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江在漓州向来是每年一等一的大事。
除了祈求平安,各世大家族都要出人,争个头彩。
一开始这头彩只是个好兆头,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争取来年商户的方式,争得头彩的那一家,拥有优先出船与货商谈生意的权利。
去年赢得头彩的是赵家,这一年赵家在漓州可谓是大出风头,前年是王家,王家那一年赚得也不少。
其实这头彩,基本是一家轮一年,按理,今年该轮到苏家了。
想到苏家,众人不由得顿了顿。
这苏家原是漓州城的第一大家族,苏老爷为人和善,把家里买卖做大以后,也做了不少善事,算是福泽深厚,怎奈何苍天无眼。
前年,苏家的船在半路被土匪劫了,苏家二少爷死于匪徒之手。
去年,苏家大少爷去浔州做买卖,染了瘟疫不幸病亡也没了。
今年初一,刚嫁进婆家一个月的苏家大小姐,克死了新婚丈夫,被婆家打回了苏家,偌大的苏家,今年竟只剩下一个被赶回婆家的柔弱妇人,如何还能抢得头彩?
众人全都凑到岸边准备看热闹,却见这边祭台走上来一行人,为首的男子穿着玄色锦衣,身形颀长,腰身挺直,俊美过人,在他身侧,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身量娇小,戴着面纱,挡着脸只露出一双清冽干净的眸子,只看眼睛也看得出是位佳人。
这两人是何人?为何州府大人和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人都跟在他们身后?
“王爷,这边请!”
赵德弓着腰指引,将楚凌熙和苏梨带到祭台最中央站定。
祭台是从腊月就开始搭建的,在江边视野最好的地方,用木桩打进地里筑基,中间悬空,搭起一个半人高的木台,台子中间用铁皮圈了一个圆柱,从搭好那日便往里面烧火添柴,足足烧了半个月,寓意薪火延绵,繁荣昌盛永不衰竭。
火炉旁边摆着一个巨大的三足青铜香鼎,鼎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瑞兽,与之前各家各户灯笼上的图案一致,不知是不是有香火供奉的缘故,这上面的瑞兽的祥瑞之气更足。
今日一早,便有专门的人抬上一只清理干净的小猪仔放在火炉上面烧烤,烤到这会儿,烤乳猪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整只猪烤得外焦里嫩,金黄一片,正滋滋的往外浸着油,只一眼便看得人食欲大振。
但这猪并不是给人吃的,而是一会儿切片倒江里祭神的。
咚!
有人敲了挂在祭台上的铜锣,锣声震天,打断了江面竹筏上传来的琴音,也打断了众人嘈杂的声音。
“祭江神!!!”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声音苍劲有力,声调带着漓州独有的民谣腔调,古朴悠长,仿佛真与这江里的神灵建立了什么隐秘的联系。
众人闻声全都伸长了脖子望着祭台,那五大世家的掌权人一人手里拿着三根一指粗的香面向江面跪下。
“拜!”
这一声落下,五位掌权人全都一头磕在地上,虔诚无比。
围观的众人也都齐声对着江面喊道:“拜天地神灵,愿新年风调雨顺,出入平安!”
今日聚在岸边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齐声开口,声音自是如擂,震撼无比。
楚凌熙虽然已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再次听见也还是不免受到产生尊崇的敬畏,他不自觉敛了呼吸,偏头去看苏梨,却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无动于衷。
“……”
楚凌熙的表情僵了僵,想到自己第一次被这场面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不由生出几分羞愧,他身为王爷,竟然不如阿梨从容淡定。
他哪里知道苏梨在军中,已见过无数次上万人齐声呼喊的壮阔,如今再见到这样的场面,自是不会再有什么波动。
五位掌权人将香插在香炉中,随后有人递上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匕首微弯,泛着寒光,刀刃极薄,刀身有镂空花纹,仔细一瞧,隐隐可见龙形。
“祭!”
负责主持祭江仪式的人大喊,五位掌权人便毫不犹豫的用刀在自己掌心割了一下,然后紧紧握拳平举在香炉之上。
殷红的血珠不停坠入香炉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最艳丽的珠串,摄人心魄。
“求江神庇佑!”
