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黛玉正在房中理妆,春纤进来道:“奴婢刚得了消息,说是二姑娘回来了,正在老太太房中请安,如今合府的人都要过去,姑娘打扮好了,也去瞧一瞧罢。”
黛玉怔了须臾,方搁下手中的梳子,颔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忙吧。”
春纤应声而退,黛玉轻挑娥眉,叹息道:“二姐姐终于回来了,不知她在孙家,际遇到底如何。”
一旁的雪雁闻言,忙动唇启音,轻轻道:“姑娘不必担心,那日与姑娘一谈之后,二姑娘已然醒悟,想来,现在必定是极好的。”
黛玉抿唇而笑,眉目间虽然依旧平和淡然,却也带了一抹殷切期盼,婉声道:“但愿如此罢。”
言罢,便对着镜子,戴上一对珍珠水滴耳环,眼见妆扮已然齐整,立刻合上梳妆匣,起身带了雪雁,步往贾母的住处。
及到了那儿,果然见迎春已经归省,探春、惜春在房中相陪,便是薛宝钗,也盛装打扮了,正围在贾母跟前说笑。
黛玉留心打量,见迎春眉眼精致,妆容齐整,打扮得甚为娇美华丽,满头青丝,尽皆梳起,以八宝攒珠翡翠玉簪绾住,斜挽一枚凤凰衔珠金步摇,光华流溢,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行动言语之际,鬓边金步摇垂下的流苏在耳侧徐徐摇曳,比起当日在家做姑娘时,添了几分别样的风情与成熟。
薄施胭脂,微点绛唇,上身穿一袭水红色织锦烟罗衫,以金线挑着百蝶穿花的花样,似柳腰肢上系着鹅黄色的宫绦,下面是紫色蟒缎百褶裙,皆是新做的衣饰,十分合体。
迎春这身衣着打扮,与上次回来之时相比,自是华美了许多,最截然不同的,却是她的表情和神态。
她眉目之间,不但不再黯然无光,还蕴着安详温润的光芒,动人如斯,嘴角含着轻柔的笑意,透出几许淡看世情的悠然,几许风过云淡的清明,及几许直面波折的决然。
看着这样的迎春,黛玉不由放下心来,心头生出深深的欢喜,面上却依旧一片淡然,只微微一笑,向迎春道:“二姐姐,你回来了。”
迎春回过头来,见是黛玉,立刻站起身来,笑容满面地道:“林妹妹来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很惦记你。”
黛玉唇边含笑,点头道:“我也很想念姐姐。”说着,便向贾母行礼请安,方在迎春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正要叙话,却有小丫鬟在外间道:“宝二爷与二太太来了。”一面说,一面打起帘子。
黛玉转头看去,果然见宝玉一身华服,恭敬地伴着王夫人,一前一后行了进来,见状黛玉亦随众人起身相迎,唇边噙着浅笑,有礼却淡然。
这时宝玉略一打量,见了焕然一新的迎春,不由极是激动,殷殷地道:“二姐姐,你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我总在惦记你,担心你在孙家再受苦受委屈,林妹妹也是,常在我面前说你的事情,时刻不忘。”
说到这里,忙上去挽了迎春的手,笑容满面地道:“如今见着二姐姐,我总算放心了,想来,孙家姐夫已经看到姐姐的好,开始善待姐姐了。”
听得宝玉自顾自说,径直将迎春在孙家受过委屈的事情道出,这般口无遮拦,王夫人神色一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不知该以何言来辩解。
黛玉亦有些吃惊,秀眉轻蹙,凝着一抹如烟颦纹,却很快镇定下来,回眸看向贾母,留心关注她的表情和神态。
上一次迎春归省的际遇,让黛玉看清了宝玉的为人,看透了贾府的人情冷暖,连带着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之前,二舅母曾经下令,说不许将迎春出嫁受虐之事传到贾母耳中,所以,黛玉一直不知,对于此事,贾母是否已经知晓。
对于贾府,黛玉已经有心灰意冷之感,而唯一支撑她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便是对外祖母的不舍和眷念。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之后,她已经不复当初的懵懂,对于世事,她早已有了与众不同的看法。
父母双双逝世,林家风流云散,这世上,贾府众人,的确是唯一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但是,她出自姑苏世家,虽然容颜如花般娇嫩,虽然是水一般的女孩儿,却有着铮铮傲骨,有着自己的处事原则。
这份宝贵的亲情,她很珍惜,可是,她并非无知之人,在她的认知里,只有真心善待自己之人,才值得自己全心回报。
倘若,这份亲情,只是虚假的表象,那么,她宁愿完全舍弃,什么都不要。
所以,此时此刻,她才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贾母,想要知道,这个口口声声将女孩儿当成珍宝的外祖母,是否真的心口如一?是否,已经洞悉一切,却对迎春之事不闻不问,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富贵双全的清福?
在她明澈如秋水的目光的注视下,贾母顿了一下,眼角立刻迸出一抹错愕,向宝玉招手,沉声问道:“刚才你在说什么?怎么,你二姐姐嫁到孙家后,受过很多委屈吗?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是不是,你们觉得我年纪大了,不必再将我看在眼里,可以任意欺瞒我这个老太婆?”
