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孔家。
当正午的阳光洒满人间,孔府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杨帆负手而立,望着这座古老、巍峨的建筑,他的脑海里面不禁浮现出一句话来。
“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出自几百年后孔尚任所作的《桃花扇》中的一段唱词,竟如此应景。
屹立在曲阜的千年孔府,怕是要就此坍塌,杨帆,便是孔府的掘墓人!
“王图,去叫门。”
杨帆的神情冷淡,吩咐了一声,王图领命扣动了孔府的门环。
砰!砰!砰!
这清脆的敲门声格外响亮,从小门那边儿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别敲了,别敲了,听见了!”
吱呀——
小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厮,正是上次那位,瘦猴一样的身材,眼珠明亮。
“谁呀!大中午的来叫门?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小厮走出门,声音戛然而止,孔府门外约莫有百人,清一色锦衣黑靴,腰间配雁翎刀,神情肃穆。
他们站在杨帆的身后,齐齐往小厮那边儿一看,小厮只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妈呀!”
小厮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他永远都忘不了杨帆那张脸,毕竟之前杨帆围住孔府,强势抓捕冯德龙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你过来。”
杨帆露出微笑,朝小厮招了招手,小厮咽了口唾沫,慢腾腾地蹭过来。
他那慢腾腾地模样给王图气笑了,一脚踹在小厮的屁股上,道:“磨蹭什么呢?快点!”
“大人有……有什么吩咐?”小厮全身快抖成筛糠。
“本官做人素来讲道理,辨是非,今日我来只为拿一人,你去告诉孔希学,让他乖乖将嫌犯交出来,本官自会离开,否则,就是逼本官亲自动手。”
小厮瞪大眼睛,问道:“冯德龙已经交给大人了,大人您还要抓谁?”
杨帆嘴角微微上扬,吐出两个字来:“孔——福!”
闻言,小厮愣在原地,片刻后拔腿就跑。
疯了!
这杨帆彻底疯了!
他一溜烟地跑进了孔府,连小门都没有来得及关。
孔福那是谁?侍候了孔家两代人的管家,在孔府谁不是对他礼遇有加?不敢得罪,小厮感觉今天要出大事了,他径直跑向了议事厅。
此刻,在孔府的议事厅中。
衍圣公孔希学身居主位,笑吟吟地说道:“济南那边传来了消息,杨帆与韩宜可暂时停止了审问冯德龙,此事无碍。”
闻言,孔希学下手边的一位孔家子弟满面兴奋,说道:“还是家主有办法,我孔家不出面,让那些士子去济南府衙闹腾,杨帆再厉害,还能拗得过天下士子不成?”
孔希学抚须而笑,道:“这都在吾意料之中,杨帆,莽夫尔,有勇无谋,他以为昨日一退,只是暂时退却,殊不知,这一退从此就要被掣肘牵制,到时那黄册之事也无法推进,最后还不是要灰溜溜的滚回应天,这杨帆是徒有其表罢了,这山东还是我孔家说了算的。”
“就是!杨帆小儿才多大岁数?在应天亏得天子庇佑,才苟活到今日,到了这地方上就不一样了,真以为天下都围绕着他杨帆转呀?”
“家主,冯德龙没事了,可不能放过韩宜可,那家伙最先倒向了杨帆,还领着人围困咱们孔府,绝对不能放过他!”
“还有那个刘弼,一介武夫不知天高地厚,听杨帆的话出兵围困我孔家,不给他点教训,山东怕是人人都要到我孔家头上踩一脚!”
孔希学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幽幽说道:“刘弼乃指挥使,受五军都督府节制,暂时还动不得他,不过那韩宜可,哼哼!”
要收拾韩宜可,孔希学的手段可太多了。
议事厅中气氛热烈,可就在这时候,一个身影匆匆自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
“老……老爷!不好了!那个杨……杨帆,他又来了!”
孔希学闻言怔了一下,随即问道:“那杨帆又来干什么?”
不待小厮说话,下面就有孔家子弟抢先回答,道:“这杨帆莫不是见到了家主的手段,知道错了,来求家主您宽恕的吧?”
有人开头,就有人附和,道:“这杨帆也算是个聪明人,毕竟在山东,还没有人能对抗得了我们孔家!”
“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帆还不是太笨,家主,要不您就给他一个机会?”孔家人的连环马屁,拍得孔希学容光焕发。
孔希学捻着胡须,笑道:“也罢,既然这杨帆知错能改,主动来认错,我们身为圣人后裔,自然大人有大量,要原谅他的。”顿了顿,孔希学又说道:“不过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态度,先让杨帆先在外面候着,站两个时辰吧。”
孔家族人立刻喊道:“家主大人有大量,这样传出去,不但能显示我孔家的仁义,还能打压了杨帆的气焰,佩服,佩服!”
