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孰与归 第六章 所背负着

赵依依这时还没有睡，她靠在床上，翻看着关于苏朝夕的资料，她的对这少年的身世产生了兴趣。

“南阳郡苏家。”赵依依看着资料中的描述，作为秦国最大的特务情报部门的绣衣司司尉，她想要取得一个少年的资料并不难。

“苏家，家主苏久是南阳郡郡尉，防区长官，统领郡县兵马。也是苏朝夕的父亲，被南阳郡郡守，郡监检举买官卖官，收受贿赂，鱼肉百姓。侯被罢免官职，没收家产，家族受仇敌打击越发败落，生活贫苦。”赵依依一字字读着，看来苏朝夕所谓的富贵人家，可不是一般的富贵。

“苏朝夕少时聪慧，有仁心，常救济穷苦百姓。遇灾年，设粥棚赈济。后因饥荒出走离乡，流落洛阳。”赵依依看了看，这少年心性善良，原来是自小以来就有，命运如这般多舛，她不禁更心疼这少年几分。

南阳郡的饥荒发生在天羽侯死后的第一年，作为人口第二多的大郡。南阳郡遭遇天气大旱，又遇得蝗灾，奸商屯粮，本因赈灾的用粮又被先前郡守贩卖出去，被用泥沙代替。郡守为了仕途极力瞒报中央，勾结郡监。天灾**，导致了这场饥荒无法避免的发生与扩大，甚至一度引发了饥民起义。

虽然秦国中央立刻处理了事件，斩首了瞒报灾情的郡县长官，紧急调粮，但周边郡县的粮食也因灾情影响稀缺，无法足够赈济灾民。导致大量灾民出走逃荒，秦国中央花了半年多时间才恢复了南阳郡的秩序，处理好灾民，事后统计饿死的人占南阳郡人口的四分之一，举国震惊，秦殇帝下罪已诏，诏告天下。

赵依依也听说过绣衣司的同僚说过这场饥荒，灾民们食树皮，吃观音土，饿到最后，甚至易子而食，实乃人间惨剧。那些郡县官吏，奸商，事后家人都受到了牵连，被重法的秦国，处以灭门极刑，以平天下之怒。

没想到这少年竟经历过这场浩劫，再看到资料中所写的，苏家家人系数死于饥荒，他是苏家最后的希望，赵依依才算知道这少年究竟背负着什么。

赵依依将资料放在一旁，熄了灯，缓缓闭上了双眼。眼前浮现出了弟弟的样子，那是一个爱笑的孩子，有着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但当他倒在自己面前时，那双眼眸是那么的无神又惊恐。

而夏红衣这边，在酒肆的小房间中她失眠了，她起身去看了看在熟睡中的少年，这个小子算是屡教不改的老好人，自己不富裕却时常接济街角的乞丐小女孩，隔壁的孤寡阿婆，遇到缺酒钱的老头也愿用自己的工钱给他换碗酒。

但倒也是这样，来酒肆喝酒的酒客也都挺喜欢这个少年的，干活也算勤快，有这样伙计也是一件佳事。对夏红衣来说，他比起伙计，更像是自己的弟弟，但这个弟弟却是时常照顾她的角色。

她常和苏朝夕说，好人时常不得好报，尤其是像你这样的烂好人。苏朝夕只是笑笑听听，事后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气的她没办法。

她叹了口气，离开了苏朝夕的房间，这世道好人最是吃亏。

初见苏朝夕时，这少年一身破烂，狼狈不堪，是从南阳郡逃难来的洛阳的难民。她路过南市街角，看着这少年咽着口水将仅有的半块白馍分给了一个他不相熟的难民老人，那老人断了一条腿，自己却喝着湖水充饥，看着吃着白馍的老人笑着。

夏红衣内心微微触动，买了些面饼给他，少年涨红了脸，考虑再三，收了下来。不出所料，少年又将这些饼分给了一个看起来饿了很久的浑身脏黑的小姑娘。

等她离去时，那少年跟在她身后。她有些愠怒，以为少年得寸进尺还想得到施舍。但等到她走出巷口，她才发现少年是跟着她，只是为了保护她不在这难民聚集的南市街角，受到难民的打劫偷窃，以自己的方式来报恩。看着在街角离去，周身脏破，双眸却清澈无比的少年，夏红衣若有所思。

