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不是什么军事家,甚至算不得军迷,可玩多了《全面战争》和类似的策略游戏,对古代阵战多少是懂些门道的。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双方远程火力都未必能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决胜的关键其实是看谁能先打乱对方的组织度。
一旦阵型散乱、前后遇敌或是侧翼被破,一方士气会很快瓦解,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岭南排镩手们不愧是百战老卒,他们根本没去分辨正在厮杀的双方是谁,翁城的城门洞里早已混做一团,他们是凭借自己的装备优势和组织度优势强势切了进去!
反正身后还有其他士兵跟随,混乱稍一停止自然会形成人多打人少的局面。
果然,待城外其他隋军跟随杀入后,高丽士兵立刻便呈现被分割包围的态势,一个个微小的战局内既决胜负也分生死。
高丽士兵们本就是被偷袭的状态措手不及,此时眼看更无胜机,不少还处在内城门口的高丽士兵便放弃了抵抗,发疯似的向城内逃去。
十余个隋军弓箭手点杀了一阵,被冯孝慈喝骂阻止。
箭矢很珍贵,一支箭至少要二十文钱,还得是肉好!没必要浪费在已经逃跑的对象身上。
他带队穿过翁城,地上躺着的高丽伤兵被一一补刀,两道城门此刻都已在隋军控制之下。
冯孝慈快速扫了一眼正在骚动中的高丽西营,发现西营东侧居然也有一个出口,他快速思考后唤过一个低级军士对他道:“黄君汉!给你一半人手,杀进去,争取把高丽溃兵从东门赶出来!”
那被称作黄君汉的军士咧了咧嘴,没有多话,立刻点了百人跟他从西营西门杀了进去。弓箭手攀上了附近屋顶和城墙内侧,居高临下放箭支援。
李昭莫名觉得那个“黄君汉”的名字似有些印象,可他到底记不真切怀疑只是后世一个重名的人罢了,便就放下。
原本按李昭的计划,夺门后只消守住西营门口,不使高丽步卒反夺城门即可,但冯孝慈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且临机决断。
李昭只是跟在队伍最后充当着普通士卒,并没有开口与之讨论的意愿。
他记得《投名状》里杰哥曾经吼过华仔:战场上就只有一个是头。
在百人杀入西营的同时,岭南排镩手和余下的兵士们则立刻开始搬东西。原本被堆放在城门内侧的鹿角、拒马和石块等被他们一一挪到了西营南、距城门百步远的大街上。
这条路是中营支援西门的必经之路,他们要尽力把它堵死。
李昭有注意到,留下的这半数人,除了岭南排镩手外其他多是用金瓜锤等钝器作为兵器,包括冯孝慈现在手上拿的也是一把铁锏。
李昭若有所思,低头寻找了一番,从一名高丽亡卒手中寻到了一柄长矛。那矛杆上的血液尚且温热,滑腻腻的,让李昭觉得有些恶心。但他强忍了下来,只是用尸体的衣服简单擦了擦。
被选来夺城的确实都是隋军精锐,西营大门很快沦陷,隋军百人已经攻了进去,压力似乎小了很多。
高丽人在城门响起喊杀声时便该有所察觉,可时间毕竟太短,很多人别说盔甲,衣服都未必穿戴齐整。此时被隋军有心打无心,一时间西营已陷入大乱。
但那高丽将官显然还活着,远远的,李昭能听到西营内有人用高丽语在不断呼喊着什么,似乎是在组织士兵反击。可随着隋军弓手的一支箭去,那声音戛然而止。
冯孝慈眯了眯眼,他发现高丽西营的东侧入口居然还没有溃兵冲出来,这让他心中浮现出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眼天色,飞快盘算起来,预估着轻骑即将抵达的时间。
“速度再快点!”冯孝慈焦急的呼喊着,余下百人此刻正拼命搬运,同时把街边、屋前一切能找到的杂物通通充做路障堆在了路口。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终于,长街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高丽重甲铁骑!
