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神鬼鬼的事总容易让人害怕的。就像上次自己说了别人听不懂的话,他们都会觉得自己中邪了找人驱鬼。
那次自己没有等到超度自己的神仙,而是侥幸被男人带走活到现在。
可如果男人知道自己本应该就是个死人,应该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害怕吧?他很厉害,家里甚至有自己的墓志铭,如果他也要超度自己,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巫澄决定把一切都瞒下来,最好现在就能做出丝毫不让人起疑的反应,让这件事翻篇。
可他实在是太激动了。
极致的情绪甚至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恐怖,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咬牙想让自己不要哭了,但腮帮子都酸了,也还是溢出细细哭腔,眼泪更好像连接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出来,脸颊都在发烫。
除去在金沙县的那天晚上,宋泊简第一次见少年这么激烈的情绪。
他支起身把少年抱在怀里,轻拍着不停抽动的细瘦脊背,看少年依旧没好起来,掐着腰把人抱起来。
有些熟悉的眩晕感,有些熟悉的视角。
巫澄撞到男人肩膀,闻到男人衣服和自己一样的不知名香味,看自己的眼泪蹭到对方肩膀上,布料被洇湿,贴在男人肩膀皮肤上。
巫澄愣愣看着,也只是看着,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直到被男人抱回房间。
宋泊简一只手把人放在床上,另一只手马上捞起被子,反手把少年完全裹住。
夏天的被子太薄,他没收回手,而是像昨晚少年做的那样,隔着被子环住少年肩膀。
密不透风的拥抱。
被子隔绝外界的一切,只鼻尖还留着刚刚的味道,清新凛冽。
男人胳膊的温度似乎穿过被子到达自己身上,带着抱住自己整个人的力道,好像在被子这层盔甲外,又一层的保护。
巫澄胡乱在被子上蹭干眼泪,再也忍不住,闷闷哭出声。
哭出声那一刻他自己没察觉到。
反倒是感觉到男人拥抱的力度放松,好像些许怔忪。
可一旦哭出声,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巫澄心想这下男人发现自己会发出声音,一定会怀疑自己的。自己还是没瞒住。
但下一刻,男人又把自己抱紧,甚至分出一只手在背后轻抚。
同样沉稳的力道,一下下顺着脊背抚摸,是年幼时母后哄自己睡觉的动作。巫澄好像又在这个动作里变回棉花娃娃,弱小又绵软的一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依靠抱着自己的这个人。
巫澄空白一片的脑子根本没办法形容现在的感觉,只觉得好像有什么禁锢一扫而空,他破罐子破摔似的,放声大哭。
少年的哭声被被子隔绝,沉沉闷闷传到宋泊简耳朵。
他低头,隔着被子看不到少年现在的状态,只能抱紧对方,耐心安抚。
原来,就像能听到声音一样,也是可以发出声音的。
嗓子没问题,声音……也和瓷器一样,清清脆脆的。现在哭得都要抽抽过去了,带着一丝哑意,好像白瓷上的裂纹,惹人怜惜。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少年的哭声渐渐平息下去。
宋泊简依旧保持刚刚的动作,细细安抚。直到感觉到怀里的少年微微别过身子,稍稍放手,看少年把被子掀开,露出脑袋。
被暖气和眼泪闷了这么长时间,脸上飞上红晕,胡乱沾着泪痕。因为还没完全缓过来,身体依旧在不自觉的抽抽。
把胳膊也从被子里拿出来,他把那张纸举到宋泊简面前。
少年已经很用心保护这张纸了,但真的就是一张纸,难免有折痕。现在举起来,发现自己拿着的地方微微发皱,就把褶皱的位置放在手心里,两个手并在一起用力按压,似乎想把褶皱抚平。
但压了一会儿,把手拿开,纸张还是皱的。
巫澄小心看向宋泊简,眼里满是歉意,尚且含着泪水,因为身体颤抖,薄膜似的一层泪水跟着泛起涟漪,终于划破眼眶束缚,顺着眼角滑下去。
看出少年对这张纸的重视,宋泊简跟着用很重视的态度对待这页纸,他接过纸张,起身用书本压了一会儿,又把恢复平整的纸张递给巫澄。
毕竟是墓志,巫澄以为是很重要的东西,觉得自己弄皱了很不好意思,才把东西还给男人的,没想到男人压平了又给了自己。
他接过那页纸,接着看宋泊简。
哭的时候就在担心,男人会不会察觉出自己的奇怪,会不会逼问自己。但当时男人只是安抚。
现在不哭了,担忧又不自觉涌上来。
但男人只是看着他,指了指他的喉咙,露出询问表情。
哭了太久,纤细脖颈还绷着,随着每一次细微抽搐颤抖着,现在被指了喉咙,喉结不自然的上下滚着。
他在问自己能不能说话。
巫澄对上男人的目光,摇头。
男人没有追问,又指着纸上的字,接着露出询问的表情——巫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抿唇看着男人手指下的文字,无数个念头在心里奔腾。
最后,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男人很明显的疑惑。
巫澄心脏跳得很快,没完全消散的激动心情再加上紧张,他几乎不敢呼吸,点了纸上的一个字,点头。又点了一个字,摇头。
于是宋泊简明白了。
是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
汉字有自己很稳定的体系,一千多年始终在发展变化,从小学着简体字的人多少能认识一点,但一些变化太大的字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说了谎,巫澄心虚,僵硬到极致。
但男人依旧没有追问,巫澄感觉到他的手又放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带着满满安抚意味。
男人不觉得自己认识这些字很奇怪。
要么对此一无所知,要么就是他也认识。
纸是从他双亲房间拿出来的,而男人房间也有很多书,他对此一无所知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就是……他也能看懂这些字。
巫澄脑子乱乱的,察觉到男人出去,就呆坐在床上傻看着纸上的文字。
看着看着,又撇撇嘴,掉了几滴眼泪。
自己未及冠就去世,父皇很难过,给自己取字为“澄”,他们挑了离宫城很近的地方埋葬自己,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一同埋入地底陪伴自己。墓志是母后题的,字却是太傅的字体。
巫澄看着都能想到自己死后她们的难过,想到父皇母后寻找自己陵墓安葬之地、母后怎么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母后怎么亲自提笔给自己写墓志,太傅又是怎么一笔一划临了墓志给工匠篆刻。
现在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他们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可自己好像山间砍柴的烂柯人,再睁开眼,已是千百年后,再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了。
对着墓志伤心时,男人又回来。
巫澄仰起头。
男人递过来一杯水,还散着热气,腾腾扑在巫澄脸上,蒸得眼睛舒服不少。
也不是完全没有认识的人。
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吗?