说完,那人不满地看着小厮,喝道:“还傻愣愣地站着作甚?快去传话啊。”
小厮听着这些人的脑补,惊讶得目瞪口呆,直到被人指责,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老爷,杨帆并不是来认错的,他……他是来抓人的,他还说如果我们孔家不把人交出去,他就要亲自进来抓。”
刹那间,热闹的议事厅鸦雀无声。
孔希学捻着胡须的手不由得用力过猛,几根胡子都被抓了下来,不过此时的孔希学压根不在乎这些,他脸色涨红,怒吼道:“杨帆小儿,欺我太甚,他这次要抓谁?”
小厮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道:“孔福管家。”
“杨帆算什么东西?抓孔福?他也配?家主,这杨帆简直是无法无天,完全没把我等圣人后裔放在眼里!”
愤怒的孔家子弟群情激奋,之前他们溜须拍马得意洋洋,将杨帆贬损得一无是处,现在就有多愤怒,打脸实在是来得太快了。
“家主!这杨帆实在是太嚣张了,之前让他带走了冯德龙,他非但不感恩,反而得寸进尺!”
“杨帆仗着自己有钦差的名头,以为我孔家会一再让步?家主,上次让他带走冯德龙,这次绝对不可让他带走孔福啊!”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哪里才是尽头?我们不能让步,不然谁知道杨帆那个疯子下一次会做什么?”
与上一次杨帆来要人不同,这一次,连孔家脾气最好的那一帮人,都没有反对。
显然,杨帆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已经越过了孔家的底线,践踏孔家的尊严!
孔希学冷哼一声,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孔希学的身上。
“杨帆!今日,吾亲自去会会你!”
说着,孔希学站起身,一步步朝着孔府外走去,眼里的冷意仿佛能将人冻住。
孔府,大门外。
杨帆背着手慢悠悠地来回踱步,小厮已经进去了快两刻钟,孔府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孔希学老儿养气的功夫这么好?”
他心中疑惑,自己都两次兵临孔府,那孔希学还准备装乌龟缩在里面?
正当杨帆想着,要不要带兵直接冲进孔府抓人,将事情闹大的时候,孔府的大门忽然间打开了。
吱呀——
朱红色大门朝两边打开,杨帆举目望去,就见一白面黑须约莫四旬的男人走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孔家子弟,一个个气派十足,自有一股子高人一等的傲气。
孔希学站定后,微微眯起眼睛,瞥了杨帆一眼,道:“你,就是杨帆?”
杨帆微微一笑,说道:“久闻衍圣公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你真人了,在下乃是大明洪武皇帝御赐钦差,督查山东诸事大臣,杨帆!”
孔希学没有给杨帆半分好脸色,道:“杨帆,吾敬你是陛下御赐钦差,对你的胡闹屡次忍让,冯德龙也交给了你,你今日再来,是觉得我孔府无人了么?”
孔府的子弟死死地盯着杨帆,如果目光能杀人,杨帆已经被他们撕成碎片了。
杨帆神态淡然,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本官缉拿逆党,别说来一次,就是来十次、百次,又能如何?”
狂妄!
孔希学被杨帆气得血液直冲脑门,他喝道:“孔福犯了什么罪?需要你亲自来孔府抓人?你若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吾必上书应天,弹劾你不敬圣人之罪!”
杨帆道:“衍圣公,你还不知道么?孔福此人与白莲教逆党有勾结,本官怀疑孔福暗中意图谋反,所以我今日亲自来,抓人审问!”
啊?
此言一出,孔府的子弟大吃一惊,便是孔希学的脸色也大变,暗道一声不好,白莲教的事,杨帆怎么会知道?难道有内奸?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孔希学连忙大声反驳道:“污蔑!你这是污蔑!孔家是圣人之地,孔福侍候了我父子两代人,乃是我孔府的忠仆,他绝对不会与逆党有联系,是谁?是谁在恶意诽谤孔福!”
孔希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孔家与白莲教之间的联系,一直是孔福负责的,孔福办事牢靠,心细如发,他们做事一向很小心,怎么还会被发现?
杨帆露出灿烂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圣公所言极是,这孔福侍候了你们孔家两代人,又是圣公您的亲信,他与白莲逆党私下联系,圣公您能不知道吗?说出去谁相信啊?”