西营内的高丽士兵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本已岌岌可危的士气居然陡然一振。
随着西营内一片呼喊声后,院墙内的战斗陡然白热化。兵器交击的声响连成一片,好似是一阵急促的冰雹敲打在地面上。
西营的东门仍未有溃兵出现,冯孝慈失望的闭上了眼睛,随即陡然睁开。“列阵!迎敌!列阵!”他大声呼吼着,岭南排镩手立刻开始结成队列,可却被冯孝慈强令着调整。
李昭远远听不太清,似乎是排镩手们本打算排成横十纵三的队列堵死长街,却被冯孝慈强令排成横六纵五的方阵。且不允许他们使用更擅长的短投矛,而是继续使用长矛。
最后显然是冯孝慈赢了,岭南排镩手们快速结阵,前排大盾杵着地面,长矛搭在盾牌边缘,后排的盾牌则紧紧贴着前排的后背,队形紧密且扎实。而其他众人则是在岭南排镩手两侧列了阵,相比之下阵型显得颇为松垮。
而他们的面前仅有一排拒马和一堆车架、石块等构成的简易“工事”。
李昭此时已无人关注,他孤零零的站在最后,拿着一柄长矛,站位只是比弓箭手稍稍靠前。
这是李昭之前便预料过的场景:轻骑尚未抵达,已经夺门的精锐需要同时面对西营的高丽步卒和增援而来的重甲铁骑。任何一处失误都会导致整个行动归于失败。
只是,真当高丽重骑撼地而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竟是有止不住的紧张。
远处的黑暗中闪现出有火把的光亮,一排身披重甲胯下战马也同样披甲的骑士伴着轰鸣声露出了轮廓。
黑夜中,他们仿佛来自地狱的厉鬼……
“马腹和马腿是没有披甲的,只要他们停下来就去砸马腿!看清他们的方向,可以躲闪,但人是跑不过马的!别逃!别把后背露给他们!别害怕!把兵器都攥紧了!”
冯孝慈大声呼喊着,却并没有刻意提振士气。对于这些隋军精锐而言并不需要刻意的煽动,他们只需要知道命令即可。
但这些话对李昭而言却很有价值。让他此刻动如乱鼓的心脏渐渐平复下来,虽然跳动的依旧剧烈,可到底是有了节奏。
高丽骑士在大概百五十步远外缓了马速,似是在观察着隋军阵型和“工事”,马嘶声时而响起,马鼻处喷出的白雾在火把照耀下不断升腾、飘散。
留在队伍最后的李昭不由得开始回想,脑海中闪过一个个游戏画面,有《全面战争》、有《骑马与砍杀》。可任凭他如何回忆,想到的大多都是轻甲小兵被敌方重骑直接挑飞的镜头……
一声高丽语的呼喝,高丽重骑又再度动了起来,在快速整队,原本双骑并排的队列被排成了四骑一排,队伍直接排出七排纵列,而最前方多出的两骑似乎是破阵的尖子,此刻正带马在原地兜圈。
隋军箭矢射不到这么远,冯孝慈也没指望箭矢能破了高丽骑士的重甲干脆便没调射手过来,继续让他们支援西营战事。
院墙的另一侧正在打生打死,而墙外的大街上此时却格外平和,好似双方全都静止了一般,让人微觉窒息。
很快,高丽重骑动了!
那本在原地兜圈子的两骑一声低呼,眨眼便转向了隋军开始冲锋,马速在不断提高如同两辆坦克一般轰鸣着碾了过来。
在不及十息后,第一排四名重骑也跟着动了……街巷中再次响起了滚雷。
“戒备!”冯孝慈压低了盔檐,身体也低伏了下去,除了岭南排镩手们,隋军大部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距隋军“工事”不及五十步时,高丽人抛出了火把,改由双手攒住了长矛。
“别眨眼!”冯孝慈的声音依旧显得平静,它试图在安抚李昭那愈发躁动的心脏。
不及前锋十步时,李昭看见高丽人在狠狠敲击着马腹,重骑的速度已提到最高,庞大的动能正带着一阵狂风卷向隋军阵营!
突然!当先两骑在最后关头猛地转向两侧,让开了岭南排镩手们的方阵,冲向了两侧!而后他们将马匹带得跳了起来,越过了最前排的拒马。
“杀!!!”冯孝慈在狂吼着,其余隋军也在狂吼着。
筋骨断裂的声音、利刃入肉的声音、马蹄与脚步交错的声音、嘶吼的喊杀与临死前的惨叫声交织在了一起。如同视听效果极佳的恐怖片般,正一**撩动着李昭的肾上腺素。
李昭看到有隋军试图躲避,却被高丽骑士居高临下刺了对穿。看到有人轮着战锤迎上,却与战马撞了个正着,倒地后便吐血不止。
但隋军精锐的悍勇却还是在这一刻被发挥的淋漓尽致,冯孝慈躲过高丽人的矛刺顺手一拉,矛没被夺下来,但却带的马上骑士一个趔趄,等他意识到需要弃矛时已经来不及了,其他隋军疯了一般扑将上来,金瓜锤密密麻麻砸在了被铁甲包裹的躯体上。一下接着一下……
李昭不及多看,因为第一排四名高丽重骑已紧跟着冲了过来!
“戒备!”
冯孝慈只来得及再喊这一声,但他的声音早已被四周声音淹没下去,也不知都有几人听清。而这一波高丽重骑也是让开了岭南排镩手的方阵,跟着最早破阵的两骑冲入了街巷两侧。岭南排镩手们则依旧不动,只是死死盯紧了前方。
这一次的冲击比前一次混乱了许多,有一匹高丽重骑没提起马来,撞碎了一支拒马,而他连人带马摔进了隋军阵列之中。另外几骑有的撞在隋军身上,有的扑了个空,但都很快又陷入了隋军包围。
而第二排高丽重骑又快到了!
