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虽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只也晓得皇命大过天,亲自把儿子送到了园子门外柳荫径尽头的青石桥上。见她还要再送,徐进嵘再次跪拜辞别叫回去。
“罢了罢了,你去,只盼你早日归来便好。”
老太太扶起了儿子。
淡梅站在老太太身侧靠后些的位置,见他与老太太辞了后,并未看自己一眼,只从身后一个侍从手里接过马缰便翻身上马,身边跟着的侍从也是上去了,一行人呼喇喇地纵马便下了板桥,引得附近恰巧在家的农舍里人出了篱门引颈望去,低声议论。
淡梅看着他马上的背影,恍惚间觉着自己心中因了早间那一番纠缠对他生出的些须熟稔之感一下又散尽了去,微微抿了下嘴,扭头望向了昨日喜庆提过的兴庄方向,见远处青翠田地尽头,隐隐约约似有一片屋舍可见。
淡梅方转头,已过了板桥的徐进嵘此时却是略微收了马势回头。老太太见儿子望来,还道是在跟自己最后辞别,强忍了心中愁绪朝他摆了摆手。徐进嵘略点了下头,目光扫过站在她身后一侧自己新娶没几日的那小妇人,见她并未如先前所料那般在目送自己,略感意外,眉头扬了下,心中竟似隐隐有些不快,口中“喝”一声便回头扬鞭打马疾驰而去了。
老太太直到儿子一行人远得看不到影了,这才怏怏地回了屋子。大约是被这突生变故给打乱了阵势,哪里还有力气跟淡梅计较,心头怒火也早消了**分。正闷闷坐在自己屋子,边上喜庆陪着纳鞋底,却见小丫头噗一声打了帘子,兴冲冲地撞了进来。
“作死呢,这么猴急,吓到老夫人了。”
喜庆骂了一句。
“老夫人,姐姐,昨日夫人说的那法子竟真的管用。婢子方才去看,见那两条瓜秧都似是被掳直了,瞧着好不精神!”
小丫头行了个礼,笑嘻嘻道。
老太太和喜庆对望一眼,这才来了点精神,扶了喜庆的手出去看。
淡梅正站在那黄瓜架子前,拔掉了昨日□去的两根竹签。见老太太过来了,便让到了一边。
老太太凑过去看了半晌,这才狐疑地盯了淡梅一眼,嘴里嘟囔了道:“倒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边上喜庆嗤一声笑了起来道:“老夫人这话就错了。俗话说没个青蓝靛不开染坊铺。夫人昨日既是那般说了,想必是晓得个中一二的,何不请夫人说来听听,婢子也好长见识。”
“她一个相府里出来的,哪里会晓得这些地头的活计?”
淡梅见老太太口中虽仍硬着,只看着自己的神色却是稍稍有些服软了,晓得她是个爱面子的,大约是觉着种了一辈子的地,今日竟是栽在了自己手上有些不快,便郑重道:“娘说得倒也没错。媳妇自己哪里晓得这些门道,不过是小时身边有个乡下过来的奶娘,闲时有听她提起,媳妇觉着新鲜有趣,这才记了下来的。不过取巧被我说中而已。若论活计,媳妇往后自当要向娘好生讨教的。”
老太太这才面色稍霁闭口不语,边上那喜庆却是来了兴趣,缠问道:“夫人的奶娘倒真是有趣的紧。夫人可还听过她说起过除虫的法子?头两年还好,今年也不晓得怎生缘故,地里这虫子生得到处都是,前几日硬是吃掉了大片的葫芦叶,满园子的人拿筷子夹都夹不及,愁死婢子了。”
淡梅见喜庆说话,老太太在一边支起耳朵听的样子,心中略感好笑。此时种菜种地,并无后世的农药可用,虽出来的是完全无污染的有机作物,只万一生了虫害,除了人工捉虫,便无什么有效的方法了。她从前修农课时,导师不但教书育人,更是自己躬身亲垦实验园地的,从他那学了一些避免使用农药污染的除虫法子。后来自己虽没有用于种菜,只在种花时用过,效果还是不错的。见被问起,便到了葫芦架前看了下。
葫芦此时刚花期,开了朵朵小白花,只可惜不少叶片都是蛀洞累累,瞧着虫害已经有些重了。
淡梅指了下只正趴伏在葫芦叶片上的袖蜘蛛道:“此蜘蛛螨,用大蒜瓣捣成泥,加些皂胰子水搅匀了喷洒上去,早晚两次,几日后便可杀灭。若见菜青蚜虫,取大葱捣烂成泥,加入五六番的皂水,滤过后喷洒也可。除了这葱蒜,黄瓜苦薏藤蔓这般处置后亦可灭去菜螟蚜虫。”
边上几个正手执筷子在夹虫子的婆子闻言,面上都是现出了欢喜之色。原来这段时日天色热了起来,虫害多了,老太太不止自己捉,命着园子里的婆子们也是一道捉,片刻也不得歇,那虫子却似捉不尽,一日日地仍多了起来,个个早有些不耐烦了,只不敢违命而已。此时见这位新夫人说出了这般法子,心道这却省力许多,自然有些欢喜。
老太太闻言,起先也是有些喜色,只很快便念道:”你这些法子灵不灵是不晓得,只听着便是要费葱蒜。”原来是舍不得。
淡梅点头道:“娘说的是。所以这虫害须得从源头治才好。这圃子里栽的是葫芦,不晓得头两年栽的是什么?”