五人齐声高呼,插在香炉里的香烧得更盛,寥寥的青烟交缠变幻出各式的形状,所有人都安静的看着,无比肃穆。
突兀的,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却是那五柱香平白无故的齐声折断。
苏梨站得近,也看得最清楚,香是自己断的,没有旁人触碰过。
但香断了以后并未熄灭,而是从断处亮起猩红的火光继续往下燃烧。
而在这五柱香之中,有四柱基本是拦腰折断的,最右边那一柱却几乎是齐根折断。
苏梨下意识的看向那炷香对应的掌权人,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者,他脸上写满了沧桑,眼神也有些浑浊,眉宇之间布着几分悲痛,却没有半分戾气。
老者在看见香断了以后,脸色微白,身形也晃了晃,似乎看见什么不好的兆头。
咚!
又是一声锣响,主持高声宣告:“今年头彩,苏家首发!”
这是何意?
苏梨不明白,围观众人全都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苏梨往江面看了一眼,却见刚刚还在竹筏上抚琴的白衣女子,一跃跳入了江中。
刚开春不久,江水还寒冷刺骨,她竟然就这样跳了下去,而且岸上众人也没有一个开口阻拦。
苏梨压下惊讶没吭声,赵德捧着一个托盘跪下呈给楚凌熙。
红木托盘上是一把菜刀,菜刀刀背宽厚刀刃极薄,刀柄用纯金包裹,绑着一根红绸,难得沾上一分喜气。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赵德开口请求,五位掌权人跟着跪下。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主持拔高声音请求,他的声音异常的具有穿透力,明明没有声嘶力竭的嘶吼,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他说了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朝着祭台的方向跪下:“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祭江是大事,自然是身份越尊崇的人来开祭,越能表达他们对江神的尊敬与看重。
苏梨不是漓州的人,心里也并不信奉这个江神,所有人都跪下以后,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楚凌熙身边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这位红衣姑娘,请你跪下!”
主持冷硬的说,语气已带了怒气,循声望去,苏梨这才看见那主持跪在祭台东南角的地方,在他身边围着五个面容姣好的粉衣少女,之前被少女挡着,所以苏梨并未看见他。
他很老了,头发银白,身子佝偻只有十来岁孩童那般高,身上穿着一件黑羽披风,面上则戴着面具,面具上用各色颜料画着图案,有点像一些猎奇话本子里提到的巫师。
在他站的地方,同样用颜料画了图案,可以看出那些少女的站位也是精心设计过的,约莫与五行风水之类的有关。
他一声说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苏梨,眼底多有不赞同,这是哪家的姑娘,竟然这么不懂事,若是触怒了江神该如何是好?
但因为苏梨是与楚凌熙同行的,众人一时也不敢开口指责苏梨。
楚凌熙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扭头正要宽慰苏梨两句,苏梨已老老实实跪下:“请王爷开祭!”
入乡随俗,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况且今日楚凌熙是来收拢民心,而不是来引发众怒的,苏梨自然不会让他难做。
跪下以后,苏梨暗暗用余光往江面看了看,江面安安静静的,丝毫不见方才那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难道这里还是在用活人祭祀?
苏梨不解,楚凌熙拿起刀将烤乳猪的猪头切下来放入托盘之中。
“开祭!!”
楚凌熙宣告,在众人的注视下端走托盘走到祭台边,连托盘和猪头一起掷入江中。
如此等了片刻,江中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龙吟。
“江神显灵了!江神显灵了!”
众人高兴的欢呼,那主持率先站起来敲锣,复又道:“江神有灵,四家齐发,搏头彩!”
话落,苏梨下意识的朝江面看去,只见剩下四艘船的船头各走出一名男子,四人站在船头先磕了个头,随即跳入江中。
“起来吧。”楚凌熙将苏梨拉起来,苏梨的目光没有从江面移开:“王爷,什么是搏头彩?”
“拼水性,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谁就赢得头彩。”
漓州人个个水性都好,几大世家若想多占一些生意,自是要拿出些本事才能服众。
苏梨皱眉:“刚刚苏家那位姑娘为何要先入水?”
“这是江神的旨意!”赵德的声音插了进来,开了祭,其他人都站起来,凑到江边看今年的头彩会花落谁家。
赵德从赵夫人口中得知苏梨可能是楚怀安的心尖宠,抱着讨好苏梨的心思,认真为她解释缘由:“咱们每年搏头彩都是根据香的长短来判定各家入水的时间,方才苏家的香几乎齐根断了,所以让他们先入水。”
苏梨皱眉,她向来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之前和陆戟在边关也遇到过一些离奇的风俗,其实都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哄骗百姓。
方才那香断在众目睽睽之下,乍一看的确是无人动手脚,但要说是江神让香断的,苏梨却是无法信服。
“那香是从何处买的?”