再见这少年是在闹市的街角，听说从来不曾下跪乞讨的他，第一次跪了下来，想要一笔钱，来替他同行的老头治病，代价是他这条性命。

他在这跪了有两天了，来往的过客只是围观，偶尔投下几文铜钱表示怜悯，哪怕这笔钱并不是特别的多。后来才听说了这少年攒了的给老头的看病钱给同行的难民给偷了走，老人病的很重，这少年没有办法，只能下跪卖命换得钱替他治病。

夏红衣远远看着这少年，她能感受到那少年的悲伤，那双眼眸中多了几分悲哀与绝望，他从不去乞讨不去偷东西，另可干脏活累活，靠本事换得食物，这是他在维护他最后的尊严。今天被同行人背叛的他，只得放下他最后的竭力保留的尊严 ，去救得老人。

夏红衣不知为何的自己为何，会丢给这少年那笔钱，少年感激的看了看她。她也不多说话，在周围人感叹她的阔绰与美丽下，转身便就离去。

少年追了过去，将一块不值钱的小石章递给了她，少年害怕她嫌脏，使劲在自己唯一干净的围巾上用力擦了擦，道：“大人，等我治过齐老头的病，就来将命卖给大人，这算是凭证。”

夏红衣笑了笑，摇了摇头。这一笑，风情惊得周边围观的人，看的目不转睛。而那少年，依旧眼眸清澈，将石章塞到了她的手里，对她走的方向磕了个头，连忙跑回被他称作是家的街边小棚，带老人去看病。

但结果是老人病情来的太急，这两日没有医药费耽误了救治，还是没有救活过来。少年哭了，在雨中将老人埋在了野山中，立了一个小木碑。

随后在四处打听下，找到了夏红衣的店铺，对她说：“大人，我的命是你的了。”

夏红衣笑了笑，收留了他。这个少年，让她想起来以前的自己。于是这个少年，苏朝夕成了自己垆雪酒肆中的伙计。刚开始时，酒肆周边的商家，相熟的食客都会劝夏红衣打发走这少年，逃难来的人身世又不干净，难保不会惹麻烦，她一个美丽女子，难免会惹人说道。

而夏红衣则没有理会，在收留苏朝夕的第二月，发生了件意外，有个高官子弟，带着仆从，喝多了酒，想要调戏夏红衣，掳走她。周边的酒客碍于子弟之势，仆从之威，不敢相助劝阻。

只有苏朝夕，这个伙计，从后厨拿着一把剔骨刀冲了出来，红着眼，状若疯魔吼道：“你要敢动老板娘一下，老子拼了命也要弄死你。”

仆从连出两脚想要踢开这少年，但这两脚生生被这少年抗下，少年嘴角流血的，拿着刀，护着这红衣姐，眼神凶恶。

少年冲到那子弟面前，拿着刀指着他脖子，吼道：“我烂命一条，不信你就试试。”

将那喝醉的高官子弟给吓醒了酒，连忙大叫。酒肆酒客也没见过这平时和气少言的少年这般疯魔的样子，这时铜驼陌坊市的捕快也来了，制住了那少年，少年的刀坠下，那酒醒的高官子弟被救了下来。

酒醒的高官子弟带着仆从连忙离去，夏红衣上前要他们放开少年，捕快队长同她相熟，给了她几分面子。

她抱着少年，那大概是修行者的仆从下手很重，少年的胸口被踢红了一大块，被这时胆子才大起来了的食客们连忙送去找大夫，好在没有被踢断骨头。自此之后，无人再谈赶走这少年的事。都赞这少年为忠仆，而夏红衣从未把这少年当做下人伙计看待。

结束了回忆，夏红衣看着枕边的那块小石章，后来她才知道，这算是苏朝夕最重要的东西，是苏家的家主的象征。她有些开心，睡了过去。

“恩。。。”这时的苏朝夕从梦中惊醒，他又做了那个梦，梦见了他，那个最不应该死的他，那个最应该活着的他。梦中的他对苏朝夕说着，要做一个好人呀。

苏朝夕笑了笑，眼中却流出了泪水。初见他时，是在他家破败的宅子中，宅邸中只剩下了两个老仆，他吃着平常的白粥，看到了苏朝夕的到来，问道他吃了没。得知苏朝夕没吃后，他连忙去街角买了一碗阳春面给他。