听了这番话,房中众人面面相觑,神态不已。
因见迎春穿着打扮截然不同,宝玉一时忘形,才快言快语地将心里的话都嚷了出来,却忘记上次迎春归省的言谈,贾母并不知情。
如今,听到贾母的质疑之言,宝玉脸上一白,自是瞠目结舌,惶惶恐恐,难以开口掩饰。
黛玉却是眉心轻舒,松了一口气,看来,对于迎春之事,外祖母事先并不知情呢。
虽然觉得外祖母是一家之主,却不理外事,未免有些不妥当,但是,黛玉心里,到底还是生出一抹淡淡的安慰。
举目看去,虽然贾家的确有些炎凉,但有一个真心对待合府众女孩儿的人在,有一个重视亲情的外祖母在,足矣。
她这般静静思量,柔肠百转,房中的气氛却有些凝滞尴尬,让人手足无措。
一片静寂声中,薛宝钗飘然起身,笑语如珠:“老太太且别生气,你瞧迎春妹妹的穿戴打扮,哪里像受过委屈的样子?”
听了这话,贾母不由一怔,回头瞧了瞧迎春,沉吟半晌,才点头道:“迎丫头的模样,的确很精神,瞧着小日子必定过得很不错,只是,刚才宝玉为什么要说那番话?”
闻言薛宝钗神态自若,不急不缓地道:“宝玉的性子,老太太也是知道的,原是着三不着四,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要变味,他说的话,哪里值得相信?”
说到这里,便行到贾母面前,旋即含着敬服的语气,接着道:“至于欺瞒老太太什么的,我们这些小辈,哪里敢做这种事?老太太是这合府的主心骨,姨娘每每说,一旦遇上大事,都要请示老太太,才能做决定,对老太太敬重到了十分呢。”
薛宝钗这般出言矫饰,一番话说下来,竟是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有几分处变不惊的气概和风度。
一旁的王夫人立刻抬眸看着薛宝钗,目光柔和,心中既感激她不避嫌,在老太太面前,出言为宝玉解困,又欢喜她的稳重端庄,成就金玉姻缘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听了薛宝钗之言,贾母神色稍霁,却仍旧有些犹疑,皱眉道:“听你这番话,也有些道理,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我竟不知道,到底该听你的,还是听宝玉的。”
薛宝钗神态镇定,妆容精致的脸颊在盈盈笑意下毫无破绽,温婉地道:“事到如今,老太太心里有疑问,本是理所当然的,这样罢,我的话,宝兄弟的话,老太太都不必听,只问一问当事人,一切便都一清二楚了。”
说到这里,便转眸看向迎春,笑问道:“迎春妹妹,老太太这般关心你,你不妨说一说,你出嫁之后,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她这般含笑问话,心中没有半点慌乱之感,只因她清楚地明白,迎春其人,心里必定极尊敬这位长辈,以迎春的性情,必定不会在白发苍苍、满脸慈爱的祖母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倾诉以往的苦楚,惹祖母伤心落泪。
果然迎春思量一番,看着贾母,心中不由一软,并没有将真情吐露,只抿唇笑了一笑,有些艰涩地道:“果然是老太太过虑了,我嫁到孙家之后,吃香的喝辣的,满府的丫鬟仆从,都任由我使唤,十分逍遥威风,比在家当姑娘时,还要好几分呢。”
听了这话,贾母唇边溢出一抹笑纹,连连点头,欢喜地道:“果然这样,我便放心了。”说着,侧眸看了宝玉一眼,笑容微减,声音却依旧温和:“宝玉,今后你再不可胡说,让我担惊受怕,心绪难安。”
刚才因自己说漏了嘴,宝玉早吓得不知所措,如今听了这话,哪敢再多言,连忙敛了神色,恭顺地道:“老太太的话,孙儿记住了。”
话音落下,旁人还未开言,薛宝钗已经轻轻抿唇,笑如银铃:“宝兄弟也不必如此,只要以后多多小心,将话说明白一些,就行了。”
说着,回头看向贾母,言笑晏晏,接着道:“今儿个我到这儿来,见识了老太太疼爱迎春妹子之心,真真让人感叹,不过,依宝钗的愚见,这些事情,老太太实在不须操心,贾家原是名门望族,在朝中的地位显赫无比,如今宫里又有一位得宠的贵妃娘娘,无论是谁,都要高看几分,从贾家嫁出去的迎春妹子,哪里会受半点委屈?”
她这般嫣然含笑,长袖善舞,拐弯抹角地说起贾家在宫中有一位宠妃,其最终用意,自是奉承王夫人,讨王夫人的欢心。
迎春虽然性子好,听了这话,也不由有些作呕起来,动了动唇,几乎要将以往之事和盘托出时,却见黛玉脸色淡然,轻轻摇了摇头,便只得冷冷一笑,缄默下来。
果然听了薛宝钗之言,王夫人虽是一言不发,眼梢眼角,却有笑意隐现,得意异常。
见状探春自是不甘落后,便也笑了一笑,凑趣道:“正是这话呢,素日里我常想,我们这些女孩儿,有贾家的荣耀做依靠,有娘娘的福分庇佑,又有老太太疼爱怜惜,真不知是前世做了什么好事呢。”
闻言贾母更是回嗔作喜,扬唇道:“你们听三丫头这番话,赞了一通人,连她自己也绕进去了,说自己前世修了福,真是个机灵鬼。”
众人听了这话,便也笑了起来,一起道:“老太太所言极是。”
如是言笑晏晏,一团喜乐和祥之气。
这一场闹剧,黛玉一直不言不语,冷眼旁观,虽然唇边也噙着笑意,却淡然而冷漠,心间的慨叹,止也止不住。
虽然她早就知道,薛宝钗是心思深沉之辈,却从来不知,原来,这个女子的定力,竟然这般好。
即便是睁着眼睛胡诌,她也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这样的本领,如何能不使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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