苏梨狐疑的问,赵德压低声音道:“那是专门负责祭祀的长老耗费七七四十九天做的,在别处绝对买不到!”
长老?
苏梨看向站在祭台东南角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应该就是赵德口中所说的长老。
察觉到苏梨的目光,那人掀眸看过来,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苏梨只看见面具下面一双冰冷精锐的眼。
许是那面具上的色彩太过诡谲,苏梨与那双对上以后,心底立刻涌上强烈的反感与不安。
铜锣声将苏梨惊醒,苏梨听见长老平静无波的声音:“赵家败!”
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男子憋不住气爬上了竹筏。
岸边围观的众人,有的欢呼有的失落,苏梨看了一眼猛地回头看向那长老。
苏梨因为站在楚凌熙身边,所以可以轻易地看清江面上发生的一切,可这位长老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江面发生的事,如何能立刻准备的报出结果?
苏梨心中的狐疑越来越大,紧盯着那位长老不放,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给他报信,片刻后,又是一声铜锣鸣响。
“吴家败!”
众人果然又是一阵唏嘘,苏梨眉头拧得更紧,她可以肯定,那位长老并未与任何人说过话。
他莫非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正怀疑着,铜锣再度响起,那长老却并未急着开口宣布。
苏梨扭头看向江面,只见江上浮起一抹白色。
是最先跃入水中那个姑娘!
她死了?
苏梨死死的盯着那白色,耳边众人已惋惜起来。
“唉,可惜了,没想到苏家大小姐这次真是为苏家拼了命!”
“是啊,如此一来,苏家可就断了后了!”
“若不是苏家两位少爷先后出了事,她一个柔弱妇人何至于沦落至此?”
众人嘀咕着,方才那位和善的老人不由得冲到祭台边悲痛的唤了一声:“月儿!”
月儿?
苏梨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心神,却见船上有人用竹竿去戳那‘尸体’戳了个空,那白衣不是人浮了起来,而是一件衣裳。
“苏姑娘没死!”
苏梨喊了一声,回头又看了那长老一眼。
鸣锣即是要宣告有人出局,他若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何会错鸣了锣,被一件衣服骗了过去?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这一次,那长老并未与苏梨对视,有面具遮挡,苏梨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看了一会儿,苏梨收回目光,凑到楚凌熙耳边低语:“王爷,麻烦让两个护卫去江边查探一下,我怀疑这位苏姑娘有危险。”
楚凌熙表情诧异,但见苏梨一脸严肃,也没追问什么,冲隐在人群中的护卫打了手势,便有护卫去江边查探。
护卫离开以后,楚凌熙的表情也不大好,他醉心诗书,最不喜欢的便是打打杀杀,今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机,还欺负一个弱女子,根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阿梨如何看出这位苏姑娘有危险的?”
楚凌熙低声问,微微靠近苏梨,以保护的姿态将她护着。
“若不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苏姑娘也不至于脱衣服用金蝉脱壳之计。”
苏梨压低声音说,仍看着江面。
那姑娘姓苏,名字里有一个‘月’字,琴艺还很高超。
只凭这三点特征已足以牵动苏梨的心绪,叫她无法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楚凌熙自是相信苏梨说的话,他掀眸在周围扫了一圈,对人群中的护卫递了个眼色,那些护卫便默默靠拢了些,以确保万一发生骚动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咚!
“王家败!”
长老宣布,局面一下子变得戏剧化起来。
五家搏头彩,原以为处于劣势,会最先出局的苏家,却坚持到了最后,与越家一较高下。
众人由方才的唏嘘,开始吹捧,将那苏家大小姐说成了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奇女子。
若是苏家大小姐最终夺得了今日的头彩,这一番事迹怕是要在漓州城传扬多年,让多少女子引为榜样!
然而这个时候,那苏家老爷子却是一扭身跪在其他四家掌权人面前,高声大喊:“我认输了!我认输!苏家退出今年的头彩争夺!”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苏老爷子莫不是疯了?眼看着只要赢过越家就可以赢得今年的头彩,他怎么突然就认输了?
而且中途认输,可是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的事啊。
众人惊疑不定,那长老悠悠的开口:“祭祀尚在进行,江神仍在,不可半途而废!”
