卡农税地税人头税,真正的大户是那些权贵豪族,都是长着狼牙的肥羊,他们占着大片的土地,有大笔的银钱却不纳税不承担徭役,户部尚书当然不会去撕咬那些人,只能霍霍我们这种没有功名的草民了。”
黄枞菖,“今年其实还算好过,年初黄河发了一次水,初夏的时候淮河又闹了一次,随后西北大旱,江南却丰收,户部调了粮款赈灾,修缮水利的银子都有着落,还有,兵部新造的海船也得了,弄完这些,户部真是一穷二白了,这都已经寅吃牟粮了,一个大窟窿就指望着秋冬这茬税入账,不然,明年春耕的种子粮,黄河的春汛都没法子对付了。”
赵毓,“所以,户部尚书哭完穷,他就回家吃大腌萝卜了?”
“没有。”黄枞菖,“圣上问了他,目前银价的事。”
“……”
半晌,赵毓没说话。
随后才问,“梁尚书怎么说?”
黄枞菖,“他说,银价高低,这些年时有发生。这个世道包容万象,可以自我调节。还说,银价高因为小民愚昧,短视,贪财,他们不读书,不受圣人教诲,不明白修身养德,见利忘义,见钱眼开。只看眼前,看不长远,一看银价涨了,不管不顾的就屯白银,所以这才让银价一涨再涨。”
赵毓不说话,就是笑。——笑的真冷,似乎脸上全是冰碴子。
黄枞菖,“祖宗,我知道您在西城押了大笔的银子赌雍京银价狂泻,但是现在银价打着滚的向上翻,您手里是一点存银都没有了,眼看着多年的基业就这么灰飞烟灭,您怎么就不能问主子,让他帮帮您?”
“那天晚上,圣上还让我从微音殿拿出来他临摹的户部参政知事宋鼐写的《民间疾苦疏》,那上面字字珠玑,刀刀见血,圣上不是不明白银价高昂之下的民生之苦,苦不堪言。”
赵毓,“因为我的事情,已经麻烦他很多了,不能再裹乱。再说,圣上,应该有自己的心思。”
黄枞菖一愣。
赵毓,“西北战事一平,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镇就是心腹大患。一旦削藩,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兵马就需要朝廷出钱养。户部让清贵读书人梁尚书弄成了寅吃牟粮的大窟窿,你让圣上拿什么养兵?让你到天桥卖大力丸吗?”
“如今乘着银价高,户部今年多收一些税,屯一些白银,能多换一些铜钱做军饷,这样一进一出,可以多养三、四年的兵。多了这些家底,就多了这些时间,事情就可以更有把握一些。”
“毕竟,动藩镇是军国大事,一个不小心,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叛乱,那些军队,现在银子喂着,都是精兵悍将,一旦没饭吃,那一张一张的嘴巴,一把一把的刀枪就是祸乱。真到了那个时候,兵灾,山河破碎,人命贱如草芥,万物如刍狗。”
至于其他,……
银价高,有家底的人正好高兴,可以低价买一些平时买不到的东西,买一些平时买不到的人。
毕竟,……
不读书,不识字,没有田产,没有资格兑白银贮存白银的人,在诸位大人眼中,那能算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