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

像是被生硬的插进二人的谈话,模棱两可。

但是,他们都知道这话里的所指究竟所谓何事。

“后悔。”北通玄的回答很干脆。

干脆得既简单又直白,以至于完全超出了苏长安的预料。

一时间,苏长安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午后的阳光顺着纱窗斑驳的射了下来,照在二人的侧脸。

他们一位冰冷如霜,一位眸子里含着星光。叔侄二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苏长安又问道,他能感觉到北通玄冰冷的眸子下藏着的某些东西,他自以为他藏得很好。但恰恰,这种名为悲伤的事物向来是欲盖弥彰。

他不解的是,既然后悔,那当初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做了,为什么又要后悔?

“没有为什么。”北通玄站起了身子,冰冷的脸上不知为何却浮出一抹笑意——苦涩的笑意。他的声线低沉,“即使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选择。”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以往,以苏长安的性子定然便会怒从心头起,若是再往前推一点,直接拔刀,叫嚣着要为如烟向北通玄讨个公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现在,他却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自问易境而处,他断然做到北通玄这一步。

他会放过如烟,然后一个人,即使没有司马诩的支持,没有那十万大军,他也会孤身来到西凉,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不求能救天下苍生,只求问心无愧。

可这只是他的选择,并不代表他能站在某些立场去谴责北通玄。

这如玉衡所言,这世上之事本无对错。

于西凉苍生而言,这是他们的幸事,于如烟而言,这是她的劫难。与北通玄而言

苏长安看了他一眼,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别说的事了,说说你的吧。”看得出,北通玄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

但这一次,换苏长安沉默了。

他自然有很多事想问,但最想问的却只有一件。

可又因为害怕得到一个他不想得到的答案,迟迟没有问出。

“青鸾青鸾怎么样了?”但有些事情终归是没办法躲下去的,他需要面对,也需要知道答案。他这么告诉自己,但身子却在问出这样的话后,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是的,他在害怕。

“死了。”北通玄的回答同样如上次一般干净利落,以至于让苏长安没有半分缓冲的余地。

因此,他的脸色在那一刹那变得煞白,眸子里的光彩如潮水般退去,他虽然还活着,但却像是失了灵魂一般,弥漫上一股死气。

“但却又活着。”北通玄将苏长安这样的变化看在眼里,似乎试探了某些让他满意的东西,他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苏长安眸子里的光彩忽的又活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北通玄先前试探的用意。他猛地站起了身子,用力的抓住了北通玄肩膀,焦急的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死了却又活着?”

他已经没了修为,但抓着北通玄肩膀的力道,却让这位问道境的强者也微微皱眉。这样的异样,让北通玄愈发肯定了心底的某些猜测,他清了清嗓子,拍开苏长安的手,同样站起了身子。

“她对你很重要吗?”北通玄问道。

“恩。”苏长安用力的点头。

“你想要去救她?”北通玄又问道。

“想!”

“这很难。”

“这世上没有比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更难的事了。”苏长安如此答道。

北通玄的身子一怔,莫名有些触动,他直直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许久。

直到确定他脸上的神情不似作假,他方才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不知道开阳师叔与那位星辰阁的阁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曾听他言,要用青鸾去与那位阁主换一样东西。那东西对于他来说应当很重要,所以,我可肯定,他不会杀死那个女孩。”

“但是。”说道这里,北通玄愣了愣,他看了一眼苏长安,见他一脸紧张的神色,北通玄的心里莫名生出些愧疚。他又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又说道:“但是,她成了太上,忘情的太上。她已经不是她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应当是已经死了。”

说罢,他再次看向苏长安,似乎是想要在这个男孩的脸上发现些某些他预料中的失落。但让他失望的是,苏长安的脸上只有喜色,没有半分的苦恼。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某些解释没有准确的让苏长安理解到。

北通玄继续补充道:“那日的开阳师叔,你应当见过吧?”

“恩。”苏长安点头,只是心里却疑惑,为什么北通玄会突然问道这个问题。但得知青鸾安然无事,他的心情好些许,倒也不介意接下北通玄的话。

“曾经的开阳师叔并非这样,他是一个”北通玄想了想,“很和善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师傅,他更加和蔼。”

北通玄这样的描述让苏长安不禁愣了愣,北通玄的师傅自然便是玉衡。

在苏长安的心里,玉衡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他包容他,却不溺爱他。

他教导他,却不谴责他。

他就像是三月的艳阳,和煦而温柔,有他在的那些日子,是苏长安在长安过得最舒心,也最快乐的日子。

而开阳,冰冷无情。

青鸾是他的弟子,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可是他却可以将她拿来用作某些交易。甚至还曾打伤过她,直到现在,苏长安还记得自青鸾身上涌出的鲜血是如何的汹涌。那一幕他已然将它刻在心底,只等着有朝一日再见开阳时,将这一剑代替青鸾还给他。

这样根深蒂固的形象,实在让苏长安无法将之与北通玄口中那个和蔼的师叔联系起来。

北通玄自然看出了苏长安心中所想,他继续说道:“很奇怪是吧?觉得我口中的开阳师叔与你说见的并非一人对吗?”

