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义出现在照壁左侧,富罗县的照壁上雕着只“犭贪”(she),形如麒麟的怪兽,饰以珍宝祥云,这家伙张着大口,试图吞食左上角的太阳。书中介绍(犭贪)乃贪婪之兽,得金银财宝仍不满足,试图吞食太阳,落海而死,雕在县衙照壁之上是用来告诫县令当引以为诫,不要贪赃枉法。
哀乐声逐渐低沉下来,嘈杂声逐渐平静下来,人群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县太爷,苏家人的哭嚎声变得尤为刺耳。江安义毫不示弱地扫视着长长的送葬队伍,目光最后落在披麻戴孝的苏家人身上,冷冷地问道:“你们这是何意,是想冲撞衙门吗?”
依《大郑律》,冲撞官衙形同造反,死罪。大帽子扣下来,立时鸦雀无声,连嚎哭声都猛然滞住。不过,望向江安义的目光却分明多了许多敌意,安静地对峙中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苏家为此行做了充分的准备,富罗县有九名秀才,鲁秀才花钱请来了四位助阵,其中他的好友吴化友能言善辩,胆色过人。
江安义话音刚落,吴化友便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躬身礼道:“生员吴化友见过江大人。”
打擂台的来了。上次江安义去县学,并没有见过吴化友,眼前这名书生白面微须,身着青衫,颜色洗得发白,典型的穷秀才装扮。江安义问道:“你有何事?”
“大人,苏老爷子今日入葬,其长子苏国良仍押在监牢中,请大人放出苏国良,让其为父送葬,以尽人子之责。”
江安义略一思索,吩咐身边的衙役道:“去把苏国良提来,让他向父亲的棺木祭拜。”
众人神色一松,吴化友脸上现出微笑,拱手继续道:“大人,苏老爷子生前修桥补路,赈济穷苦,是个良善之人,请大人为其上香。”
江安义心中冷笑,自己的退让居然被示为懦弱,还敢步步进逼。苏国忠和苏国兴梗着脖子吼道:“请大人为我爹上香。爹啊,你死得冤啊,你死的好惨啊,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啊。”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吆喝道:“请大人給苏老爷子上香下拜。”
这时,苏国良被押了过来,江安义示意衙役放开他,让他上前祭拜。
苏国良在牢中已得知爹的死讯,知道今日家人准备向江县令发难,要胁他释放自己,放过苏家。换上麻衣,苏国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拜在地,哭得数度昏厥过去,人群中不少人陪着抹把同情泪。
吴化友见江县令一脸冷漠地看着眼前一切,激愤地上前道:“大人,此情此景你怎能无动于衷,你难道是铁石心肠吗?吴某请大人为苏老爷子上香下拜。”
“对,上香下拜。”身后传来嘈杂的附合声。
“嘿嘿嘿嘿”,江安义发出一阵冷笑,看着吴化友胀红的脸道:“本官拜得是君王父母,仁人义士。吴化友,苏昌和有何让本官下跪之处?”
吴化友怒视着江安义道:“江大人,吴某家贫,如果不是苏老爷子时常周济,并赠以盘缠,吴某根本无力考取秀才;五年前富罗县旱灾,苏老爷子放仓施粥,活了多少人命;苏老爷子一生善行无数,这样的大善人难道不值得大人拜一拜吗?”
江安义冷冷地注视着吴化友,讥讽道:“周济过你,給你盘缠助你上学就是好人了?”
吴化友气得浑身颤抖,哆嗦地道:“大人言辞如刀,可以杀人乎?大人乃是状元出身,饱读诗书,为何不讲道理?”
“讲理,那好,本官就跟你们讲讲理。”江安义提高嗓门,眼光越过吴化友,冲着面带愤色百姓们道。
“举个例子,五年前,也就是丰乐八年,富罗县大旱,朝庭拨付赈灾银两二百两,粮四百石,斗米二十钱,二百两银可换米一千石,朝庭赈灾银折算粮一千四百石,十石米约合一千二百斤,煮成稀饭足够五六千人一天所食,朝庭給的粮食能支持一百二十日,四个月时间。”
“朝庭給了这么多银子和粮食,为什么官府每天只施四锅粥,还没有一石米一天?还只施了一个月。”
“官府施的粥哪是人喝的,都是霉烂变质的米,还尽是砂子,要不是没办法,谁喝那猪食。”
“一千多斤米做成饭也够吃了,那些钱和粮食到哪儿去了?”
