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初进尚膳局的宫人,都得从杂工做起,裴宴自然也不例外。
清晨四点起来砍完整个尚膳局要用的柴火,随后马不停蹄地给任何哪怕高半阶的宫人跑腿,熬过仿佛看不见头的杂活,接下来又是日复一日洗菜、削皮、剥壳、挖下水之类机械工作。
绝大多数宫人到这时候,要么摆烂划水,要么就是想方设法离开这“没有出路”的地方。
然而,事实上,只有经历这枯燥漫长的“打杂”生涯,才能拥有极为扎实的基本功。
烹饪这门手艺,每个细节都不能马虎。
手要快,动作要干净,这样剥出来的虾仁,才能保持原汁原味的鲜美。
裴宴处理完虾,想了想,又尝了下咸肉和腌菜的味道。
这几样食材都是裴珠亲手所做。
裴珠靠着摆摊独自把裴宴抚养长大,手艺自然不差。她忙于赚钱,很少有空给裴宴做饭,所以闲暇时研究了一些腌物,给裴宴做小菜。
各尝了一点,果真是记忆中的好滋味。
咸肉肥瘦分明,口感劲道,香而不腻;酸豆角和泡椒包菜清脆爽口,酸度正好。
裴宴的心情忍不住更好了些,起锅,热油,飞速炒熟蛋液和虾仁。重新倒油滑锅,炒香葱姜蒜后加入豆瓣,熬出红油。
腌菜、咸肉和笋下锅爆炒,加入香料调味。
裴宴这级别的厨子,大多情况下,调味只需凭感觉。
盐、胡椒、生抽、十三香……香料的味道和食材的香气融合,趁着锅中温度极高,飞速加入剩饭炒散,最后撒进备好的炒蛋和熟虾仁,关火,出锅。
这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前后不到两分钟,直接把裴珠跟何婶看傻了眼。
裴宴在病床上躺了老半天,胃都缩了一半。琢磨着盛了半盘子炒饭,一转身,对上裴珠跟何婶铜铃一样瞪大的眼。
“宴宴,你这......”裴珠一时语塞。
她盯着锅里面余下的炒饭。
米饭粒粒分明,被酱料均匀包裹,在夕阳下闪着金光。其中均匀铺散着薄如细丝的咸肉和切成细丁的腌菜和鲜笋,圆润可爱的虾仁和金黄的炒蛋夹杂其中。
明明只是拿一些现有食材随手做的炒饭而已,却比五星级餐厅的大餐还要诱人。
裴珠自己就是做这行当的,光是这处理食材的手法和刀工,她这辈子都闻所未闻。
这边裴珠沉浸在惊诧之中,何婶则是早开始吞口水了:“宴宴,你吃完了,剩下的能给何婶尝一口不?”
裴宴多做些,本就是留给她们:“我吃这盘子里就够了,您要的话,赶紧趁热吃。”
“那成!”何婶嗅着空气中另人垂涎欲滴的香气,压根想不起几分钟前她还想着劝裴宴别走上“歧路”。她盛了半碗炒饭,飞快塞了一勺到口中。
“唔!”
何婶傻了。
是真的傻了。
她虽然住在常青镇,但经常去看望在浔阳工作的女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可是她发誓,她这一辈子,就没吃过比这更好的炒饭!
不,这真的是炒饭吗?
米饭粒粒分明,包裹着酸辣的酱汁。一口下去,劲道的肉丁、脆爽的笋丁腌菜在舌尖跳跃,再一口下去,是嫩得恰到好处的炒蛋和虾仁,复杂的口感和爽口的滋味交织,不仅不会像一般炒饭那样吃几口就腻,反倒让人想一口一口,永不停歇地吃下去。
半碗炒饭,几秒就见了底。
何婶还想添,忽然想起裴珠:“阿珠啊,你赶紧来尝尝!”
裴珠还没从愣怔中回神,就被何婶塞了一口炒饭。
她惊了一呆,然而随着炒饭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所有的话都从喉咙口掉了回去。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一口下去,裴珠脑子里千转百回,最终看向正慢吞吞吃自己盘子里饭的裴宴:“宴宴,这算你寻常水平么?”
裴珠做了十来年小吃摊,她能确信,哪怕只靠这一碗炒饭,也少说能混个吃穿不愁。
当然,前提这不是裴宴超常发挥。
“不算。”
裴珠正心想果然如此,结果裴宴皱着眉,扒拉着米饭道:“家里刀不够好,锅又火候不够,食材也潦草了点——秋笋还有点发涩。100满分,这东西50分顶多,想拿出去卖,那还得琢磨琢磨。”
当然,还有其他不能说的理由。
裴宴大病初愈,第一世的身体又没有专门锻炼,腕力不足。颠锅不够迅速,这炒饭不及裴尚膳一半水平,都不比沈安那鸡汤来得好。
裴宴味同嚼蜡地吞着炒饭,脑子已经飘到了怎样锻炼好恢复以前水平上,都没注意裴珠跟何婶震惊的神情。
50分?