这人一句话便驳回了苏老爷子的请求,苏老爷子脸上老泪纵横,透出无尽的悲凉,说不出话来,旁人已迫不及待的劝导:“是啊是啊,这搏头彩,不仅是你们几家抢生意,也是祭江仪式的一部分,苏老爷您怎么能半路喊停呢!”
“就是,万一惹怒江神发大水淹了漓州怎么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愤然起来,全然忘了苏老爷子这些年做过的善事。
苏老爷子闭上眼睛,惶然失望:“苏某二子身亡,如今膝下只剩月儿一人,苏某不能看着她出事!”
“那你为了你女儿,就能不顾大家的安危触怒江神了?”
“没错,要我看,你女儿就是个克星,不然怎会克死兄长和新婚夫君?”
“她既是克星,若是叫江神带下去,那也是江神为民除害!”
“……”
众人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声音也越来越大,苏梨和楚凌熙听得脸色发青,苏梨看向赵德,冷声质问:“赵大人,什么叫被江神带下去?”
赵德听见众人的话也是苦不堪言,被苏梨提问,脸上露出犹豫,显然是想找借口搪塞过去,楚凌熙眼神凌厉的瞪着他:“赵大人,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听这声音就知道楚凌熙是真的生气了,赵德头皮一紧,连忙道:“回王爷,苏姑娘,每年祭江,多少会发生点意外,这……这都是江神的意思……”
“放肆!”
楚凌熙厉喝一声,胸口被怒气灼烧得发疼,他当初发现漓州用童男童女祭江,便下令废止了此事,本以为如今祭江仪式只是如过节一般热闹,却不想这些人竟是假意答应,阳奉阴违,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行此害人性命之事,其罪当诛!
从楚凌熙的语气,苏梨大致能猜出这其中的曲折。
楚凌熙这人性子太过温和,因为无心皇位,与楚凌昭相处也算融洽,不曾经历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争,与顾远风之间也是君子之交,自是不知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
众人正口诛讨伐着苏老爷子,猛然听见楚凌熙这一声厉喝,立刻住了嘴,好奇的看过来。
以众人对江神敬畏的程度,楚凌熙若是在这个时候替苏老爷子发声,只怕会引发众怒,说不定还会被挑起什么事端,苏梨当即拉了楚凌熙一把,挡在楚凌熙面前,平静的看向众人。
“苏老爷子爱女心切,王爷体谅他一番苦心,出言警示,还请诸位嘴上留情,莫要胡言,以免戾气太重,惊扰了江神,以为漓州百姓都是些冷血无情的乌合之众!”
苏梨的声音温和,带着女儿家的柔婉,却又自带一股威压,将众人震住,加上她搬出了江神,众人只能讪讪的闭嘴,又忍不住猜想,这红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先前是她不肯下跪,差点让祭江仪式出现混乱,现在又大言不惭,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苏梨丝毫不理会众人的不满,伸手将苏老爷子扶起来,正要宽慰一句,铜锣声再度响起,苏老爷子身体一软差点跪下去,被苏梨扶住。
苏梨扭头看向那位长老,众人也不由自主屏气凝神,今年这头彩落到谁家了?
静默片刻,围在长老周围的少女呼啦一下抬手洒出粉色的花瓣,脆生生的齐声宣告:“头彩落苏家,今年不愁花,来年春打头,五龙聚江流!”
“苏家胜了?”
有人诧异的喊了一声,随后众人回过神来,选择性遗忘刚刚对苏老爷子的冷漠,开始口口相传,苏家得了今年的头彩,苏家大小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是……月儿胜了?”
苏老爷子难以置信的问,下意识的紧紧抓住苏梨的手。
苏梨往江面上看了一眼,看见那苏家姑娘被人拉上了竹筏,看样子应该还活着。
“恭喜苏老爷,大小姐赢了头彩!”
苏梨低声贺喜,拍着苏老爷子的背帮他顺气,苏老爷子激动得又落了泪,连声道:“好!好!好!”却是激动得再说不出其他。
没一会儿,穿着苏家家丁服的一行小厮跑来:“老爷!大小姐胜了!老爷快随我们一起迎大小姐回家吧!”