“自然也是葫芦。”
喜庆在一边应道。
“这便是了,我从前那奶娘说过,因了虫子对菜蔬各有所好,故而同块地上若年年都种同一菜蔬,虫害便会愈发严重。这番收获过后,娘可以试着在此块地上种另种菜蔬,别的圃地也是相同。”
见老太太仍似有些不解,淡梅看了下边上的另几块园圃,耐心道:“我瞧娘这里有种豆、芋、茄、苔心、萝卜、莴苣、葫芦,今年这般种了,待明年,将种豆的地改种芋,种芋的改成茄,种茄的改苔心……,这便是轮种。这般轮种下来,不但可减少虫害侵扰,且因了每样菜蔬各自所喜的肥力不同,年年换地,长势反倒更好。”
淡梅一番解说下来,老太太闷声不语。淡梅察言观色,便笑道:“我方才所言,都不过纸上谈兵空口白话,灵或不灵,还要做了才晓得。娘若是信得过,媳妇往后便给娘打打下手。”
老太太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也不言语,自己低头慢慢往屋子里回去了。喜庆自然跟着去,回头看向淡梅的眼里却满是敬服。
待人都去了,一直随淡梅在侧的妙夏这才小声道:“夫人何时有个如此晓得地头之事的奶娘?婢子糊涂了。”
淡梅伸手拧了下她脸道:“你个丫头何时倒管起我了?夫人我说有便有,说无便无。”
妙夏糊涂,淡梅笑而不语,自己也是回屋子里去。
往后几日,那老太太自己去菜圃里忙活,竟是未叫唤淡梅同去。悄悄问了喜庆,才晓得她暗地里在按着自己所教的法子喷洒那除虫之水。她既未叫自己,淡梅自然乐得悠闲,每日里不过早晚到她屋子里问了安,一整日便都闲着无事了。
淡梅原先以为自己随了老太太到此之后,她必定会处处束缚自己。只照这几日情形来看,她费了心机把自己弄了过来,也不过是怕儿子沾了己身命犯白虎而已。如今他儿子既是离了京去,她瞧着便也不大拘着自己了。这倒是遂了她心意。这日午后见天色晴好,晓得老太太慧姐都午觉去了,一时三刻不会起来,便带了妙夏,叫园子里的车夫套了小车要出去。
那车夫见夫人穿了身蓝布衣衫,头上戴了顶帽笠,若非肤色莹白,瞧着便似乡间寻常妇人一般。待听得要去兴庄,心中虽有些纳罕,只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应了。
去兴庄的路窄小,车夫弃马用驴,套了个小驴车。妙夏扶着淡梅上了车,待车夫赶着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兴庄去,忍不住心中好奇问了声所去为何,见夫人只笑不语,只得按捺下满腹狐疑,心道跟去了便自然晓得。
那兴庄虽不过东北四五里地之外,只路窄车慢,待到了庄子口,也差不多费了半个时辰。
淡梅下了驴车,叫车夫在庄子口的青石拱桥下候着,自己便带了妙夏往庄子里去。
这兴庄果然如喜庆所言,庄子里大多庄户人家都是以种花为业。两人入了庄子口没几步,便见路边屋舍篱墙里外俱是土栽或盆栽花株,因了正当夏令,花开正茂,只入眼品种大多不过是些寻常的紫苏玉兰蔷薇月桂,时下贵价的牡丹茶花却是不大见到。
淡梅带了妙夏一路慢慢前行,对面不时会遇上几个手把花锄提了花泥的村妇村夫路过。因了她二人都是乡下妇人装扮,又低低压了斗笠,看起来并无出挑之处,且乡下之地妇人外出随意,倒也并未引人注目。
庄子腹地之中绕了道清溪,上面架了座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板桥,淡梅站板桥一头,见对面有个花场,看着虽不是很大,外面围墙却并非一路过来所见的竹篱,更不是砖木,满满种了木槿围成了槿篱,很是别致。
木槿古称“舜华”,花朵虽朝开暮落一生苦短,只槿篱年年生长编织,坚固美观又有野趣,淡梅从前就很是喜欢,见此间竟也有人与自己相同喜好,忍不住便过了板桥朝那园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