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十一月十一。
昨天在城南梨园,教授村民科学管理,然后和九娘策马狂奔,终于完成值班交接,免去三十鞭处罚。然而还是受了皮肉之苦,后腰都被九娘掐肿了,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怒气。
今天是双十一,终于退出剁手党,终于不用像往年那样,把所有积蓄扔给电商。早晨起床刷牙洗脸,柳枝戳的牙花子疼,暗暗打定主意,有时间把牙刷搞出了。
洗漱完毕,又被司士衙门请去。司士魏参军告诉他,朝廷公文下来了,原司法参军郑国器,即日起光荣退休,你光荣接班吧。就这样,武康正式上任,成为婺州司法参军。领了官袍、官帽,司士衙役给他正仪容。
官服是圆领袍衫,貌似官服分颜色,也是从唐朝开始的。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武康是正八品下,只能穿深青色。不仅混不上鱼袋,肚子上还不能有花儿,七品及其以上的大佬,肚子上才能有绣纹。
帽子是幞头,黑色软巾把脑袋包起来。文官的帽子,后面伸出两只脚,像飞机翅膀。司法参军是武官,不能有飞机脚,必须交叉在一起。武康不由得庆幸,幸亏帽子不是原谅色,否则说啥也得辞官。
仪容整理完毕,对着铜镜转两圈儿,颇有领导派头。当下非常满意,拿出十几文钱,打赏更衣的衙役。衙役乐的逐颜开,殷勤送他出司士衙门。
回到司法衙门,站班衙役纷纷过来道喜,好话不要钱似的。很快不良卫、狱卫也听到消息,全都过来道喜。不良帅姜大牛最有良心,还捎来碗菠菜鸡蛋粥。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武康也不是吝惜人,直接把钱袋丢给大牛,给大伙儿发喜钱。吩咐狗头军师,去花满楼包场,下衙后三卫全都过去,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顿时欢声雷动,花满楼可是婺州第一楼,他们全都没吃过。狗头军师名叫苏家洛,是老郑的幕僚助手,武康自然把他留在身边。老苏接到指令,招呼众人离开,美滋滋去花满楼包场。
瞄了眼院子里的日冕仪,马上到辰时上班时间,赶紧消灭菠菜大米粥。刚吃到一半,忽听隆隆鼓声,不由得撇嘴吐槽,哪个神经病这是,大早上敲鼓...敲鼓?登闻鼓...妈呀!
嗖一下站起身,还被粥呛到了,捂肚子不停干咳,眼泪都下来啦。也该着倒霉,一粒米进入鼻腔,那叫一个难受。顾不上喝粥,一边堵着单鼻孔擤鼻涕,一边大踏步往衙门跑。
登闻鼓设在司法衙门口,是老百姓喊冤告状的绿色通道。朝廷有规定,登闻鼓响起,主管官员必须马上受理。每超过一刻钟,主管就得挨十鞭,直到抽够五十。
相传在宋朝的时候,汴梁有个屠户丢了母猪头,一怒之下敲响登闻鼓。皇帝不仅帮他找回猪头,还赏他铜钱千文。然而这只是特例,登闻鼓有专门衙役看着,你敢敲个试试?别说找猪头了,先把你揍成猪头。
一口气跑到大堂,站班衙役还没到,武康顾不上形象,继续擤鼻涕。费了老大劲儿,终于把讨厌米粒擤出来,舒服的喘口气,揉揉泪汪汪的眼,眉头再次皱起。
这赶鸭子上架的坐堂,大姑娘坐花轿,还是头一遭。狗头军师去了花满楼,这可如何是好?正纠结着,衙后响起混乱脚步,衙役潮水般涌进来。十名站班衙役,手持水火棍站两边;两名书吏分就位,坐审判桌前边左右两侧,快速的磨墨,摊上纸拉开架势。
大堂的装修风格,老郑采纳自己的建议,高脚长桌外加太师椅,桌案放文房四宝、签筒、惊堂木、参军官印。头顶牌匾也换了花样,换成“明镜高悬”四字。
武康看着眼前场景,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寻思着按电视演的那样,比葫芦画瓢呗。端坐太师椅,惊堂木砰的一声,中气十足喝道:“何人击登闻鼓?速速前去查看,一干人等全部带上堂来!”
