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五月(即公元1351年),定远。
纡折地势裹挟着宝公河的湍流东去,倚在河流南岸的驴牌寨破陋不济,数十座低矮泥坯屋杂乱无章似的散作各处,更后营则是土垄的轮廓,不过田埂荒废,野草疯长蔓延。
寨门倒有模有样,伫着木坊,一旁倾颓巨石之上草草垒起的岗哨从岩石相叠的寨墙冒出尖来。
这时清晨,河水淬着冷意,寒雾从那边流转过来,隐隐见得岗哨倚着一名十六七岁的清瘦少年。荆褐的马褂罩了件同色衫子,襦裙也是暗深的料子。远远看去,仿佛和那低垂天色下的岗哨融为一体。
寒意袭过,朱兴盛双手拢袖,仰目看着阴沉天空,元朝末年的暮春晨风依旧刺骨,像极了大元帝国的倾颓之势。
当今在位的是妥懽帖睦尔,这位历史上的元顺帝名头不算小,十几个春秋之后他将成为史上首位勇敢逃离元大都(今北京)的北漂。
至于朱兴盛为什么清楚,盖因他并非这时期的人,两月前的他还是21世纪的大好青年,凭着戚家枪传人的身份,加之家里疏通关系,就职于某国企的管理部门。
戚家枪为明朝戚继光吸纳百家枪术而成,有着这层身份,对于明代始末他自然不会多陌生。
得知目前的身世时,他怔了许久——朱兴盛,家中排行老二,又名朱重二,是十七年后那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二哥。
俩兄弟自打家中无粮,后有双亲离世,只得向着地主借了两张草席安葬过后便各奔东西,如今一个落草为寇讨生计,一个大抵还在皇觉寺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不过这种平淡有序的日子恐怕再难持续下去。
朱兴盛叹了口气。
近日有消息在寨子流传:
不久前,中书右丞相脱脱帖木儿征发黄河民工十万余众开凿新河道,其役人之恶、严苛之甚,横死、溺死者无数,人心骚动,韩山童及刘福通以“明王出世”为基础,广泛散播“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歌谣,决定趁机起事。
后韩山童因变丧命,刘福通则于颍州起兵,部众头裹红巾,且多为明教信徒,惯于烧香叩拜,自称香军,剑指元大都,朝残暴**的元廷正式发起反击。
寨子的有志之士聚拢商谈,决心投身义军,铺生路,取功名。
朱兴盛并无这般意愿,即便一手戚家枪似乎有了用武之地,可他只想静静旁观,稳稳当当的过好自己一介小民的日子。毕竟如今肉身是适应了,但三观依旧悬于高空,割裂感不减,尤其脱离了996的生活,更不想再去为谁拼死效力。
只是再过些时日,各地红巾起义风起云涌,军阀割据,曾经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也将成为群雄逐鹿的垫脚石,天下大乱不远,这小小的驴牌寨又怎能在浩浩汤汤的大势下夹缝中求生?
届时弱小势力或是归顺军阀,或抵抗之后惨遭屠杀,结局终归不如何。
按照历史进程,明年夏,这驴牌寨将会被投奔郭子兴的朱元璋收编,成为他带着淮西二十四人起义的第一支兵力,自此杀入糜沸豪乱的天地。
朱元璋这人重亲情血脉,作为其名义上的二哥,自己的余生固然不会多狼狈,但在此之前一点点……
寨子内人心惶惶,寨主不但毫无作为,还是个利欲熏心的主,西侧更有个李家庄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啊。不过相比更混乱的地方,这里目前算得上安全,最重要的是若非提前知晓驴牌寨的命运,他早就跑路了。
天色渐朗,打寨子匆促赶出十余人,皆是头裹红巾。为首青年等身长袍,兜着行囊,目光落向岗哨,见得素日沉闷寡言的少年拢袖倚在那儿。
朱兴盛的目光也自然而然迎向那边,看着一干人头裹红巾,倒是没什么意外,这算是当下的投名状了,想着这些,随后冲那边笑了笑。
为首的青年他自是相识,此人叫赵明达,日后为刘福通麾下数得上号的大将,率军连破数城,后被前去镇压的察罕帖木儿追着一通暴揍。
那边笑意传来,赵明达却是眉头顿蹙。
多日相处,他深知朱兴盛才识俱佳,看待问题的角度相当独到,若是随他们一同投身义军,互相帮衬着不日终会有一番作为。
可近日聚谈从未见朱兴盛的身影,似乎志不在此,索性临走之际,倒是不妨再探探口风:
“朱兴盛?可愿同我等投身颍州,随香军起义,于此间世道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不了。”朱兴盛依旧轻笑着,谢过好意。
“束发之年,情甘苟于斯处?”赵明达怒斥,“刘元帅打出‘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旗号,意为激起我等小民鸿鹄之志,敲碎卑怯之心,若天下儿郎皆似你这般不为所动,元廷何时灭,山河如何复!”
旁侧人不耐催促:“明达,趁天色尚早,抓紧赶路,这人虽有些才学,可偏是安于一隅,胸臆无壮志,同我等难为一路人,何苦废这些口舌。”
赵明达见朱兴盛神态平常,不由喟叹一声,揖手道:“赵明达告辞。”随后十余人疾疾远去。
地平线升起的光亮从那边迤逦出定远县的庞大倒影,如蚂蚁攀爬的身姿一点点消失。朱兴盛遥望片晌,随后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时代微不足道的蚂蚁,随时惨死在碾压而过的巨轮上。”
驴牌寨的人手本就不宽裕,当下又有十来壮年离去,虽然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寨子的用度负担,但入城佣耕的人力也在缩水,长此下去,物资本就紧张的寨子怕是愈加难以餍足各方开支。
朱兴盛沉默地望着天边,他对这时代的认知愈发清晰。
虽说天下糜烂,百姓从贼,可是何来贼匪纠集,这只有一群抱团取暖的苦命人而已,生力或为地主卖命,或守御寨子安危,老弱做些手工,照料着幼儿,在这乱糟糟的世间一同生存。
这时一道急切瓮声传来:
“重二!寨主那老竖狗贼,竟当真敢对小姒儿下手!”