人群如蜂群般“嗡嗡”议论不停。
江安义静静地等了一会,待议论声渐渐平息,才又高声道:“你们要问钱和粮到哪去了?本官告诉你们,钱被苏国良做假账领了,而那些粮食也被换做粮库中陈旧的大米,新米被苏国良等人私卖分了。苏家用得到的银子假惺惺地施粥赈灾,这些粥原本是朝庭救助你们的,苏老爷子拿出少部分贪污的钱来邀买人心,该不该杀?这就是你们眼中的苏善人,良善之家。”
人群愤怒地炸开,有人扔了手中的白纸花,朝着苏昌和的棺木吐口水,立时送葬的队伍散了近半。
一地纸花零落。雪白凄惨。
苏国良有苦说不出,这账是他做的,但这钱大部分被颜县令拿走了,至于粮食,县衙内众人都有份。苏国良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以前的同僚,那些人纷纷避开苏国良的目光,生恐沾惹上他。
江安义把目光看向脸色变得苍白的吴化友,冷笑道:“吴化友,你是秀才,朝庭为养读书种子,每日給米一升,給钱二文,你可拿到?”
吴化友没了昂扬慷慨之气,垂头丧气地道:“大人到任后,县学开始給钱和米了,吴某多谢大人。”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谈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每天妻儿等着米下锅,老爹老娘供自己读书耗尽家产,光靠自己替人抄账的微薄收入难以养家。江安义到任后,开始发放膳粮,着实解决了大部分秀才公的窘况。
“你无需谢我,这是朝庭原有的制度,只是以前被县令和苏家通过做假账的办法将你们应得的钱粮转走了。你替苏家鸣不平,以为苏家求助过你,可曾想过苏家用来求助你的钱粮原本就是你应得的。枉你读书识理,这点道理都不懂,真是只会死读书的蠢货。”江安义痛斥道。
吴化友深深一揖道:“晚生知罪,反把贼子当成善人,眼瞎了,甘愿受罚。”
江安义摆摆手道:“安心读书,愿你八月桂榜早闻捷报,有余力则真行善。”
“晚生谨尊县令江大人教诲。”吴化友直起身,走到不知所措的苏家人身边,从袖中掏出二两银子,丢在鲁秀才身边,道:“苏家的银子太脏,吴某大好男儿,不想要苏家的施舍。”
鲁秀才请来的另外三人,往人群中一缩,早不见了人影。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变得七零八落来,刚刚还对江县令怨气十足的老百姓把仇恨的目光投向苏家人,用怨毒骂声责骂着苏家人,责骂着曾被认为是善人的苏昌和,要不是苏家,自己家或许能多得个三五斗,或许能給婆娘多做件新衣裳。
王兴仁站在江安义的身后,无比得意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场戏。这几日富罗县中民怨大起,一切正如他所期待的。今日之事,在他看来,江安义无论是软是硬,都免不了颜面扫地,他内心无比希望江安义能强硬下去,命令衙役打人拿人,甚至把苏昌和的棺木砸了,这样江安义就在富罗县呆不下去了,自己顺应自然成为新县令。
然而,看着踩了一地的纸花,雪白刺眼,王兴仁欲哭无泪,什么叫唇枪舌箭,哪叫翻手为云覆雨,江安义今天生动地給他上了一课。王兴仁心生寒意,这样的人自己真对付不了,早知真不该出什么“以死相迫”的主意,现在将自己套在其中,难以摆脱。
大势已去,苏国忠心中无比怨恨王兴仁,若不是这个狗官,父亲不会死,苏家也不会名誉扫地,苏家要完了,王县丞你也别想逃脱。往前跪爬几步,来到王兴仁身边,苏国忠哑着声音道:“王大人,你与家父相交莫逆,请王大人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向江大人求求情吧,放过苏家吧。”
莫逆你个头,不就是收了你苏家百余两银子吧。王兴仁有苦说不出,如果不帮苏家的话,苏国忠搞不好当场就会把他收受银子,出主意让苏昌和撞死在县衙前说出来。
王兴仁只得硬着头皮道:“江大人,死者为大,莫错过了入土的时间,再说县衙门前哭闹也多有不妥,不如错过几日再说吧。”
江安义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兴仁,没想到在背后兴风的居然是此人。看着被自己目光逼得窘迫不已的王兴仁,江安义道:“将苏国良收押回牢。”
苏国良一听,哀声求告道:“求太爷开恩,成全苏某尽孝子之责。”
“有心尽孝,当先思尽忠,你为吏不洁,为人不忠,方有今日难以尽孝之事。”江安义想了想,对秦子雄道:“秦大人,烦你派几名衙役看着苏国良,等苏昌和入土后,再将苏国良押回牢中。”
苏国良哭拜于地,江安义转身回衙。
哀乐重新响起,原本凄切的乐声变得有气无力,而那些送葬的人,则化为嘻笑的人群。
王兴仁呆愣地站在原地,汗水湿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