苏梨顺势放开苏老爷子退到楚凌熙身边,人群欢喜的跟着苏老爷子移动,苏家的丫鬟沿路发着馒头和鸡蛋,与众人一同庆贺自家得了头彩。
隔着拥挤的人潮,苏梨看见那长老在两位少女的掺扶下离开。
那长老的背佝偻着,看上去十分老态如同垂暮的老人,苟延残喘着,可苏梨却透过这苍老的表象看见他手上无形中拥有的绝对权力。
那是凌驾于漓州州府和淮阳王之上的权力,能让漓州百姓完全臣服的权力。
“那位长老现在要去哪儿?”
苏梨抓着赵德问,赵德刚惊出了一脑门的汗,闻言连忙回答:“长老去见江神了。”
“见江神?我们能去看吗?”
“当然不能,江神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赵德立刻回答,说完又想着楚凌熙身份高贵,自是不能与其他凡夫俗子相提并论,正要说点什么找补,又听苏梨问:“听赵大人所言,你对这位长老倒是十分尊敬。”
“下官哪敢对他不敬啊!想当初下官刚来漓州上任,可是差点……”说到关键,赵德猛然惊醒,连忙住口,撩起袖子擦去满头的冷汗,岔开话题:“下官跑题了,傍晚的时候,长老还会来送江神,苏姑娘若是与江神有缘,也许那时可以与江神见上一面。”
“哦?竟还有此等好事?”
苏梨饶有兴致的挑眉,赵德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苏梨偏头与楚凌熙对视,淡淡道:“左右今日无事,那便再多凑会儿热闹,若是能借王爷贵气,与那江神见上一面也未免不可!”
“苏姑娘说的是!”
赵德附和,心想又学到一招,日后要记得时时拍王爷的马屁。
楚凌熙知道苏梨心中自有打算,默许了苏梨的做法,带着苏梨回茶楼,赵德亦步亦趋的跟着,眼看将人送到茶楼门口,刚要松口气,忽然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偏头正好对上苏梨笑盈盈的眸。
赵德顿时倒抽口冷气:“苏……苏姑娘如此看着下官作甚?”
“赵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王爷是便装出行,赵大人怎么这么没有分寸,竟带着人上茶楼请王爷参加祭江仪式,扰了王爷的雅兴?”
苏梨声音轻柔的问,眼睛却锐利如钩,看得赵德冷汗涔涔,脸色发白。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回苏姑娘、王爷,是长老算到有贵人到了此处,不可怠慢贵人,下官才斗胆带人前来的!”
他确实是被苏梨逼问得乱了分寸,回话的时候竟把苏梨排在了楚凌熙前面。
苏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楚凌熙到漓州的事虽并未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可以隐藏消息,那长老会知道淮阳王到了漓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他让赵德来请楚凌熙这一番举动却让苏梨的感观很不好。
“原是长老之令,那便怪不得赵大人了。”
苏梨柔声说,目光从赵德身上移开,赵德自是感觉身上一松,悄悄抬头去看楚凌熙,见他似乎也并未因此事生气,连忙开口:“按照规矩,下官要先去苏府一趟,王爷,下官就……先告退了!”
楚凌熙不想与他说话,冷着脸抬了抬手,赵德立刻滚了。
苏梨与楚凌熙进了包间,苏梨反身关上门,耳边炸开楚凌熙的低吼:“这些人竟敢欺骗本王!”
“王爷何处此言,我瞧着今日的祭江仪式却是十分精彩呢。”
苏梨故意拔高声音说,给楚凌熙递了个眼神,倒了杯茶在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
写完,楚凌熙的脸色更难看了,却克制着没再多说什么。
苏梨走到窗边看向江面,那无艘船均已靠岸,竹筏也都被抬了上来,苏家那位大小姐早就被迎回了苏府,江面上多了很多小舟,是其他百姓划着船正抛洒着精心准备的食物在给江神上供。
之前那一点小插曲,丝毫没影响漓州百姓祭江的热情。
当然,除了那些上供的百姓,还有几艘小船在江面上来回划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今日参与搏头彩的一共有五个人,赵、王、吴三家的人都支撑不住爬上了竹筏,苏家大小姐也回去了,那越家的人却没了踪影,旁人被苏家拔得头筹的消息吸引了注意力,越家的人却不会忘了这件事。
苏梨看着江面等着,不多时,有护卫敲了房门进来,他正要说话,被苏梨抬手制止。
“我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州府府上了,劳烦王爷派人回州府取一下,找陆将军便是,他知道我把东西放在何处。”
苏梨对那护卫说,手却沾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可是在江中抓到一人?