几名杂役跑出大堂,人群主动两边分开。唐朝为了表达司法公正,官员开堂断案时,允许在衙门口旁听,就是眼前的吃瓜群众。武康扫了眼旁听者,忽然目瞪口呆,崔五、卢三、郑大...一干狐朋狗友到齐了,这些货想看笑话吗?
懒得搭理他们,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堂外哭声传来,两造在衙役带领下,鱼贯走进大堂。武康又目瞪口呆,怪不得敲登闻鼓的,没被打成猪头,是这位姑奶奶啊!你咋这么能呢,你咋不上天呢?
崔九娘还是女扮男装,身穿白色儒袍,衣袂飘飘英姿飒爽。手里还拿把折扇...几天前随口提了句,她就给搞出来了。妹子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几人,还有个被抬着的,身上全是血迹。
一波人分两边站,东面孤零零一青年,约莫三十上下,膘肥体状满脸横肉;西边比较悲哀:地上铺着草席,席上躺个青年,约莫三十岁,满脸的血污,白眼仁上翻,显然一具尸体。白发老叟颤巍巍站着,年轻妇人跪尸体边,都在嘤嘤哭泣。
这是人命官司啊,必须慎重再慎重,武康深呼吸静下心,惊堂木拍书案:“公堂之上禁止喧哗!你二人且暂停哭泣,待本官开堂问案。左右...开堂!”
站班衙役整齐呼喊“威、武”,手中水火棍就像蒜锤,整齐有节奏捣着地板。这是审理案件开场白,起威吓、震慑作用,类似于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口号。
开场仪式效果不错,老叟、妇人止住哭泣,不断抹眼泪。接下来,进行问案套路第一步,查问事主双方,确认原告、被告。惊堂木再响,武康高声道:“被告,亮明身份!”
东面青年拱手行礼,自我介绍道:“参军容禀,我叫刘自友,今年三十二,家住中城区兴华街。在东明大街有家店铺,经营布匹生意,名叫自友布莊!”
武康看向原告方,淡淡说道:“原告亮出身份、死者身份,与死者的关系,原告之间的关系。”
老者老泪纵横,颤巍巍见礼:“参军容禀,我叫戚永浙,今年五十二。死的是我家中独子,叫戚义仁,今年二十四岁...这是我家儿媳戚秦氏。”
戚秦氏...咋这么耳熟呢?武康咋咋嘴,没好气儿看向九娘,打着官腔问:“堂下讼师,姓谁名谁,家住何地,速速报与本官知晓!”
噗的一下折扇合上,九娘手持折扇抱拳,祭拜上香似的,不卑不亢道:“某姓武、名崔士、字唐镜,家住婺州城、金华大道中段。州衙外东明大道,大唐律师事务所,就是武某的产业!”
武崔氏...我的妈,这是人命大案庭审现场,不是洒狗粮的地方!还有,你咋不叫方唐镜呢?
懒得搭理她,眼角余光瞟后门,狗头军师还没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进行流程第二步:“两造俱在,符合开堂原则。原告呈上状纸,原告戚永浙年迈,左右赐座!”
两衙役应诺,一个去后衙搬凳子,一个来到戚永浙旁边,接过状纸呈上。武康正想看状纸,听到九娘咳嗽,抬头看过去。顺着她目光,落到衙役搬来的凳子上...什么意思啊,你也想坐?站着吧你!
埋头继续看状纸,就听门外衙役高声喊:“婺州刺史崔公、别驾赵公、司马白公,前来旁听断案!”