“在我再次见到他之前,我也不曾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但太上就是太上,他的心在他决定忘情那一刻便已然变得冰冷。而你的那位青鸾亦然也会如此。”

“这便是太上,忘情的太上。”北通玄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曾经的天岚院如今凋敝得只剩下开阳一位先辈尚在,而这位曾经被他所崇敬的先辈,却没了曾经的模样。即使是他也不由有些茫然,为自己,亦为天岚。

“难道就不能变回来了吗?”苏长安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的眉头也在那时皱了起来。

“我不知道,至少我从未听说过。”

苏长安在得到这样的答案之后,不禁有些苦恼,他低下了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在不久之后,他的头再次抬起之时,他眸子里的光彩忽的耀眼了起来。

“不。青鸾不一样,她不会忘了我的。”他说得很笃定,笃定得就连北通玄也莫名对他凭空生出几分信心。

但北通玄的理智却告诉他这绝非是光靠所谓的信念便可以达成的事,可现在的苏长安恰恰需要这样的信念去支撑他。让他去完成那些先辈们所需要他去完成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把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他时,这些信念可以让这个男孩不至于陷入某种崩溃,而从此一蹶不振。

“就算她认得你,可她现在在星辰阁,星辰阁的阁主白河远为了她想开阳师叔付出了不菲的代价。你应当知道,并不是你想带她走,便可以带她走这般简单的。”

苏长安早已不是那个出来长安的愣头小子,他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我会变强,再次变强。然后亲自去星辰阁将她抢回来!”他这般说道,语气坚定,眼神明亮如天上星光。他虽然修为尽失,但是传承星灵还在,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到达那个能与那些大能匹敌的境界。

“变强?你能有多强?”北通玄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星殒?可是星殒是无法战胜太上的。亦或者你也成为太上,成为与开阳师叔一样的人?”

苏长安闻言忽的愣住了。

“与开阳一样的人?”他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脑子里闪现出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而一股凉意也在那时自他的脚底升起。

成为那样的人,就算救出了青鸾,那又有何意义?

可不成为太上,又如何能够战胜太上?

现在摆在苏长安的面前的,似乎是一条绝路。他顿了顿,忽的转头看向了北通玄。

“你有办法?”他这么说道,看似询问,实则却很笃定。从一开始的见面,北通玄便一步又一步的将他引诱向某个方向。而为的便是此刻,所以,苏长安看着他,等待着他给出那个可以不成为太上,却又能战胜太上的方法。

苏长安的警觉远远超出了北通玄的预料,他不禁一愣,但很快便回过神来。

“你还记得你的师父吗?”

今日他与北通玄的谈话总是这样突兀的被插入一个又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苏长安已经有些适应,他点了点头,“自然不可能忘记。”

“呵呵。”北通玄又笑了笑,有些苦涩的感叹道:“是啊,谁又能忘记他呢?”

“人族的希望,摇光师叔的徒弟。天下第一刀客,莫听雨。”

“只是,你可知他并非人族?”

“恩?”苏长安一怔,第一次,他听闻到自己的师傅还有这样的身世。

“他是西凉人,是一位武夫与一位蛮族少女的后代。”北通玄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幻,就像是陷入某些回忆之中。“他在很小的时候便被我的师叔,摇光从西凉带了回来。收他为徒,传他衣钵,但为的却不是让他成为下一代的摇光星殒。”

“那是为了什么?”苏长安的脸色也变得肃然,他意识到,他将听到某些极为骇然的辛密。

“为了让他成仙!”

“仙!?”苏长安的瞳孔豁然放大,这是他第三次听到这个字眼,前两次都在他的身上,而这一次却出现在了莫听雨的身上。这二者之间定然有着些什么联系。

但还不待他细细回味,北通玄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仙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想我的师傅师叔们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仙,很强。”

“你还记得当年莫听雨以太一境斩杀梧桐的事情吗?当然他并没有杀她,但不可否认,只要他愿意,他确实有斩杀星殒的能力。”

“现在的你,体内有三位星殒的传承星灵,莫说太一,就是天听境时,让你存上十年,甚至二十年刀意,你能打得过星殒吗?”

