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熬过了溽暑,天渐转凉,很快就到了中秋佳节。
白日里,阮蓁在兰园和苏大夫一道侍弄了会儿花花草草,衣摆不可避免沾了些泥,她稍后还要去看枇杷,自然不能就这样去,便回了自己院子。
正换着衣裳,双碧从外面进来,“文安郡主命人给姑娘送了张帖子。”
阮蓁接过帖子看了看,刘凝邀请她去集芳园喝茶,帖子上还写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阮蓁一目十行跳到最后总算是看到了她真正的目的,她说有事想问她。
她从前在阮蓁面前总是趾高气昂的,如今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能让她拉下脸主动邀请她。光看着帖子阮蓁都能想到她那别别扭扭的样子,她撇撇嘴,随手把帖子放在一旁。
画罗为阮蓁套上玉涡色缂金瓜蝶纹褙子,问她:“姑娘要去吗?”
阮蓁点了点头。
虽说她跟刘凝没什么交情,甚至还有过节,但是刘凝在帖子里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她若不去就真的是不识抬举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辆朱轮华盖马车停在了集芳园前,阮蓁牵着石榴裙踩着黄杨木脚凳下了马车。
进了茶楼,正在黑漆柜台后埋头拨弄算盘的掌柜冷不丁抬眼见了她,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目光落在她眉间的美人痣上,他忙不迭迎了上来,“姑娘等的人已经到了,就在二楼雅间。”
说着便招呼小二领着阮蓁上了二楼,刘凝订的雅间在二楼边角上,一侧是墙,很是隐蔽。小二推开槅扇,躬身请阮蓁进去,又亲自为她们关上门,这才走了。
屋里的花梨木红漆圆桌上摆着一个青白釉瓷壶和两碟已经吃了少半的点心,刘凝双手捧着茶盅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杯中的茶水,看起来已经等了许久。见了阮蓁,她竟破天荒地主动对她笑了笑,招呼她坐下,还亲自执壶给她倒了杯茶水,热情极了。
她的态度太过反常,阮蓁戒心顿起,没再往前,而是坐在了圆桌对面离她最远的绣墩上,开门见山地问她:“郡主找我来是想问我什么?”
言下之意让她快快问了,她好脱身。
刘凝心不在焉地往帘子后看了看,旋即又在阮蓁发现前收回视线,指了指阮蓁面前的茶盅,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不喝茶吗?”
阮蓁摇了摇头,她只想快些了事。
见她摇头,刘凝竟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我和徐朗的婚期定了,就在明年三月。”
她跟她说这个做什么?阮蓁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旋即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好,她调整了下神色,抿唇对她笑了笑,道:“那就恭喜郡主了。”
刘凝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瞧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无果。她垂眸拨了拨手边的茶盅,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底不甘心了很多年的问题,“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一件事,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清楚……”
阮蓁偏了偏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紧等着下文。
“我想问你……”觉得有些难堪,刘凝抿了抿唇,方道:“徐朗他……是不是喜欢你?”
阮蓁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她越发觉得刘凝今天好生奇怪,和徐朗有婚约的不是她吗?她方才还说他们婚期定了……
刘凝紧接着问她:“那他为何对你那么好?比、比对我都亲近……”她说着又看了一眼雅间内侧。
阮蓁注意到这点,她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疑惑回答她的问题,“我七岁那年出门遇到了歹人,多亏徐朗哥哥路过救了我一命,爹爹感激他,便时常请他来府里……”
因着老太君不许人说出去,这件事刘凝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她隐约想起一点什么,便试探着问道:“是上元节的事?”
阮蓁点了点头,“他对我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许是因着我那时差点儿死了。”她和刘凝难得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话,便想一次把话说清楚,毕竟刘凝马上就要嫁给徐朗了,若是他们因着她生出什么嫌隙,到时再怪到她头上,那她岂不是冤枉死了?
