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口。镇淮军。皇帝行宫。

谍者刚刚离去,皇帝召集主要文武臣属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沙盘上,代表王师各支力量的小红旗布局已经有了变化。

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和状况,皇帝已经考虑成熟,打算跳过淮水这条腰带的阻遏,亲自率军扎到扬州去,扩大中腹战果,直捣淮南下盘,阻遏南唐派遣更多援军北上,从而夯实既有战果,隔江逼金陵就范。

武将们各执一词。跟随皇帝东下而来的李继勋认为,王师在淮水上立足未稳,皇帝应该坚持坐镇后方,夯实根基,而不是将自己变作剑锋,贸然亲临最危险的前敌阵线。而从黄州撤回来的齐藏珍则比较激进,极力赞同皇帝的主张。他说以皇帝之威势,一旦亲临江水,则王师士气必将大振,唐军必将恐慌,唐主之前上表的那些花言巧语,就该看他如何一一兑现了。

文臣们却沉默着。行军打仗不是他们擅长的,但谋略和后勤是他们的本行。在他们看来,战争进行到这个阶段,问题越来越多,困难越来越大,从节奏上来说应该有所变化了。何况,数量庞大的军队和民夫在外,粮草军资之事,左算右算下来,不光是馈运不畅的问题,而是原本的储备已经显得不够了。他们私下里交流意见时,都认为皇帝应该缓一口气,这样一味硬着头皮死打下去,实在弊大于利。

立在沙盘前的皇帝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文臣的进言。他向范质、王溥、窦仪等扫了一眼:“范卿,王卿,窦卿,你们的意见呢?”“呃……陛下,”范质与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迟疑道,“臣有话,可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听这话音,知道范质说出来的内容不会好听。当然他可以就势说“不当讲就别讲了”,但那样有什么意义?他总该有让臣属们充分表达反面意见的雅量。他是为天下人打天下,不是为一己一姓打天下。

他柔和了面容:“当讲不当讲,都讲吧,言者无罪。”“是。”范质揖道,“早在陛下幸濠州之前,臣等就曾奏道,战事迁延,陛下不必纠缠于此,不妨先行旋师,留下将领继续攻战,以俟转机到来。”“先行旋师?”“是。陛下久幸淮南,朝中众臣暌违圣颜已逾四月,心忧圣安是必然的。而留守们施政,不过是循例或权宜而已。某些重大事由,尚需陛下明堂亲断。陛下何不暂回銮舆,以安朝野之心呢?”

皇帝皱眉道:“你的意思,扬州朕不去了?”“陛下,扬州不是不去,而是目下暂时不去。”范质伸出了自己的拳头,“陛下请看,王师的士气与锋锐,就好比臣的这只拳头。目下王师拼命攻伐,而唐军顽拒依旧,战况相持不下,这就好比臣的拳头已经完全伸直,可是并没有将敌人打死。陛下,倘若想再给予敌人迎头重击,臣得将拳头收回来,储蓄好力量,才能再次猛地挥出去啊……”

皇帝沉吟不语。拿挥拳给自己打比方,范质并不是第一人。少年时代,父亲教自己武艺与用兵之法时,就曾经让自己反复揣摩过出拳的道理。范质所言涉及了战争的节奏问题,这也正是皇帝在心中反复掂量的问题。一鼓作气、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他是个成熟的统帅,更兼在此地受了数月攻伐实战的教训,不可能有此奢望。

可是,现在王师的力量并没有到强弩之末的地步。淮南战局仍旧在持续升温,也许是从大火猛烧转向了小火慢炖,可是火候仍在延续,各方面都在等待重燃大火的时机到来。这个时候,自己亲幸扬州,就会成为大火再起的由头。而再次鼓荡燃烧起来的大火,一定会比先时的大火更猛、更烈、更有成效。

皇帝看向王溥和窦仪:“你们两位的意见呢?”王溥与窦仪忙揖道:“陛下,臣等与范质的意见相同。”皇帝面无表情地转回范质:“你们都商量好了?”

“陛下,臣等没有别的意思!”范质忙进一步解释道,眼中有了泪光,“陛下素来虚怀纳谏,从善如流。倘非如此,臣等也不敢一再坚持己见。淮南苦夏,陛下久冒炎暑,臣等唯恐龙体有失,辜负先帝重托。王师久出无功,师老兵疲,暑雨煎迫,病羸不绝,大伤天子惜兵爱民之德。倘若陛下能够暂且回銮,则朝廷上下、王师内外的忧愁,必定能够缓解……”

皇帝默然。良久,缓缓道:“朕知道了,此事再议。你们都退下吧。”

涡口。营房工地。

打从涡口设立镇淮军之后,皇帝就下令在此地修筑永久性的营房工事,替代原先的临时营帐和土垒。此时正在工地上干活的,并不是皇帝从下蔡带走的那数千民夫—那些人已经被他划拨给了濠州城下的武行德,而是后来又从寿州增发来的数千人,以及从附近村庄召募来的乡民。涡口镇在淮水以北,这些乡民都是大周自己人,不会是潜在的“白甲军”。