嗯?这仨老家伙怎么来了,是听到登闻鼓响,过来监督我吗?武康不敢耽搁,示意衙役搬太师椅,来到大堂中央相迎。吃瓜群众两边分,三位大佬迈四方步进来,武康赶紧抱拳见礼:“司法参军武康,见过崔公、赵公、白公。”
衙役们搬来椅子,站班衙役往门口挪,衙役把书吏书桌搬开,三把椅子放正堂两边。等书吏落座,崔义玄说道:“老夫自任婺州刺史以来,第一次闻登闻鼓响。武参军务必慎重,务必断好此案!”
老崔坐上太师椅,看到手拿折扇的九娘,脸上登时阴云密布,鼻下长须轻微颤抖。武康嘴角闪过坏笑,干咳两声,煞有介事吩咐:“左右,给讼师武崔氏,也搬个太师椅。”
此言一出,崔义玄那张老脸,由阴云密布,直接黑成锅底,胡子抖动弧度更大。赵别驾、白司马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戏谑。
九娘狠剜武康一眼,再次上香式抱拳,咬着银牙解释:“武参军容禀,崔士之‘士’,为士人之‘士’,并非姓氏之...”
“够啦”,崔义玄一声厉呵,瞪着武康喝道:“休要磨蹭,继续断案。”
武康点头应诺,瞄了眼委屈的九娘,心说你爹不让你坐,可别记恨我啊!重回座位正襟危坐,仔细审阅原告状纸,越看眉头皱的越紧。心说这案子太简单了吧,九娘竟然做原告讼师,这不给自己找罪受吗?
读完最后一字,武康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戚秦氏,斟酌片刻后问:“戚秦氏,你在状纸上说,昨天戌时,你家小郎的拨浪鼓,不小心扔进刘家。你夫郎不忍小郎哭闹,翻墙去刘家拣拨浪鼓。本官问你,是也不是?”
戚秦氏啜泣点头,断断续续说:“武公说的是,宝儿哭闹厉害,郎君翻墙...”
惊堂木响,武康板着脸呵斥:“本官问话,你只需要会答‘是’,或者‘不是’,切莫多言!”
“本讼师有话”,九娘唰的展开折扇,不卑不亢道:“《永徽律》言,主管断案时,应耐心倾听两造辩词。问案要有理有据,不能拘泥于格式,更不能以言语、动作,干扰两造辩词。武某斗胆,请武参军决断!”
这话差点儿把武康噎死,这是在教训我吗,岂有此理啊!怪不得官员讨厌讼师,我都不待见了!崔义玄呼吸更重,胡子抖的更剧。另外俩老狐狸,眼中戏谑更浓。
武康干咳一声,问被告刘自友:“原告状纸中言,死者翻院墙入你家中,你将其杀害。此言是否属实?用什么器物杀人?又为什么杀人?统统据实讲来!”
刘自友回道:“参军容禀,确实是我打杀戚义仁。当时正在睡觉,被家里狗叫惊醒,打开门一看,一人影在院墙下摸索。我以为家里来了强人,随手拿起舂米石锤,冲过去将其打杀。”
武康传下令签,验尸奴很快来到,双手端着托盘,上放血迹斑斑石锤,“武公容禀,奴已验过尸体,伤痕与此锤吻合,此锤就是凶器!”
示意验尸奴下去,武康看向刘自友说:“既如此,你画押吧!”
左边书吏起身,拿着写好供词走过去,把供词铺在地上。刘自友蹲下仔细查看,接过衙役递来的笔,在上面签名画押。撩起袖子右手蘸印泥,在衙役的指导下,摁五指印和手印。
武康看向戚秦氏,轻叹口气说道:“《永徽律》之《贼盗律》,第二十二条言,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而知非侵犯而杀、伤者,减斗杀、伤二等。戚永浙、戚秦氏,听本官解释。”
说到这又是一声轻叹,解释道:“天黑以后,闯入别人住宅庭院以内,闯入者抽四十藤鞭。主人杀死闯入者,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戌时五刻是一更天,已经是夜间时辰。戚义仁翻墙进入被告家,已经构成犯罪,捡拨浪鼓不是特殊事故,更不是犯罪借口!至于你们的诉求...”
