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吃饱喝足,从酒肆里走出来,看见那穿着绸衫腰悬钢鞭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等候,身后跟着两个家奴,各自牵一匹鞍辔精美的健马。一看见韦训出来,中年男子便笑脸相迎,走上前去自报家门:
“在下麟首鞭乔石,久仰青衫客大名,少侠路过此地,恕在下没能尽地主之谊,这两匹马是我乔家一点心意,请您路上代步用。”
韦训心中怏怏不乐,没精打采地说:“我没来过新丰,你又不认识我,久仰个什么?”
被他这么丝毫不给面子驳难,乔石一愣,心道传闻果然没错,此人孤傲不群,锋芒毕露,根本没有与江湖同行结交的意思。好在他这句话承认没有认错人,那就很好。
性情乖戾的陈师古一身惊人绝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纬无不是顶尖,只要他愿意,正能做开派宗师,邪可为一代枭雄。所幸他一辈子只在发丘盗墓上钻营,倒是造福江湖。陈师古这一死,门徒风流云散,又是一大变数,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武学上继承陈师古衣钵的就是他的首徒,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鬼才,一身反骨,连他师父都对他无可奈何。只是行踪诡秘犹如鬼魅,出师几年,跟他交手过的大都死了,既不知道他武功路数,也没几个人见过庐山真面目。如此连一个合适的外号都很难取,只能根据传闻取了一个“青衫客”。
乔石是多年老江湖,见韦训这样不给面子,不以为意,仍是满脸带笑:“贤师弟鬼手金刚邱任前几日从新丰经过,有幸一起喝了两杯。”
韦训呵呵冷笑:“死胖子贤个鬼,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石心想那是大有关系,邱任继承师门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惯例,什么宗主前辈、大派掌门都不放在眼里,只有提起这位大师兄才有些又敬又怕的意思。前些天在夜宴上他赠了邱任五十两黄金,对方才‘不经意间’提起师兄的行迹,乔石立刻在城里布了人蹲守,看能不能碰上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游侠大盗。
与四海为家的游侠儿不同,乔家世代居于此地以贩马为生。他以钢鞭为武器,虽然家大业大,但武艺并不突出,乔石早就打定主意,就算不能顺利结交,也绝不能与他交恶,不管韦训说什么,都是你说得有理的亲和模样。
除了马,他本来还准备了两个妙龄家妓,但见韦训自带一个美貌红颜,怕惹恼了他,又赶紧让人送回家去了。
乔石笑吟吟地低声说:“方才想进去敬上一杯酒,见少侠有佳人做伴,不便打扰,才在这里等候。”
又将两匹健马的缰绳递出,韦训视若无睹,懒得理他。牵了驴,等宝珠坐稳了,拔出刚才插在酒肆门前的树棍,抓起缰绳就走。
乔石目瞪口呆,只见这位传说中孤高不群、锋芒毕露、一身反骨的少年天才,像个家奴一般牵着驴和驴上的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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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走了一段,宝珠看韦训只是闷声赶路,不像之前那样跟她闲聊瞎扯,知道是因为她方才取笑他题壁的事,于是说:“我听见那人叫你‘青衫客’,这是个不错的名号。”
韦训只低低“唔”了一声。
宝珠又说:“元稹有‘青衫经夏黕,白发望乡稠’,白乐天有‘白发更添今日鬓,青衫不改去年身’,甫里先生有‘香还须是桂,青会出于蓝。’这些名句都是赞美青色高洁,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寓意。”
韦训听她口吐珠玑,心下更觉寂寥。
“这名号只是不认识的人见我常穿这颜色的衣服随便取的,跟品性高洁不高洁没关系。穿青衫是因为青布最便宜,我天天钻在墓土里,喝死人的酒水,哪里洁了?”
宝珠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糟糕也没我糟糕。我受封万寿,却只享年十七岁就死了,距离一万岁还有九千九百八十三岁呢。”
韦训惊讶地回头望她一眼,见她神色凄然,眼眶微微红了,显然是牵动了心思。心想她如今无家可归,躯体确实还活着,社会关系却等同死亡,不管名字封号多好听,也没有人叫了。
十三郎此时插嘴:“你们都比我强,我没有名号,人们心情好喊我一声小和尚,心情不好喊我小秃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宝珠,眨巴眨巴眼睛,“骂人的时候就是死贼秃了。”
宝珠被他逗得一乐,泪珠差一点儿没掉下来,回忆道:“我小的时候,耶娘有次带我去长安郊外踏青郊游,碰见一个赤足老道,看过我面相,说这孩子一生富贵顺遂,只是寿命不长,未婚配就会夭折。阿耶又惊又怕,急忙封我做万寿公主,长命锁平安符求了几大箱子,还专门建了座上仙观给我寄名祈福。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
韦训问:“那老道长什么模样?”
宝珠说:“那时候我才一岁多,行动都要人抱着,哪里记得住事,都是宫中老人讲的。”她想了想又感叹道,“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事也很多,我获封万寿而早夭,你叫韦训,又哪里训了?我看应该叫韦不训才对。”
陈师古确实因为逆徒从小就桀骜难驯才给他起这个名字,当然,没有起到一丁点儿作用。
韦训点头称善,于是三人相视而笑,将刚才的事都抛在脑后。
宝珠问:“刚才那人送马,你怎么不要?虽然不是什么骏马,代步也是好的。”
韦训说:“无事献殷勤。麟首鞭是个马贩子,十分的生意,七分买卖三分盗。他要是不怀好意,送两匹偷来的官马,路上就有些麻烦了。”
宝珠奇道:“官马的臀部都有烙印记号,一查便知,他岂敢盗取?”