刘凝确实记得阮蓁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药石无灵险些丧命,没想到竟是飞来横祸。再看向阮蓁时,她竟觉得她有些可怜,从小就身子孱弱,几次差点一命呜呼……
阮蓁被她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抿了抿唇道:“郡主还有事吗?若是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
言讫理了理裙摆站起身。
刘凝先是哦了一声,旋即想起什么,突然也站起身,看样子是想从圆桌后绕出来,“你快走……”
她话还没说完,内室松松散散半掩着的帘子后便猛地窜出几道人影,堵住了阮蓁的去路。
阮蓁后退半步,神色微凝,冷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她说着便见又有一人从帘子后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竟是阮婉怡!她得意地看着阮蓁,轻笑道:“五妹妹别怕,姐姐只是替王爷请你去府上坐一坐……”
齐王。阮蓁转眸看向刘凝,却见她面有愧色,显然是早早就知道了这件事。难怪她刚才种种反常,还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原来最终目的是这个。可是她想不明白刘凝为什么会和齐王掺和在一起?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等等。”阮蓁躲开那些人想要擒住她的手,掀眸看向阮婉怡,“众目睽睽,四姐姐准备怎么把我带出去?”
阮婉怡却道:“这就不用五妹妹操心了,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有万全之策。不过若是五妹妹肯乖乖配合,那就再好不过。”
她也是前些日子无意中听到了齐王和心腹的话才知道他的野心,起初是有些慌乱的,但想到齐王对她的种种温柔,她便接受了这件事,并且为他守口如瓶。这一次更是自告奋勇带人来绑阮蓁,到时刘凝的马车从茶楼前门走,她则带着阮蓁从后门离开,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阮蓁带去别庄。到时齐王成事,她便是贵妃……
阮婉怡兴奋地浑身发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头戴九翬四凤冠,身穿大衫霞帔的场景。然而下一刻,她面色陡然一变,几近惊恐地看着一道黑色身影自窗牖外翻入室内,不过一个喘息的时间便将她带来的数名壮汉尽皆打晕在地。
做完这一切,黑影单膝跪在阮蓁面前,垂着头,再恭敬不顾地开口:“暗十一见过阮姑娘。”
阮蓁身边确实有阮泽派来的两名武艺高强的侍卫跟着,是以她方才才会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等他们来救她。可面前这一位她却从来没见过,“是谁派你来的?”
暗十一道:“属下的主子是大将军。”
阮蓁语调平静地哦了一声,唇瓣却忍不住弯了弯。
“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吗?”暗十一问。
“没有了。”
阮蓁话音未落,便见暗十一身形一闪,如同凭空消失一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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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寿本欲神不知鬼不觉地绑了阮蓁,将她关在城郊一处不为人知的别庄里,让阮泽和霍成分心去找,无暇他顾。而他则在傍晚宫宴歌舞升平的时候趁机逼宫,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有阮蓁在手,他自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把霍成和阮泽放在眼中。可谁知刘凝竟然失手,计划败露,他只得提前改变计划,提前一个时辰动手。
五城兵马司和神机营的人早已调集,只等齐王一声令下便可冲入宫门,又有羽林卫在皇城东西两面接应,齐王的兵马接连冲破了两道宫墙,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然而当他率人到了含元殿前,四面八方一瞬冒出无数禁军,屋顶檐牙、城墙上到处是手持弓箭的侍卫。
前有宋志昂率领着禁军护卫着含元殿,让他不得往前一步,后方则是霍成率领神枢营,一路冲杀过来,他带来的人马顷刻之间死伤殆尽。
他妄图翻天覆地,却连一粒微尘都没没能扬起便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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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
浓重的药味掩盖住了帝王居所的龙涎香,成帝着一身明黄万字柿蒂纹寝衣靠坐在床头,他是真的行将就木了,眼廓深陷,脸色灰败,一次咳嗽就能用尽他大半的力气。
看他咳得厉害,宫人连忙端了药,他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掀眸看向被宋志昂押着跪在地上的刘寿,那眼神,好似在看一只蚂蚁。
这眼神刘寿再熟悉不过,从他十三四岁有了自己的野心开始,他便常常看到成帝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不明白,他和太子同为他的儿子,为何他面对太子的时候就是父亲,而对他,却还不如对他的那些臣下。
“父皇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罪,索性摊开来跟成帝交谈。
成帝不置可否。
见此,刘寿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甘心地咬了咬牙,“那为何还放任我……”