武康沉思片刻,说道:“戚义仁不是迷路乱投,不是酒醉错乱,也不是年老、幼小犯有疾病,更不是体弱妇女,不符合‘而知非侵犯’。所以,本官不支持状纸,依律判被告无罪!”
大堂一片哗然,旁听者议论纷纷,刘自友洋洋自得,三大佬不置可否,戚家人显然接受不了。戚秦氏放声痛哭,戚老丈也老泪纵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求武参军主持公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能无辜枉死啊...求武参军主持公道...”
看着戚老丈痛不欲生,武康也不是滋味儿,可法律就是这样,谁都没有办法。不能因为溺爱孩子,就铤而走险触犯法律。无奈摇摇头,正想作最后判决,九娘再次喊道:“武参军容禀,此案另有隐情!”
这嗓子太洪亮,小姑奶奶都破音了。武康再次拍响惊堂木,站班衙役齐呼“威、武”,场面安静下来。九娘脸红脖子粗,武康哭笑不得,只能无奈道:“还有什么隐情,还请武崔氏明言,本官定详加勘察!”
崔义玄一个眼刀,武康头皮发痒;九娘一个眼刀,武康头皮发麻。伴随着一声冷哼,冷冷声音袭来:“武参军容禀,戚、刘两家是邻里,戚家因为贫寒,共用刘家院墙。五年前,刘家盖新居,竟霸占戚家三尺宅基地,重新拉起院墙。”
听这话武康懵了,难道案情要反转吗?眼角余光不经意扫到,狗头军师在后门徘徊,赶紧使眼色让他滚过来,压低声音问:“老苏你说实话,本朝有没有房产、地产之分?就是宅基地不是你的,上面的房子是你的?”
苏军师果断摇头,凑过来低声耳语:“请恕标下孤陋寡闻,从没听说过房地产!按照本朝规矩,土地、房屋一体,地都不是你的,房屋更加不是你的!”
武康不由得撇嘴,再次正襟危坐,九娘继续陈述:“盗贼律之夜无故入人家,关键在于‘家’字,指的是庭院住宅以内。刘家跨占戚家宅基地三尺,那道院墙就是戚家的。被害者死的地方,就在院墙根,尸体贴院墙躺,完全在三尺之内。”
九娘得理不饶人,言辞更加咄咄逼人:“也就是说,被害者戚义仁,是在自家院子遇害;也就是说,夜无故入人家,不能作为断此案的依据。恭请武参军明察秋毫,将行凶者绳之以法,为被害者讨回公道!”
大反转果然来了,吃瓜群众瞬间**,交头接耳乱哄哄的。特别那几个狐朋狗友,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带头嚷嚷,请求明察秋毫。崔老狐狸也**了,悠闲的捋着胡子,瞥了眼另外两只。另外两只没了戏谑,坐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这小娘皮欺人太甚啊,都把俺塑造成糊涂官了,简直岂有此理!惊堂木砰砰拍响,“威、武”声随之而来,大堂再次寂静无声。武康寻思着,既然这次注定要栽,就给未来媳妇捧哏吧。
被告刘自友脸色煞白,眼见大势不妙,赶紧跪下喊冤。武康正愁找不到出气筒,当即猛拍惊堂木,疾言厉色呵斥:“本官让你说话了吗?再敢不请自说,治你咆哮公堂之罪,老实给本官闭上嘴!”
刘自友差点吓尿,啪叽瘫软在地。武康鄙视两眼,埋头奋笔疾书,盖上司法参军印,交给狗头军师。待老苏离开,看向九娘问:“武崔...武讼师,刘家霸占戚家宅基地,可有真凭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