孔希学指着杨帆,气得胡子发抖,却听杨帆话锋一转道:“其实我杨帆对孔家一向敬重,也相信孔家的清白,不过我既然收到了与白莲教逆党有关的消息,无论如何,都要让孔福走这一遭,否则外人要怎么看我杨帆,怎么看孔家?孔家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我信你个鬼!
杨帆竟然有脸说他对孔家“一向敬重”,他的脸就不红么?
见孔希学还要说话,杨帆摆摆手,义正言辞的说道:“请圣公放心,我杨帆一定会还你清白的。”
这些话语,要是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去,恐怕百分百会相信,杨帆就是孔家的一条忠实走狗!
“杨帆小儿,你……噗!”杨帆这阴阳怪气的话语竟然把孔希学气得,直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卧槽!”杨帆也有些惊了,这衍圣公不会气量这么小吧!
“家主!”
“家主,你怎么了?”
“杨帆小儿,家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孔家必与你不甘休!”
“等会儿回去,我就给陛下写奏折,我要参杨帆一本!”
……
孔希学这一口鲜血,让孔家子弟都着急了,当即七嘴八舌的叫了起来,若是衍圣公真的被杨帆气死了,那他今天有理也算是没理了。
不过杨帆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他望着孔希学,冷冷的带着一股子煞气说道:“圣公,你莫不是想装晕不愿意交人吧!若真是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杨帆小儿,家主都这样了,你竟然还如此咄咄逼人,不怕天下士子的唾弃吗?”
“本官乃皇命钦差大臣,忠于的是我天子陛下,即使被天下士子唾弃,那有如何,孔家不愿意交人,莫非是真的与白莲教有勾结吗?”说道最后,杨帆的目光中散发着丝丝的杀气,这让在场众人无不怀疑,若是今天不交人,杨帆真的会动手。
“交……将孔福……叫出来,交给杨大人!”此时,躺倒在地上的孔希学慢慢睁开了双眼,语气微弱的说道。
若是其他的事情,他孔希学还可以用孔圣人后裔的身份挡一挡,可是牵连了白莲教,这事情就大了。
朱元璋登基之后没有多久,就将白莲教、明教等列为邪教,严厉打击,加上不久前,洪泽湖中心发现了明教总坛一事,朱元璋大开杀戒。
孔希学敢肯定,若是朱元璋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的身上,绝不会心慈手软,一个圣人后裔的身份,是挡不住朱元璋的屠刀!
“识时务者为俊杰,圣公放心,清者自清,本官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逆党的。”
杨帆的话语让孔子子弟全都对他怒目而视,但没办法,衍圣公孔希学都认怂了,他们还能怎么办,最后只好乖乖去府邸里面找人。
他们以为孔希学出面,就能挡住杨帆,他们认为孔希学出手,任何人都要给孔家面子,任何困难都会被解决。
现实给了他们沉重的一巴掌,打醒了不少人。
杨帆望着那群失魂落魄的孔家子弟,心中冷笑。
什么儒家圣地,什么圣人后裔?不过是一群温室里面的花朵罢了,一点点风吹雨打都受不住,这孔府,不过如此。
不多时,孔福被带来了,他望着气息微弱的孔希学行了一礼,道:“老仆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得来,望老爷保重身体,不要为老仆担忧。”
孔福在孔家几十年,若是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他这番话,一来是关怀孔希学的身体,二来也是让孔希学不要担心,他孔福,绝对不会背叛孔家!
孔希学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担心,吾在外面一定会尽快帮你恢复清白,其他的你都不用担心。”
孔希学与孔福主仆多年,很多话不用说得那么明白。
勾结白莲教这个罪名太大了,孔福到了狱中,一动不如一静,不开口是最稳妥的。
随即,孔福拜别孔希学,然后走下了台阶,冷冷说道:“杨大人,走吧。”
杨帆笑了笑,挥挥手,让王图将孔福给带走。
孔希学站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杨帆,道:“杨大人,孔福已经交给你了,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老夫到时候就要亲自去应天,求陛下为我做主。”
“圣公放心,不会有那天的!”杨帆说着,则看了一眼孔府巍峨的门楣,继续道:“圣公,您这独自撑着孔家的门面,不累么?快回去好好歇着吧!”
孔希学的脸色越发难看,直到杨帆等人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才回过神。
杨帆说得没错,而今的孔府全靠着衍圣公的名头撑着,孔家新一代里面,根本无人能堪当大用。
不管孔希学内心如何复杂,杨帆想要的人拿到了。
不过他并没有返回济南,而是就地征用了曲阜的府衙,带着亲军都尉府的护卫,在这里落脚,他有一种预感,过不了多久,他还要来一个“三进宫”,第三次登孔府的门,这一来一回,在曲阜省去了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