那护卫诧异的看了苏梨一眼,随即回答:“是!”
“快去快回。”
楚凌熙命令,护卫转身就走,苏梨又道:“那东西于我来说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些小玩意儿,最好莫要惊动州府大人,以免兴师动众。”
这些护卫是当初楚凌熙离京之时,先帝留给他的亲兵,自是立刻懂得苏梨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们先去州府找陆戟商量此事,最好避开州府的人。
“属下明白!”
护卫走了以后,包间安静下来,楚凌熙脸色难看,想问苏梨什么,又担心被人听见,只将眉头拧成麻绳。
苏梨帮楚凌熙倒了杯茶:“王爷先喝杯茶消消气,莫要再为苏老爷的事动怒了。”
待楚凌熙接了茶杯,苏梨又在桌上写下:王爷放心,定护你无忧。
苏梨写得飞快,没有丝毫停顿,可见心中十分自信,楚凌熙端着茶杯顿时有些喝不下去,犹豫了半晌叹息道:“阿梨这些年,怎地染上这样多的男子气概,快让本王自惭形秽了!”
“……”
王爷,你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我不像女子,像糙老爷们儿吗?
苏梨无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沉默着,包间的门再度被敲响。
“谁?”
苏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人已起身准备去开门,门外的人却没有应声,苏梨顿时凛然,四下搜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趁手的东西,便抄起脚边的矮凳紧盯着门口,同时冲楚凌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
“……”
楚凌熙一言难尽的站起身躲到苏梨身后,这才装作一本正经的开口:“进来!”
门应声推开,苏梨只看见一件墨色衣衫,腰带上用银丝绣着双龙戏珠,裹着来人遒劲挺拔的腰肢。
来人不是穿的侍卫的衣服!
苏梨脑子给出判断,等不及看清来人的脸,便将手里的凳子用力掷了出去,然后还要补上一脚,被人一手捞着腿,一手箍着腰压到了桌上。
“你想谋杀亲夫?!”
耳边炸开咬牙切齿的低吼,苏梨看见楚怀安怒得铁青的脸。
“……”
侯爷,我说这是个误会你信不信?
“谨之,其实……”楚凌熙想解释,被楚怀安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你给我闭嘴!”
“……”
楚凌熙默默扶额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包间门没关,楚怀安就着这个姿势把苏梨压在桌上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好几日不见,一见面就这么亲昵,苏梨不打自在,干巴巴的提醒:“侯爷,小心伤口裂开。”
“你刚刚抡起凳子砸我的时候怎么不担心我伤口裂开?”
“我……没认出侯爷。”
苏梨心虚的解释,楚怀安的脸更青了:“才几日不见你就认不得我了?”
“……”
侯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怕越说越乱,苏梨索性不开口了,楚怀安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心脏酸酸的胀胀的,难受极了。
“谁让你出来的?你脚好了吗?”
语气虽然恶劣,却是实打实的关怀,苏梨连忙点头:“好了!”
你好了就到处乱跑,也不知道关心你未来夫君的死活,真是没良心!
楚怀安腹诽,却是抱着苏梨不舍得撒手。
今日他媳妇儿穿着一身红衣,真是面若桃花,漂亮极了,抱在怀里更是身娇体软,再舒服不过。
楚怀安手上微微用力,把苏梨抱得更紧,不由分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将胸口的火气全都撒到楚凌熙身上:“小熙子你离京才几年,就不知道男女有别该守什么礼数了吗?阿梨很快就要嫁与我为妻,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你擅作主张带她出来,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毁她的名声?”
楚怀安与楚凌熙同岁,楚凌熙其实还长他一个月,他却仗着人家脾气好,一直没大没小叫人家小熙子。
被他这么一说,楚凌熙不由得失笑:“我不过是看阿梨这几日闷得慌,带她出来散散心,谨之何至于说得如此严重?”
本来楚怀安自己就是个极不守规矩的人,这会儿却拎着规矩挑楚凌熙的毛病,自是违和的很。
“带她出来散心你也该事先知会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发现她不在房间,差点以为……”
楚怀安猛地停下,楚凌熙一脸好奇:“以为什么?”
“没什么!”
楚怀安没好气的回答。
他才不会说自己发现苏梨不见以后,第一反应是苏梨和陆戟一起私奔回了边关,还暗自神伤了好一会儿!
“侯爷……”
苏梨开口低唤了一声,突然闻到空气里夹杂了一丝古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