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争 第一卷 金鳞岂是池中物 第十三章 面王

终南唐李昇一朝，天下无太子。早年李昇喜爱宣称王景遂，想立他为太子，后被一众大臣劝阻，理由是长幼有序不可废，也就作罢。昇元四年八月，李昇升诸道兵马大元帅、齐王李景通为太子，录尚书事，这回众大臣倒是没有意见，李景通却不干了，史书中是这么记载李景通推辞的理由的：前世以嫡庶不明，故早建元良，示之定分。如臣兄弟友爱，尚何待此。意思就是咱们兄弟几个亲亲爱爱，不需要这么早立太子以稳定秩序。为表彰李景通有廉退之风、师忠贞之洁，李昇还大赦天下。此时李景通虽然在名义上不是太子，但是“臣民奉笺齐王，如太子礼”，成了实际上公认的太子。

从广祁山回府，李景通意犹未尽，进了书房后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李玉成那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心情一时不能平静，遂于书案后提笔，笔走龙蛇，在纸上将这两句话写了下来。字写好之后，李景通一面欣赏这两句话的不俗意境和志向，一方面又为自己的书法沾沾自喜起来，只觉得今日自己的笔力，凭空又雄健了几分，多了不少神韵。

如此反反复复，李景通竟然忘了要出府去观赏灯会。不过灯会昨夜已经看过，今日再看，倒也没什么新鲜，不过这个李玉成，确实让人耳目一新，谈吐举止都有种不拘世俗的意味，有古贤士之风，如今虽然羁旅在闹市，为一个商贩，却好似正印证了那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如此想着，李景通恨不能将李玉成和王朴再找来，彻夜长谈一番，如此才能尽兴。

想到李玉成，李景通便想到了娥皇。也不知是否天意，这小妮子竟然与李玉成交情不浅，很是亲近的样子，可他们相识明明才两日。

“来人，去将娥皇叫过来。”

半响之后，下人来禀报：“回禀齐王，娥皇已经睡下了。”

“这丫头，偏偏今日睡得这般早，都不看花灯了么！”李景通叹息一声，竟有些失落。他浑然不知，在他文人天性大爆发的这一刻，神态举止实在是跟个孩童没什么两样。

踌躇许久，李景通翻出自己平日的诗词作品来，翻翻找找，似乎是要找到能将李玉成那两句话比下去的佳句，一时不得，李景通竟然就这么入了神。

不知不觉间，时光流淌。直到下人来禀报，说是府门前来了一个年轻人，叫李玉成，求见齐王。

“李玉成？快将名刺递上来！”李景通大喜，见着了名刺，立即吩咐道：“速速请他进来！”

李玉成在齐王府外等了没多久，进去报信的人就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管事模样的半百老人。那老人和李玉成见礼之后，道一声请，便带着李玉成从侧门进了齐王府。

彼时但凡富贵人家，府邸的大门都不会轻易打开，除非是非常隆重的情况，一年间也开不了多少次，李玉成从侧门入齐王府，再正常不过。

齐王府虽然灯火通明，但毕竟是在夜里，加之李玉成此行颇为急切，也就没顾上如何打量这广陵城最大的府邸，只是隐隐感觉到高楼林立，亭台无数，林廊曲折，李玉成跟在那管事后面，足足走了一刻的时间，才被带到李景通所在的大院。

“李先生，快些请进，方才孤还念及今日在广祁山上与先生的谈话，久久不能平静，要不是不知先生居于何处，孤定然叫人去请先生了。”李景通招呼李玉成进屋，喜悦的像是抓着糖果的孩童，“今夜孤定要与先生好生切磋，促膝长谈！”

李玉成苦笑一声，对这个文学发烧友也有些无奈，揖礼道：“齐王殿下，今夜恐怕你是没有时间与在下谈论诗词歌赋了。”

“哦？为何？”

“因为有人要烧广陵城！”李玉成迎上李景通的目光，正色道。

“火烧广陵城？”李景通先是怔了怔，随即哑然失笑，“李先生，你在与孤说笑吗？这好好的，谁要火烧广陵城？”

“吴越君臣！”李玉成肃然道，“吴越君臣已经收买了广陵城的一大帮地痞，今夜就要趁着灯会热闹之际，火烧广陵城！某也是方才得到消息。事不宜迟，还望齐王殿下早作决断，救广陵城于水火！”