来人是华云龙,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形魁梧,骨骼雄奇,毕竟他祖上是回鹘人,南宋开庆年间迁至定远,眼下虽是汉回,但承自先祖的体貌犹在。
两月前,华云龙双亲过世,家中仅剩的救命种粮也被税吏夺走,少年怒火中烧,趁着夜色宰了税吏逃出定远县,一路南下,在滁州荒郊撞上方临此间的朱兴盛。
后有元廷骑兵追杀,这厮观朱兴盛气韵似州学儒生,大抵怀揣交钞,欲诓往韭山据地为王,当即便拽上一头雾水的朱兴盛夺路便逃。
一番结识,才知也是个囊空如洗的落魄人。二人叹息,遂朝突炊烟而急进,暮投古寺以趍跄,却见处处灾荒,疫疾横行,炊烟少闻。
俩人兜转一圈,南下之地穷困潦倒,复又北上,行至濠州已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此时濠州城的达鲁花赤奉命监察民间,二人行头无异流民,自是入城不得,俩少年再难捱住,晕厥在废弃的牛铺马站,幸有善人苏继施舍衣粮,才不至饿死在这世道。
这苏继几代经商,虽为濠州地主,却不曾压榨百姓,反而在这灾荒当下乐善好施,矜贫恤独。
其一侧室生有小女苏姒,碧玉之年,妍容清丽,扮相稚嫩,某日达鲁花赤碰见,立时惊为天人,几经骚扰,苏父忧心惊惶,资以交钞,才让二人带小女离去避难。
种种经遇,二人算得上是过命好友。
华云龙往这边奔走,手里倒提一把铁䦆。
到得近时,往那儿一杵,遮住散落的日头光线,大抵穿不惯长袍,索性上半袍子紧在腰间,寒风从敞开的衽口灌入,也未觉察冷意,大咧咧提着䦆头,杀气腾腾。
方才尚远,且声音低沉,朱兴盛未能辨清,只听得小姒儿几字。见华云龙这般阵仗,登时直起身,肃声询问:“小姒儿怎么了?”
那边厉声道:“李升那混账要绑了小姒儿卖去定远县,你定主意,咱这拳头不惧再染他人血!”
朱兴盛闻言,起先只是一怔,随后目光凝起,面色一点点簇起寒意。
“铁䦆给我。”朱兴盛接过铁䦆,掂了几下,目光看着天边,又落回寨子,“阿姆几人今日还未去往定远县,都找来吧。”
先前固然有过类似担忧,一众流民聚拢的寨子,泥沙俱下是常态,可这时真遇上了,忽然有着当头棒喝的感觉,许多不久前没头绪的事一点点明朗。
有人的地方向来逃不开江湖宿命,什么是宿命,安身立命、利益争夺、恩怨相报、觊觎妻女……当诸如此类的强烈想法出现,宿命由此展开,但一切手段的实施需要人手,势力由此诞生。
以阿姆几人为首的势力胜在人多,当时整个村逃难出来,叔父伯父一堆,若其善以利用优势,便会拥有足够影响寨子人心倾向的话语权,可终究朴素,只求自保。
眼下找来他们的试探意味其实相当明显,如今世道不算很好,但更多事情依旧秉承着一套既定的秩序规则,兵过如篦似的惨况还未发生,但小姒儿的事让他清醒认知到之前的想法实在有些愚蠢。
便是自己为明朝开国皇帝的二哥,可那也是十七年以后的事,这其间的岁月战火无情蔓延,生死全看运气,没死才配享宗室特权,死了只能衣冠入皇陵。
这时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当下,班底组建总得做起来,这是一条长线,估计得一些时间,但再不能平淡糊涂的活下去。
华云龙一怔,这时反应过来:“难怪此前你资以交钞医治他们家中老弱,后又几次贴补所需,原来如此,你早提防这天。”
说着脸上郁怒:“小姒儿本该衣食无忧,被迫同咱落脚此地,不应如此遭遇,那寨主李升奸诈不堪,行事过于私利,几度克扣寨子物资,早犯了众怒,眼下人心向咱,干他个鸟!”
“这般人心不可依仗,牵连自身如立危墙之下,立场在哪边终究两可,不能完全信任。”朱兴盛提醒着,随后似是自语,“只需要一个暂时的态度。”
华云龙“哦”了一声,舒展着筋骨,若有所思。
二人分开。
朱兴盛肩头扛着铁䦆,目光冷冽。
入寨有些时日,很多人他摸查得清楚,李升尤其透彻,曾入白莲教,同定远县富户郭子兴相识,后得其接济侥幸入寨为主,几分照拂是有,算不上倚仗。
一直以来自己沉默寡言,一副清瘦文弱的模样,但前世的他自幼苦练戚家枪,杀招造诣不低,实力是有。如今予人恩惠,交好人际,人情也到位。
可说到底这些终究没摆在明面。
小姒儿本就貌美,又正值碧玉之年,先前便是有人如何的居心叵测,面对华云龙那寨内鲜有敌手的雄奇身板总也要掂量掂量。
但毕竟独木难支,眼下李升撕破局面,这买卖算计到小姒儿身上,合该用来开刀立威,让自己也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