他吃着白粥，看着苏朝夕吃着阳春面，笑着很开心。事后苏朝夕才知道，他家的败落，这碗价格不低的阳春面他也只是一个月才能吃到一次。

和他在老宅中住了两个月，见识到了他的老好人，以及宅中每个人对他的善意。

但有一天旱灾蝗灾爆发了，粮价越来越贵，听说又有城中商人在故意抬压米价。他家也买不起太多的米了，而这时作为家中顶梁柱的他的二哥在干活时，被砸中了脊椎，没救活死了。后来苏朝夕才知道，是治不起，不想浪费口粮的二哥自己饿死了，郡守部队开始限制人们的出城。

等到粮食也快见底，相熟的人也都借过了米，再也借不到米的时候。宅子中的人们都尽量早点睡，多喝水。只有苏朝夕和他有稀粥吃，他总将自己碗里的稀粥匀点给苏朝夕吃不饱，他说苏朝夕比他小，算他的弟弟，当然要照顾他。

真是一个烂好人，苏朝夕笑了笑，泪水止不住。

到最后，他们也没有粥吃了。

饿极了的人们吃光了城中湖泊的鱼，山间的野物，便就去吃树皮，吃草，给自己空荡荡的肚子一点满足感。草，树皮吃完了，便就吃土，大量的喝水。

宅子中的人的米彻底没了，也同城中的人一样，找着果腹的东西。人们为了求生，开始逃亡，郡守的部队居然还在镇压着逃亡的人。郡守终于被逼迫着开仓放粮，而那袋子中全是泥沙，人们彻底疯狂了。

他的父亲饿死了，小妹饿死了，叔叔饿死了，苏朝夕安慰着他，他很伤心，因为他们都是为了苏朝夕和他饿死的，他们为了将食物匀给他，自己吃的越来越少，到最后他们都饿死了。

最后在饥荒爆发的三个月后，他们才逃出去的，郡守部队再也压制不住饥饿的百姓，因为军队的粮食也没了。他家剩下的一名老仆和一个叔叔带着他和苏朝夕逃出了南阳郡，苏朝夕看着路边的一人吃着肉，口水止不住的流着，真想吃啊。想要去吃时，被他拉住了。

“那是人肉。”他对苏朝夕说道。“哪怕是饿死，也不能做出这种事。”

苏朝夕默不作声，凭着老仆的经验，他们偶尔能吃到一点东西，草根虫子鸟蛋。

吃人这时已经变得很正常，易子而食，拾尸而食，甚至有人开始吃活人了，他拉着苏朝夕说道，要做一个好人，不要变成他们这样，他们已经是“鬼”了。

他的叔叔在逃亡中也饿死了，老仆拼死护着他们，有一天苏朝夕醒来，看到有几个人死死看着他，有人饿极了想吃他。

这之后，他们加快了赶路的步伐，拼命得到一些食物，总算是留住了命，也吃了不少的苦，每行一处，都能看到饿倒了饿死的人。

就在快要到了洛阳城，苏朝夕和他都以为逃出生天的时候，他为苏朝夕挡下了一箭，仅仅只是他们污了贵族子弟的眼。破衣烂衫，恶臭连连他们闯入了贵族子弟的游猎，被当牲口一样，被当猎物一样被射捕。

“什么狗屁世道。”苏朝夕抱着善良的他，最不应该死的他，怒吼道。他身边的那个一直坚强的老仆哭了，哭声无比的绝望，仿佛失去的一切的希望。

“该死的是我。”苏朝夕看向胸口一直流血的他，大声说道。而他摇了摇头，笑着说：“要做一个好人呀，和我约定的那样。”

“我会替你报仇的。”苏朝夕充满仇恨道。他只是笑，说道：“好疼啊”

他将命换给了他，其实那个他才是真正的苏朝夕，南阳郡苏家的长子，家族的希望。但那个苏朝夕则因救他而死，为了救他这个复仇的种子而死。所以从今以后他必须就是苏朝夕，必须代替这他活着。

放心吧，你所背负的那份仇恨，也由我来复仇。苏朝夕在心中暗暗道。“终究是，意难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