这么好吃的炒饭,才及格分不到???
那60分,甚至100分,那该是什么样的绝世美味?
裴宴并非爱说大话的人。
之前裴珠觉得女儿是因人生变化太大而一时糊涂,现在见识到她的本事,就再也生不出怀疑的念头。
甚至跟着有些心潮澎湃起来。
“宴宴,”裴珠组织了一下语言,“做生意不是什么简单事,妈不能保证说你一定能成功。”
她拿出车库钥匙,抿了抿嘴:“但是我可以把馄饨车给你,让你去试一试。”
裴宴回神,听到这话,有些愣怔。
她本以为哪怕证明实力,也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说服裴珠。
毕竟,“摆摊”在大多数人眼里,并非是什么有前途的工作。
她和裴珠对上视线。
裴珠的眼型跟裴宴很像,但要柔和一些,此时充满了信任。
也是。
裴宴想起来,只要她的决定足够深思熟虑,裴珠就一定会在背后支持。
她眨了眨眼,道了声谢。
裴珠笑道:“跟我说什么谢?倒是趁着天还没黑,跟我下去看眼馄饨车,我两年没怎么开它,也不知道还好不好使。”
何婶对这炒饭服气得很,看她们母女俩商量好,也不再说什么。
裴珠走到门口,门忽然被“砰砰砰”敲响。她跟何婶对视一眼,皱起眉,犹豫了几秒才开门。
看到门外景象,倏然愣住。
裴家住的是村里老宅拆迁后分配的筒子楼。
狭窄的楼道里,此时围了足足七八个人,都是周围邻居。
看见裴珠开门,叽叽喳喳道:
“阿珠啊,你们家这是在做什么?我刚搓麻将回来,隔着半条街就闻到,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你这是打算重新回去摆摊么?开张可得记得叫上咱们,到时候去支持支持!”
镇里头不同于城里,街坊邻居大家都面熟。
裴珠骄傲地笑着:“确实是要回去摆摊,但不是我,是我闺女宴宴。刚才做饭的,也是她。”
“宴宴要帮你摆摊?”
街坊们都瞪大眼。
没等他们反应,后面传来个尖细的声音:“哟,怎么高材生不留在首都当白领,反而回来我们这破落地方摆摊?怕不是——”
说话的从人群里探出头。
那是个个子不高,长相尖酸的中年女人,手里还牵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女人跟唱戏一样,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怕不是到了燕京,发现脑子压根比不上人家大城市的聪明,工作也找不着,只好灰溜溜回来了吧?”
裴宴第一世记得的人不多。
好巧,这女人就占了其中一个。
——她的小姨,裴珠名义上的妹妹,裴茜。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这俩姐妹实际并无血缘关系。
她们都曾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被一对在镇上开饭馆,多年无子的老夫妻收养长大。
裴珠从小对这个妹妹爱护有加,然而裴茜心里从来不把她当亲人。
老夫妻养她们到十几二十岁,年纪大了,相继去世。当时裴珠怀着孕被霍行抛弃,正是最困难时候。裴茜趁她无暇他顾,使尽浑身解数,抢走了绝大多数本应分给裴珠的家产。
裴珠手上这套价值不到30万的小房子,如果不是老夫妻去世前在房产证上写了她名字,恐怕也留不下来。
裴珠当初成绩不错,虽然意外怀孕,但生完孩子也能继续考大学。
就因裴茜从中作梗,她只能辍学,靠摆摊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累出一身病。裴茜不仅不心虚,还一有机会就上门耀武扬威,看她笑话。
裴珠性子软,从前的裴宴也没好到哪去,一直任她作威作福。
但现在可不同。
裴宴挑眉:“你不是总说我们家晦气,现在又来干什么?”
拉着裴茜的小男孩吸溜了下鼻涕,拉裴茜衣角:“妈,我要吃!”
“好好,妈这就让她们给你做,”裴茜宠溺地摸摸男孩的头,随即对裴宴指使道,“你表弟说要吃你做的东西,你还不去?”
一副理所当然模样。
裴宴自认为她见过不少奇葩,但还是有些震惊于裴茜的厚颜无耻。
她歪了歪头:“指使我做东西,你觉得你配吗?”