韦训笑了笑:“祖辈都干这行,自然有门路秘诀。乔家有一种专门给马用的去腐生肌的金疮药,反复涂抹,烙印疤痕上能重新长毛,记号就看不清了。”
宝珠哇了一声,“好刁钻的马贩子。”
韦训又说:“听说最近几年也懒得这么干了,直接走耗损。”
“那又是什么?”
“马太娇贵,又挑食,很难伺候,长途跋涉不如驴皮实。水土不服病死,跑得久了累死,折了腿受伤而死,这部分就是耗损。只要跑通门路,报上去的耗损略高一些,官家的好马就成了死马,变成他们乔家的货物。”
韦训就此住口,斜睨了她一眼。
宝珠登时明白了。如今朝堂贿赂成风,妃嫔公主居于深宫,都有人能将门路摸过去,盼她们能给天子吹风,换个斜封官来做。年深日久,见怪不怪,此事虽与她完全无关,但她身为食天下封邑的皇族,此风却似乎又跟她有那么一点关系。
思忖良久,说:“这乔石的马确实是不能要,怪不得你这个抠门的铁公鸡非要用十倍的价格买一头奇丑无比的驴。”
驴听见她骂自己,当即尥蹶子反抗,被韦训牢牢按住辔头,没能蹦起来,于是叽里咕噜骂骂咧咧了一通,可能是驴的脏话。
宝珠看韦训一路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拎着那根四尺多长的树棍,猜了又猜,还是想不出具体用途。“你拿着那根棍子到底干什么?”
韦训说:“我路上捡的。你看它很直,又很长。”
宝珠不明所以,看向十三郎,他也没觉得捡一根木棍有什么不对,反而跟着高兴:“确实很直,又很长,是根难得的好棍子。”
“我是问你捡来干什么用!”
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它很直,又很长,这就是优点了。至于怎么用,我捡回来再慢慢想。”
十三郎忙道:“师兄借我玩一会儿。”接过树棍挥来舞去,又做有德高僧状,当做云游手持的锡杖,跟韦训抛来接去玩得不亦乐乎。宝珠哭笑不得,这竟然是一件不花钱的玩具。
后来遇到一个卖饴糖的老翁,师兄弟两人同时望着她,似有所盼,宝珠叹了口气,慷慨批了两文让他们买糖。
她身受名门之教养,自然不能骑着坐骑当街吃喝,见他们两人自在喜悦,初时只觉得幼稚可笑,其后竟不知怎么羡慕起来。云罗高张猎鸟兽,金鞭遥指空桑林,她骑着龙驹宝马大张旗鼓的游猎,也未必比他们不花钱的快乐更纯粹。
他们玩了半天,韦训想了想,一刀把树棍斩成三尺长,又把扎手的树皮细细削去,横在指上试了试前后轻重,递给宝珠。
宝珠捏着这根棍子瞠目而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十三郎失落地叹气:“你又给她了,我本来想拿来当手杖。”
韦训笑骂:“等你老得瘸了腿走不动时自己去捡。”
宝珠愠怒道:“多谢,可我也没有老到需要用手杖。”
韦训道:“是当做防身武器用。你膂力太弱,如一箭不能封喉,等对方近身过来,你就只能束手等死了。弓箭手向来是军中最强壮的武士,远战靠弓马娴熟,敌人近身则能弃弓劈砍。你既然苦练过箭术,怎么没有练近身兵器?”
宝珠愣了一会儿:“我练箭是为了狩猎,不为杀人,只需要弓马娴熟,要是一箭没有射死,猎物反扑,那自有大批侍卫替我抵挡。”
韦训说:“是了,现在你没有大批侍卫了,拿着这根木棍练一练罢。”
他理据无可辩驳,宝珠又不想承认自己武艺有重大缺陷,小声嘀咕:“我可以买一把像样的三尺佩刀防身。”
听了这话,韦训和十三郎都笑了。“起手就用开刃的兵器,能不能伤敌未可知,倒是很容易劈到自己脚趾,刮伤脸面。”
宝珠惊惧交加,摸了摸自己甚是珍惜的容颜,思虑再三,还是把这根捡来的木棍斜插在身后行李里。忽而心中生出怨愤,她虽然流落江湖,但起码身边还剩下一个侍卫,难道这小贼竟然不打算在危机时刻保护她,而是叫她自己对敌?
激愤之下,宝珠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路上要时常开弓练习,膂力恢复到能一箭封喉时,这两个小贼就不敢笑她了。又想自己骑着骏马开弓搭箭,顾盼生辉英姿飒爽,现在骑在一头别扭丑驴上,射术再神准,那形象想必也不堪入目,不禁哀怨嗟叹。
十三郎又说:“听说前太子就是被熊抓毁了容貌才被废,就算有侍卫陪伴,你们玩这狩猎也是挺危险的。”
宝珠顿时沉下脸来,严肃地说:“那件事不是那么简单,你不要妄议。”
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也算是你兄长吧?怎么,不熟?”
宝珠心想岂止不熟,她们这些皇室子女,哪怕同一对父母生下来,也会因为权力反目成仇,一定要对方血溅当场才能放心,玄武门之变后,这几乎是李唐王室的诅咒。一场恶战下来,又岂是一支箭一把刀能杀的人数能比较。
旅程继续,一行人即将离开新丰县城,临走时买了蒸饼做为路上干粮。
那食肆开在城门附近,东来西往的旅客甚多,店家在屋外设了遮阳的棚子,热气腾腾的蒸笼喷薄出大量水雾,遮住了食客们的身影。宝珠骑驴经过,一个行脚商隐在蒸笼水雾后望了她一眼,三两口将饼塞进嘴里,连忙背起行囊,结账上路。
韦训似有所觉,却并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