“李先生！”李景通还是不相信，“这个玩笑可开不得，你今儿不会是饮多了酒吧？”

“兹事体大，李某有几条命，敢拿这样的事来与齐王开玩笑？”李玉成的额头不停往外冒着豆大的汗珠，那是给急的，“不瞒齐王殿下，某已经逮到了今夜放火案的行动首脑之一，现在就在府外，殿下若是不信，审审便知！”

李玉成接着道：“自吴王杨行密大定淮南以来，虽时值乱世，广陵城却得以偏安一隅，多年来繁华不减，城中百姓无不感念圣上恩德。如今，城中万千百姓生命危在旦夕，还请殿下不要迟疑，速速采取行动。若是真让吴越君臣得了手，殿下与广陵城万千百姓衣襟一体，到时圣上怪罪下来，只怕……相反，若是殿下将此事扼杀于摇篮，定能让圣上开颜。”

李景通脸色阴晴不定，方才李玉成这番话倒是说道他心坎里去了，沉吟良久，终于大手一挥，“带人进来！”

……………

……………

不久之后，齐王府侧门大开，数名轻骑从中奔出，赶往江都军驻地、江都尹府衙。

此时，在齐王府内的一处校场上，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军士列队整齐，漆黑如墨的夜空下，灯火通明的府邸中，这些军士显得异常庄严肃穆。李景通就站在这些军士阵前，脸色冷峻如青山，李玉成则远远站在一旁。

自古皇帝有天子六卫，太子有东宫六率，专职护卫他们的周全。李景通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仅齐王府上便有亲军八百，日夜守护王府。而今夜，这八百亲军，悉数被李景通召集起来。

李景通起家驾部郎中，累进诸卫大元帅，对军事不可能陌生，是以他府上这保命的八百亲军，自然不是摆设。

“情急之下，诸军难以调集，若是等城外的军队入城，时间上来不及不说，要是打草惊蛇让白虎帮的人鱼死网破，那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孤现在手上只有八百亲卫，但罗城六十四坊，孤如何能顾及的全面？虽然林二招供了不少纵火点，但白虎帮人多势众，如何保证他们不会改在其他地方纵火？今夜城中行人如织，一旦混乱起，局面该如何控制？”齐王府上亲卫集结起来之前，李景通心急如焚，对李玉成说了这番话，“吴越君臣这些老贼，真是亡我之心不死，竟然连收买地痞纵火烧城的事情都能做出来，实在是不当人子！”

当时李玉成听罢李景通的担忧，当真是哭笑不得。

历史上说李景通志大才疏，精于文字，粗于治国，实在是恰如其分。如若不然，南唐在他手里也不会由当时数一数二的大国，被中原王朝打的屈辱求和，割地赔款，从此一蹶不振。《南唐书》说李景通“风度高秀，幼工属文”，潜台词就是李景通除了人长得不错，舞文弄墨可以，其他的就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眼看机遇就在眼前，李玉成本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原则，大胆向李景通请命：“某得蒙殿下看重，有幸与殿下在广祁山上同席而食，促膝而谈，某本布衣，殿下折节下交，某心下早已是不甚感激。今殿下有事，但凭差遣，某虽不才，却也不是无知之辈，若能助殿下化解广陵城的这场灾难，便纵是身死也无憾！今夜行动，就请殿下恩准，让某为殿下出一份力。”

“李先生切莫如此说……”李景通立即被李玉成一番肺腑之言感动。

“在下七岁来到广陵城，在此间已经十余年。十余年来，在下之所学，无非忠君报国、造福乡里，而今广陵城有难，还请殿下许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为广陵城百姓做点事。”李玉成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我什么都没说，嘴上一刻也不停：“在下若不能将这场大火化于无形，提头来见！”

“……”

站在八百亲卫面前，想起李玉成方才那番话，李景通还是心潮澎湃，只觉得自己真是幸运，遇上了这么一位福星。想到这里，李景通不再迟疑，示意李玉成站到自己身边来，然后向面前八百亲随郑重宣布：“今夜广陵城抓贼，你等一切听凭李先生调遣！李先生的安排，便是孤的安排！胆敢有违命者，军法从事！”

……

这八百人的军权，就这么说授命就授命了。虽然这种授命更多的是象征性的，但不管怎么说，李玉成都是一个领头人了。

站在李景通身边的李玉成这时候觉得，摊上这么可爱的一个齐王殿下，或许真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