李昭只觉得自己面前有一道人工筑成的堤坝,而高丽重骑仿佛海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铺天盖地而来,卷起的却是千堆“血”。
岭南排镩手们对身周战事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结阵站在原地,对身周死战无比的冷漠。仍旧一动不动!
为什么?
李昭来不及去思索缘由,因为事情有了点意外,有一骑高丽人已经过了隋军阵列,就快到他的身前了!
那高丽人竟是突破了隋军的封锁!
那个高丽骑兵显得异常魁梧,他已弃了长矛,此刻正用打头锤砸死一个拦路的隋军,将将挣脱鏖战。
他想带马兜一圈,再从背后冲击一次隋阵,两向夹击下隋军这么点兵力坚持不了许久!
而这时他意外的发现:在隋军步卒和射手之间居然还有一个人?一个拿着长矛的家伙,却是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似是被吓得呆了。
没时间去思索李昭的身份,那高丽人径直迎了过来!
“动起来!”李昭在心底对自己狂吼着,“动起来!”可他的双腿依旧纹丝不动。
“他现在失了马速,你有一柄长矛,你能干掉他!这是机会,唯一的机会!不是你自己要来见血的么!?”李昭在心中不断对自己催促着。
源自动物性的本能和源自理性的思考剧烈冲击着,李昭只觉得大脑发热而手脚却在发麻。
杀人和打仗到底是不一样的!
怕了,周围交夹在一起的惨烈声音、不断晃动的残酷画面、充斥鼻端的血腥气交织在一起,让李昭感到怕了。
虽然他清楚的知道,现在这个场合和时间里容不得自己害怕!
那高丽人似看出了李昭的害怕,他脸上挂起一抹狞笑一抖马缰,将手中打头锤重新提起,混杂着脑浆的血液正滴答滚落……
“怕了你就喊!”这时,一部被点评为“歪曲事实”的影片情节闪过脑海,李昭沙哑着嗓子杀猪般叫了出来,而后他终于动了。
那高丽重骑也动了!盔甲下,李昭能看到一双凶狠的目光,此刻正逼视着自己。马匹在缓慢加速着,与李昭相向而行,打头锤已被高高的扬起。
生死刹那的战场上,李昭挺着长矛奋力向前。
那马上的高丽人身体也在前倾,他正在借住势能要让自己接下来的打击变得更加致命!一高一低、一步一骑眨眼便处于交错的位置!
“碰!”李昭作势捅刺,可他的长矛却并未刺向马上的骑兵,在让矛尖避过马头的刹那,李昭便突然腰部用力,让矛尖狠狠抽向了马眼!
他耍了一个并不算高明的小花招……
李昭并不会用长兵器,也因此他对自己长矛的杀伤力并不自信。眼前这个高丽人刚刚打死一名隋军,至少不是像他一样的战场初哥。
简单的思索后,李昭便放弃了直接捅刺的打算。而事实上,像他这样的愣头青确实极可能会把枪势用老,被真正的老卒轻易避过。
矛尖伴着李昭腰身转动的力量狠狠抽中了马眼,那里也没有披甲。剧痛之下,战马长嘶一声,立时止住了冲势人立而起。但那高丽骑士却是厉害,这般幅度的变故竟还没将掀下他马背!
李昭后撤两步,随即矮下了身子。高丽骑士虽然没被掀下马背却不得不尽力控制战马,再抬头时竟是不见了李昭的身影。
就在他诧异的时候,身下战马再次一震。
李昭找准了角度,长矛自下而上狠命捅进了战马腹部。
这一下战马彻底失了力气,无法控制的向旁栽倒。马上骑士根本来不及动作,一身数十斤重的铁甲禁锢着,狠狠摔在了地面上。
此时,远处的高丽重骑第三排冲阵刚到,两个声音交叠在一起好似一记炸雷在街上炸响!
战马此刻尚未死去,仍旧在试图站起,四蹄在不断挣扎着。而那摔落的骑士也不好过,他的一条腿被战马压在了身下,此刻不得动弹。抬头时,他已看到了持矛的李昭。
这个卑鄙的汉人!这个胆小的汉人!如果他不耍花招的话,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他看着李昭咆哮着、吼叫着,声音里满是不甘与愤怒。
李昭没理睬高丽人的叫声。长矛被他反持着,助跑了几步后矛尖被李昭借着身体的重量狠狠向下扎了下去!
吼叫声戛然而止……
矛尖从胸腹间的甲页缝隙刺入,矛尖完全被血肉淹没,高丽骑士用力攥住了矛柄,但却再也没有力气将它拔出来。李昭替他拔了出来而后再次狠狠的扎落。
李昭喘着粗气,沙哑着嗓子嘟囔道:“你叫的真特么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