北通玄的问题很成功的让苏长安愣住了。

这是一个他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因为莫听雨在他的心中就是一尊神祇,在他看来,只要是莫听雨,任何奇迹对他来说都是合理的。

只是,这突然听北通玄提起,他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他的修为已经超出莫听雨百倍不止,而且相比于莫听雨,他拥有更多更可怕的传承。可即使是这样,他面对星殒,依然是毫无还手之力。

“难道?”苏长安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对。”北通玄却很快明白了苏长安的话中所指之物。他点了点头,肯定了苏长安的猜测。“莫听雨修的不是人道,是仙道!”

“仙道很强,但同时却也很苛刻。首先你必须具备人妖蛮三族的传承,但三族因为体质的差异,一族之人根本无法修炼外族的功法。这是其一。而若是无法修炼外族的功法,想要获取传承便只有通过传承星灵。可星殒的传承星灵何其宝贵,三族常年交战,又有哪位星殒会将自己的星灵传于外人。这是其二。那若是如此,便只剩下第三条路,三族混血。可是正如方才所言,三族常年交战,通婚之事鲜有发生。就算偶有特例,也很难找出能同时完美继承两族体质之人。而你的师父莫听雨,很巧,他便是那个万中无一的特例。他的血脉造就了他,可以继承人蛮两族的功法。”

“可是,这也还差上一脉。”苏长安疑惑。

“是啊,还差上一脉。”北通玄感叹道,脸上的神色愈发黯淡。“所以,才有了摇光师叔自导自演的那一场戏码。”

苏长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忽的大变。

“你觉得,以梧桐师姐的性子,当年若是莫听雨为了为摇光报仇一刀杀了梧桐,而自己也身陷死境,那梧桐师姐会怎么做?”

苏长安很是认真的想了想,师娘对于师傅的感情自然是极深。当年在雪地就不惜耗费自己所剩不多修为阻止师傅拔刀,若是师傅身陷死境,她自然会救他。

而那时的师娘又当拿什么救师傅呢?

苏长安的瞳孔在那时豁然放大,星灵,传承星灵!

“光是这些,虽然罕见,但却远远不够。欲成仙道,还需两物。”

“其一,星君之力。”

“星君之力?”苏长安方才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又听到一个自己并不知晓的事物。他下意识的再次出言问道。

北通玄对此也早有预料。他不急不缓的说道:“寻常星殒的星辰一旦被英魂所住,便再也容不下其他星殒的英魂。但天岚院的星辰却不一样,只要能成为星辰的星殒,待到英魂归天之时,星辰便会将之接纳。”

“星殒,之所以为星殒。因为无论再耀眼的星辰,总有陨落那一天。但天岚院的七星却不一样,他们或许会因为传承的中断而隐没,或许我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不见他们的星光。但他们却一直都在那片星海,等着天岚的后人召唤,一次又一次的从遥远的星海而来,向我们照下灿烂的光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天岚院的星殒,不应叫星殒。他们有另外一个名字——星君。”

“那是高于寻常星殒,却又弱于太上的一个奇特的境界。世上少有人能听闻。”

“而最后一样修炼仙道的必需品,就更罕见了。”北通玄这般说道,眼睛却大有深意的瞟了苏长安一眼。

“那是什么?”苏长安问道。

“真神之血!”

就在北通玄的嘴里吐出这四个字的瞬间,苏长安便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袭来。那寒意阴冷刺骨,只是瞬息的光景便席卷了他的全身。此刻屋外虽然有四月艳阳高照,但苏长安却觉如置身北地隆冬,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

若真如北通玄所言,天岚院那些他曾蒙面或未曾蒙面的师叔祖们谋划着将他的师傅莫听雨引向仙道。

那么北地所发生的一切,那改变苏长安命运的一切,看似错综复杂的巧合下,背后其实只是天岚七星们的一场算计。

摇光以死激发莫听雨与梧桐的矛盾,算计清楚当莫听雨陷入死境时,梧桐会舍身相救。

而这么说来,那九难上的真神之血也就并非神族下蛊这么简单,其背后还有着天岚院的影子。

苏长安很清楚莫听雨心中的愁绪,也可以想象那十年里,他是怎样在这样的爱恨挣扎中煎熬过来的,同时,他更明白,神族的可怕,神血的可怕。

但到了最后,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些他曾经引以为傲,甚至无比崇敬的师叔祖们的算计。

苏长安心底的某些东西在那时轰然倒塌,他眉宇间涌出了煞气,他想看北通玄,愤恨无比的问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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