晌后,皇帝率领着一众近卫,徒步视察工地现场。现场算得上是井然有序,见到皇帝亲临,更是掀起了一阵小小的热潮。皇帝和蔼可亲的慰问,让他们干劲陡增。

未几,君贵一行走回,至行在大门口停步。君贵登上台阶,站在敞开的红漆金钉门前往远处四望。涡水汤汤,淮水茫茫,周遭一派江南仲夏风光。如此江山,真值得为它血性一搏。难怪南唐君臣上到李伯玉,下至刘仁赡,都不肯轻易放手。君贵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感慨。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君贵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远远见两名禁军马军前引,后面紧跟着服色全不相同的四骑,直往行在大门驰来。

君贵心下略感诧异,林远忙道:“臣去瞧瞧。”不过走出数十步,那一彪人马已到他跟前。林远看清来人,不由一愣。前引的两名军士见了他,忙一勒马缰跳下来,施个便礼:“林都知。”

林远只一点头,便向他们身后的人迎去,恭敬揖道:“令主,您怎么来了?”朱雀仍旧身着男装,在马上答道:“我来看望官家。林都知,请带路吧。”“是。令主,官家恰好在大门口呢。”林远说着,转目向行在方向示意。

朱雀展眼一望,果然见大门口禁卫丛中簇拥着一个身着赤黄袍衫的硕人。朱雀点头:“好,走吧。”林远便替朱雀牵着马往前走。韩铄、承璋、赤珠见状忙下了马,跟着一路走过来。

走至大门近前,承璋过来扶朱雀跳下马,朱雀向君贵一福:“陛下圣安。”君贵诧异道:“令主……怎么到这里来了?”“臣妾原本是出宫办别的事的。”朱雀简要答道。“哦……那,进来说话吧。”君贵目光复杂,自己先转身带头向行宫走去。

行宫内。君贵给朱雀赐了座,又命刘奉武看了茶,然后屏退众人。

“令主此番出宫,是要办什么事?”君贵看着朱雀,直截了当地问道。朱雀不会平白无故出宫来到前线,他的心有一点慌。

“我是去找我师父。”“去找高师父?……你找高师父做什么?”“想请他看病。”“给谁看病?”“君怜。”“君怜?!”“是。”

君贵的心突突直跳:“君怜怎么了?患了什么病?”“吃不下,睡不好,人没有精神,诸如此类吧。”君贵松了一口气:“哦。……高师父人呢?”“家师……故去了。”朱雀强自平静道。“啊?!”

两人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片刻,君贵抚慰地笑了一下:“朱雀,高师父为先帝诊治过,他所敬献的药丸,曾缓解了先帝的许多病痛。我知道,高师父于你就如同父亲一般。日后,我会下诏追赏他……”朱雀摇头:“官家,我不是那个意思。”

“呃……你不是那个意思……”君贵蹙眉重复着,不得不问出自己所担心的问题,“禁中有不少好大夫,君怜的病……难道他们不能……”朱雀斟酌着:“不是不能,是我更信赖家师,是以专门出来寻他。”“好。那么,你告诉我,君怜目下是什么状况?你来找我,是专为替她探望我,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朱雀默然良久,再开口,语声里多了几分悲伤:“君贵,你要听实话么?”君贵强抑着心内的不安:“实话?什么实话?你说,我听着。”

“……我不是替君怜来探望你的,我是来请你为她回去的。”“为什么?”君贵不瞬眼地盯着她,“那日廷献来,目的是请我回去;昨日范质他们,也力劝我回去;今日你来,仍旧是让我回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适才说过了,君怜不豫,心里十分惦记你。”

君贵面色一沉:“朱雀,我也惦记她。可是,难道你们以为,国朝的军政大策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儿女情长而随意改变么?!”

“君贵!”朱雀蓦然站起身来,“还要我们怎么说你才听得懂?!她病了!她一次又一次遣人来看你,一次又一次希望你能感知到她的牵挂,你却一直不管不顾,不理不睬,置若罔闻!她不让你知道她的病情,你就真的没有疑心过?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别人告诉你圣人一切都好的时候,你从他们的眼睛里就看不到异样?你从他们的话语中就听不出深意?岂不闻,‘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你为自己的雄心壮志所蒙蔽,一意孤行,只以为是在替天下人解除大苦,却连身边人最切近的痛苦也看不到……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君贵愕然,嗫嚅良久,语声深藏恐惧:“朱雀,她……她病得到底有多重?”

朱雀蓦然滑下泪来:“我不知道!……御医们已经使出了全部的招数,但是没有成效……我原本指望我师父能够治好她……可是,家师已经没了……君贵,目下这世上只有你,或可成为医治她的最后一剂药了……”

君贵呆坐椅中,整个世界只残留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混响。他的心就在这片混响中越缩越紧,越缩越小,直至再也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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