她爬上尚膳之位,成为皇帝身边红人这些年,除了皇帝太后两位祖宗,没人能指挥她做事,更别说一个裴茜。
裴茜原先没把裴宴看在眼里。
这个外甥女她知道的,从小只会死读书,性子跟闷葫芦一样。
被裴宴这么一怼,她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暴跳如雷,不干不净地嚷了几句脏话:“好啊,你上燕京读了几年书,本事大了是不是?”
“这两年你妈这个病痨鬼没去摆摊,应该不知道吧?我老公,你姨夫,现在已经成了熙来街经理了!”
“你说你要去摆摊是不是?本来我还想着亲戚一场,要不要通融通融,给你个熙来街的摊位……现在么,你是别想了!”
裴茜连珠泡一样说完,“呸”了一口,拉着儿子,撞开人群大步走了。
楼道里静默几秒,裴宴见裴珠脸色不对,拉着她进了门,留何婶在外面跟街坊们打听消息。
“妈,怎么回事?”
裴珠翻出张本地地图,说:“以前你忙读书,我也没跟你提生意上的事。你看看,熙来街在浔阳北面,离我们家很近,电动三轮开过去只要半小时,我以前就在那摆摊。”
“熙来街是条老美食街,紧邻着两所大学,一站路外还有个科技园。整个浔阳城北,包括我们这些下属镇,没有比这更好的客源。
前两年有地产公司买了这条街重新管理,划成了摊位和店面两块区域,不对外出售,只出租,专门派人管理。因为客源好,又是小型美食街,位置少,所以特别紧俏,没点关系都租不到摊位。我是听说过裴茜老公在那个地产公司工作,但没想到......”
这时何婶敲门进来,裴珠抱着一丝希望:“怎么说?”
何婶摇头:“裴茜还真不是说大话。”
镇上发生的事,除非像裴宴混娱乐圈时刻意隐瞒,不然都传得飞快。
何婶刚才跟街坊们几句话就探清楚消息:“裴茜老公,袁志那家伙不仅管着熙来街,还很有话语权。”
她喝了口水,解释说:“袁志本来只是熙来街的两个副经理之一,但今年年初总经理的位置空下来,地产公司就打算按照今年业绩,从副经理里提一个。袁志的业绩说是超了另一个一截,基本板上钉钉要升职做一把手,现在整条熙来街都是他说了算。”
裴珠越听越脸色煞白:“这怎么办?要么我们现在就去跟裴茜道歉?”
何婶恨铁不成钢:“你第一天认识裴茜?别说通融给宴宴摊位,有这给你们家使绊子的机会,她怕是早打定主意,哪怕真有空位,也不给宴宴。”
裴茜确实是这种人。
何婶跟裴茜都愁云惨淡。
裴宴将何婶的话过了一遍:“您说熙来街裴志说了算,那另一个副经理是完全不管事么?”
“管倒是管一点,”何婶叹气,“那人也是咱常青的,姓张,我跟他老婆搓过麻将。这人性子圆滑的很,不可能跟板上钉钉的未来上司对着干。”
“您具体说说。”
何婶说完,裴宴心里有了成算。
这位张经理虽说性格圆滑,但并非怕事的人。
袁志升职,他自然会忙着拍马屁。
但如果有拉袁志下马的机会......恐怕,这位张经理,也是不会放过的。
裴宴抬眼,目光灼灼:“何婶,您认识他老婆的话,麻烦您牵个线,让我跟这位张经理,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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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家。
裴茜把裴珠母女狠狠骂了一通:“裴宴那小蹄子燕京待了几年,翅膀硬了,不一定善罢甘休,你记得让底下人注意,千万不许她进熙来街。”
袁志一口答应下来,问她:“店里怎样了?”
裴茜当初费尽心思抢到了父母的饭馆,但因为手艺一般,一直做得不温不火。
好在,她男人有本事,马上就要做熙来街一把手。
裴茜年前得到消息,立刻卖了镇上饭馆,在熙来街盘下一个馆子,还专门请来川菜师傅,花大价钱宣传,打算趁着大学开学季,好好捞上一笔。
盘馆子一次要付清全年的租金,这基本耗尽所有家财。
不过,等袁志升职,就能想法子给她减免租金,安排宣传。熬过这一年,不仅不会像现在一样,紧张得随时要破产,还会有大把钱入账。
“刚开学学生都忙,过两天保准能好。”裴茜顿了顿,“倒是你,升职的事定了没?咱家是破产还是发达,可就看你这回了。”
“这你大可不必担心。”
袁志吐出一口烟,洋洋得意:“跟我抢位置那个姓张的,业绩比我差了不是一点两点。他除非找来个厨神,不然,哪怕他再不甘心,这位置也肯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