他正说着,太子自殿外进来,路过齐王时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恭恭敬敬地对着成帝行礼,“父皇,叛军已尽数伏诛,一众叛党也已拿下。”
这些都在成帝的预料之中,他放任齐王至今其一是为了磨练太子,其二便是为了肃清朝中怀有异心的臣子。如今目的达到,他心头的重担放下,精神不由愈发萎靡,他对着太子招了招手,“湛儿,来。”
太子走上前,“父皇。”
成帝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还跪着的齐王,“今日父皇便教你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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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成帝究竟说了什么,当日在含元殿当差的宫人只看到齐王被押出含元殿时,几度发笑,神色癫狂。其后成帝连召贺阁老、宣平侯、镇国大将军入殿觐见。
此时已到傍晚,天色昏沉不似往日的朱丹赤红,天边乌云密布,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雨点开始落下的时候,常乐公主奉召入殿,她脚步匆匆,险些在殿前石阶上滑倒。
十六岁的少女,自幼被呵护着长大,人生头一次面临生离死别便是面对自己至亲的死,她心中又慌又乱,刚进了内殿只瞧了成帝一眼眼眶便红了,泪珠和着雨水沾湿了眼睫,她抬袖一股脑地在脸上拂了一下,动作中还带着挥不去的孩子气。
成帝无奈地笑了笑,费力地抬手招呼她走近些。
常乐公主上前跪坐在他床边的脚踏上,囔囔地叫他:“父皇……”
成帝抚了抚她的头,朝她笑了笑。
他这一生,所有的儿女中,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幺女,他将对她早夭的哥哥姐姐的愧疚尽数放在了她身上,疼爱她呵护她,让她远离宫里的阴诡伎俩,这才有了如今心性良善,真正如一颗明珠般粲然的小公主。也正是因此,他才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寻常人家的父女情。
目下他就要撒手人寰,最不放心的便是这个女儿。
“思若。”他如一个真正的慈父般语气和缓地与她商量,“父皇给你指一门婚事好不好?”
常乐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嗫嚅道:“父皇,我不想嫁……”
然而他不是真的要与她商量,他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跪在常乐公主身后的贺瑾,无限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父皇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对贺瑾的心意这些年他都看在眼里,他之所以不插手就是在等着贺瑾点头,只要他敢在他面前说一句想要常乐,他不会吝啬一道旨意。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贺瑾始终一句话没说……
他纵视他为股肱良臣,却不会把自己的珍宝交给他。
他转眸看向跪在床前的小女儿,压抑地咳了一声,声音如在砂纸上磨过,“常乐公主,宋志昂,听旨……”
他看着宋志昂,一字一句,缓缓道:“朕之六女,安贞叶吉,柔嘉维则,朕……视之如珠如玉,今,朕大行在即,恐珠玉无依。兵部尚书之子宋志昂,英武忠厚,深得朕躬,赐婚常乐公主。特许,朕大行三月后,即可择日完婚。”
常乐公主连连摇头,眼泪夺眶而出。
成帝紧紧握着她的手,竭力睁着眼睛看着她,方才那一番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最终,常乐公主含泪点头,“好,我嫁,我嫁……”
她刚说出第一个字,成帝便心满意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
积蓄了一整个黄昏的暴雨,倾盆而下,轰隆雷鸣伴着邺城寺庙宫观的悠悠钟鸣,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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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军将齐王押回王府,顺道宣读了成帝的旨意——将齐王贬为庶民,终身幽禁。
这个消息对府中众人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一时间人心惶惶。
阮婉怡更是神情恍惚,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她才过了两个月的好日子,怎么甘心就这样陪着□□失败的齐王老死在王府?这样想着,她挣扎着爬起身,嘴里不住念着,“怎么会这样?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祖母,他们一定会救我……”
她一边念着,一边跌跌撞撞想往外跑,却被御林军扔了回来,撞在了齐王脚边。她戚戚抬头看了一眼神色讥讽的齐王,终于捂着脸崩溃大哭。
她到了这时才明白老太君为何不愿让她嫁给齐王,她是真的后悔了,可已经为时太晚。
阮婉怡的死讯是在一个月后传来的,她的尸体泡在齐王府后院的池塘里整整一夜才被人发现,死的时候面目狰狞痛苦极了。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说她是失足落入水中溺水而亡,也有人说她是被人蓄意推了下去。说法不一,然而没有人愿意去细细追究。阮滔听到这个消息一瞬好似苍老了十年,可他也只是捂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到底也没开口追究阮婉怡的死因。他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唯有王氏日日在院里哭闹,叫嚷着要阮滔为小女儿讨一个说法。
可这说法该怎么讨?阮滔被她纠缠的心烦意乱,没有个安宁的时候,后来干脆宿在了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