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著县泰山贼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三日两战,兴复军成功聚歼县内所有流寇,这主要是斥候的功劳。
兴复军的骑兵数量虽然跟胡人没法比,但相较于泰山贼优势极大,杨宁可以早早派遣大量探马前往各处收集消息,并及时得到有关泰山贼动向的回报,前方战场对他而言几乎是透明的。
泰山贼则不同。
他们即便派出斥候,也会因为数量不够技艺不精,在跟兴复军探马遭遇时被射杀,故而战场对泰山贼来说犹如一片黑夜。
他们根本不知道兴复军在哪,是否分兵,又会从什么方位向他们发动进攻。
每当兴复军展开攻势,骑兵的优势能让杨宁更好地兜住敌军,并分割战场,迅捷有力地打乱对方的建制,迫使对方失去指挥与组织,进而击溃对方的士气。
著县一战,兴复军破敌八千有余,自身伤亡不过数百。
泰山贼劫掠到的钱粮财货尽数归于杨宁之手,这些藏在大族、富户家宅坞堡中的财富,正常情况下跟杨宁毫无关系,那是连曹嶷都只能干看着的存在。
但是现如今,这些都成了杨宁扩军、安民、屯田、治理地方的资本。
战后照例整训军队、消化战场经验、提升部曲战力的事情毋庸多言,著县之行中值得一提的,是杨宁与当地豪强的关系。
杨宁来到著县时,大族坞堡基本被攻破,只剩了最后一家勉强支撑的豪强,既然能坚持这么久,实力自然颇为强劲,坞堡修建得颇为高大坚固不说,私兵与被武装起来的仆从与青壮更是达到两千。
之所以有这么多战士,是因为县中不少富户与宗族逃了过来。
这些大族虽然来不及转运财货,但人手还是带了一些,尤其能战的家仆比较多,毕竟身体比较弱行动不利索的都被泰山贼追杀而亡。
因为杨宁的到来,坞堡在行将被攻破的时候转危为安,战后这些大族与富户对杨宁当然是感恩戴德,但是他们却提出了一个条件:
要求杨宁把原本属于他们的钱粮财货还给他们。
杀伐之气愈发浓郁的张明成,闻听此言当即大怒,指着那些大族与富户的鼻子破口大骂:
“若不是我们,你们命都没了,还谈什么钱粮财物?现在口口声声说什么感激,实际上却是张口要钱,天下岂有这般报恩的道理?
“再敢多言,我把你们的脑袋割下来!”
张明成的恐吓很有效果,大部分人被吓得瑟瑟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多言,但还是有人硬着头皮道:
“若无粮食,我们都要被饿死,这跟被将军杀了有什么区别?若无粮种,来年春耕无从进行,到时候不也是举族灭亡的下场?
“再者,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们的,大不了我们拿出一部分,当作你们前来相救的酬劳......”
“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送你一程!”吃进嘴里的东西张明成不舍得吐出来,他当即拔刀出鞘,“忘恩负义的东西,让你们活在世上除了糟蹋粮食就是恶心人,不如早死了干净!”
不少人被吓得当场跌倒在地,有的人已经开始抱头鼠窜。
杨宁伸手拦住张明成,示意众人不必惊慌,随即看向说话的那名大族代表,询问对方的姓名,得知对方是著县第二大豪强钱家的人。
钱家在即将被泰山贼攻破坞堡的时候举族突围,因为没有携带财货,而泰山贼的目标是坞堡里的钱粮,故而他们最终在乱兵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逃到著县第一大豪强王家坞堡避难。
“将军既然是以抗击胡人、保卫桑梓为旗帜起兵,所作所为就得秉承道义,若是言行与泰山贼无异,纵然有万千兵马,终究得不到各县支持,那样的话即便一时兵强马壮,到最后也是长久不了的。”
钱家族长钱鹳一板一眼地说道。
张明成听得虎目一瞪,当即又要出言喝骂,杨宁依旧拦住了他,笑着对众人道:
“钱公所言不错,我兴复军跟泰山贼自然不一样。
“诸位想要拿回失去的钱粮,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这份心思我很理解,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没有不相助的道理。
“只不过战场混乱,很多财物损毁,很多粮食被焚,还有不少被逃掉的泰山贼带走了,各家的损失我只能尽量弥补。
“这样吧,你们统计一下各家的钱粮数目,待明后日我们将物资集中到一起,你们再依次过来领取。”
杨宁的意思很明白,东西可以给,但数量必然不多,而且是他看在乡亲的面子上额外“弥补”,不是什么归还财物。
众人虽然觉得杨宁的说法有些问题,但在杀气腾腾的张明成面前并不敢多言,生怕惹恼杨宁让他连这个提议都收回去,只能依言照办。
回到军营,张明成半是不解半是不忿地问杨宁:
“你早先就说过,以济南郡的财力物力,我们根本养不起多少兵,想要成就大事,必须趁乱把大族们的钱粮、田地拿过来,今天你怎么又要答应那些人返还缴获?