把纸放在一边,接过水杯抿了两口热水,哭到嘶哑的嗓子被热水滋润,舒服了不少。
巫澄把水全部喝光。
男人把水杯接过去,顺手递过来一颗奶片,抵住巫澄嘴唇。
巫澄下意识张嘴含住,感觉到奶香味在嘴里散开。
和上次那个甜甜的糖不一样,不是很甜,但奶味更浓。
他微微一愣,看男人拿着杯子,对他晃晃,露出询问的眼神。
巫澄摇头。
男人就拿着杯子出去。
巫澄接着低头看纸。
情绪被热水打断,嘴里的糖果满是浓郁奶香,他自然想到给自己这些的男人,倒也不是那么绝望了。
巫澄只是愣愣出神。
但也没有多久。
男人又过来,跪坐在床上,招呼巫澄看过来。
等巫澄刚一仰头,热毛巾啪叽盖在他脸上。
厚实毛巾沾了水更显厚重,刚刚好的温度,蒸腾着按摩少年脸颊。巫澄闭上眼,感觉到男人一手扶住自己后脑勺,一手按住毛巾,轻轻给自己擦脸。
眼泪原本干在脸上,紧绷着很不舒服,现在被热毛巾蒸湿,很轻易被擦去。
毛巾拿开,少年的脸被热毛巾蒸成粉色,眼皮肿得像剥了皮的荔枝,滚圆又水润多汁,底下一双眼睛荔枝核一样,乌黑水亮,软绵绵的看着自己。
宋泊简没忍住,伸手剐蹭了下这颗软甜多汁的小荔枝。
嫩嫩表皮颤抖一下,热乎乎湿漉漉的贴着他的指节,好像再用力一点就会破开似的。
少年可能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受惊似的,忍不住眨眼,睫毛上下纷飞。
宋泊简松了手,示意他躺下,从抽屉里翻出眼罩,给少年戴上。
眼前被罩子遮住,微微泛凉,刚刚哭了太久,眼睛酸疼热涨,却被这个刚好的凉意击退。
所有不适都被男人熨帖的舒缓,巫澄渐渐平静下去,手指也渐渐松开,刚刚一直拿着的那页纸轻飘飘落在床上。
宋泊简低头仔细看了一眼。
确实是鸦岭镇那座古墓的墓志铭。
那座墓是父母毕业后第一个从头跟到尾的大型项目,那座墓很大,里面的东西也多,发掘工作持续了十几年。
自己也在那里出生,自己出生后母亲就没再去鸦岭镇了,而是留在A市进行研究修复工作。
耳濡目染之下,宋泊简对那座墓也非常熟悉。
自己安抚巫澄的这段时间,奶奶已经把父母房间的书放在书架上了。
宋泊简在其中一个格子前站好,随手拿起本日志。
那是一座规模宏大的亚字形大墓,根据墓志铭可以得知墓主人叫幼清,所以那座墓的官方名称叫“南初幼清墓”。幼清身份尊贵,母亲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从小就非常聪明非常受宠。但身体不好,没有及冠就去世了。去世后,皇帝皇后非常舍不得这个小儿子,不仅陪葬了大量珍宝,还把他的墓地放置在宫城外不远、站在皇宫就能看到的地方。
南初是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国家,诸侯分裂割据杀伐不断,因为年代久远又过于动荡,史书资料留存下来太少,一开始历史学家对这个时代了解都不多,对南初国更是知之甚少。
直到鸦岭镇这座墓横空出世。乱世征战,陪葬品没什么金银,大多都是在当时没什么价值但死者很喜欢的礼器、书画,偏偏就是这些在当时不值钱没价值的东西,过了一千年后,成为大家了解那个时代生活习俗的重要资料。
宋泊简认真回想这座墓的所有信息。
除了这座墓是在鸦岭镇,巫澄从小长大的地方外,找不到任何能让巫澄情绪激动的地方。
可当时在金沙县医院被李翠枝巫守财堵着的时候,巫澄情绪都没有那么激动。
宋泊简又低头看一遍这个墓志铭。
墓主人叫幼清,未及冠就去世了。
但他去世后,他的父亲给他取了字。
叫“澄”。
而南初国国主姓……
宋泊简重新翻开南初纪事。
姓巫。
这个墓主人,也叫巫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