“若是东西都要还给他们,我们还不如不救他们,等他们被泰山贼杀光了再出战!”
杨宁微微摇头:“世事纷杂,哪能非黑即白,想要成就大事,必要的妥协不可避免。
“于我们而言,与钱粮、土地、军队同等重要的,是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哪些人可以争取过来,哪些人只能剿灭。
“著县这些失去家宅的大族富户是我们的敌人吗?如果他们是,那岂不是整个济南郡、青州,乃至整个天下的世家豪强都是我们的敌人?
“在抗胡以及与曹嶷争雄的大局上,他们必须是朋友,能拉拢过来一定要拉拢过来,否则他们就是曹嶷的助力。
“著县这些大族我们能杀,但往后碰到的所有不纳头就拜的豪强,难道我们还能都杀了?
“今天我们明明可以及时救援他们,却坐视坞堡被泰山贼攻破后再动手,试问明眼人谁不知道我们是为了财物而罔顾人命?
“届时济南、青州的大族哪里还会帮助我们?只怕是连帮助曹嶷都来不及。
“钱鹳虽然态度恶劣,但他的话不无道理,若无钱粮,这些大族连吃饭都成问题。
“他们是可以向王家借粮渡过危机,但我们把他们逼到那个份上,还有什么民心可言?反倒是便宜王家白白收获人情与威望。”
听罢杨宁一席话,张明成冷静不少,他仔细想了想,末了习惯性挠挠头,不无尴尬地自我反省: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误事了?
“最近我这脾气好像越来越大,遇到什么事情都想靠刀子解决,是不是杀人杀多了都这样?长此以往,我不会变成臭名昭著的屠夫吧?”
说到最后,张明成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好似看到自己变成了董卓、石勒那样令人厌恶痛恨的恶魔。
杨宁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宽慰:
“倒也没有误事,今天咱俩算是一唱一和,要收服人心就得恩威并施,你把他们吓住了,我给起好处来他们才会真的感激。
“至于你的脾气......你近来杀气的确是越来越重,不想变成阎罗恶鬼的话最好控制一下,否则后果还是很严重的。”
张明成正色点头,表示自己要坚守本心,绝对不能迷失心智。
临了,他叹息一声:“不过钱鹳那鸟厮的确可恶,我们明明救了他们,他却那副冷硬讨厌的嘴脸,好像兴复军欠了他的,这一切都是我们该做的,想想都还是觉得恼火。”
杨宁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地道:“那就灭了钱家。”
张明成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你刚刚不是还说不能结怨于豪强大族,失了人心吗?”
杨宁理所当然地道:“不能结怨的是豪强这个群体,并不是不能对单个大族动手。
“一个被打残了要死不活的豪强而已,随便找个不落人口实的由头,说处理就处理了,咱们凭什么受他的鸟气?”
张明成张了张嘴,满脸迷茫地欲言又止,一时半刻没回过神,显得又呆又憨。
杨宁哑然失笑:“发还部分钱粮是施恩,灭掉钱家是立威,恩与威的力度得对等才能起到效果。
“咱们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家族的存亡都在你我一念之间,我们可以灭他们的家,也可以存他们的族,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往后就只能唯我们马首是瞻!”
张明成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竖起大拇指:“我想杀人不过是鲁莽冲动,你要杀人却步步都是算计,真是心黑啊!”
翌日,那些没有被泰山贼屠灭,侥幸逃到王家坞堡中避难的大族富户,被杨宁发还了一部分钱粮财物,但钱家来领东西的时候,却被告知他们的钱粮都被泰山贼烧毁、带走了,兴复军并未缴获分毫。
钱家愤恨之余不免惶然,连夜联络各个大族,想要这些乡亲为自家出头、说话,并许诺了不少好处。
之后一日,杨宁突然宣布接手县衙,并要依照县衙民册重新丈量县内土地,此举无疑是项庄舞剑,意在豪强大族们的隐田。
也不知怎的,在有大族率先跟钱家划清界限,又被杨宁认定其家族没有任何隐田后,其余大族纷纷效仿,果然全都成了没有隐田的清白人家。
至于钱鹳,从此再也没能见到任何一个大族的主事者,钱家一夜之间彻底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后来嘛,后来钱家就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们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有人说他们投了泰山贼,有人说他们饿死在了荒野,还有人说兴复军暗杀了他们。
没人拿出切实有效的证据,也没人想要调查这件事,在著县换了天成为兴复军的地盘后,大家已经不关心钱家的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