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温润江南
门外落花流水,日暖杜鹃声碎。
走在护城河边平坦的石板大道上,我只看得目不暇给。人流喧动,穿红着绿,就连花木也盛开得蓬蓬勃勃。
真的比天界热闹多了。
偏巧一团柳絮打在我脸上,这东西绵绵软软,煞是有趣,我捏在手上端详了半天,一抬头阿彻已经在五步开外了。
“喂,你能快点不?”阿彻在前面催促了好几声。
我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因为阿彻说,在人间要扮作男子会比较安全,于是我们一进城就买了两身白衫,可惜我个子比他矮,穿得磕磕绊绊,拖在地上,走路自然不快。
无声地凝视他一眼,想开口却又忍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人界后,我和他的关系又从忘殿那几天的怪怪的,恢复到了从前的损友状态。
这样也好,我便可以不再提起那一切,假装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
长叹一声,望了天空一眼,既然必须放弃,那么就忘记吧。
见左右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有的悬挂着大红灯笼,有的挑了一角小蓝旗,有的则是门口两只石狮子——面前这家,木牌子圆圆软软写了个写着“当”。
一个粉面团也似的大叔笑容可掬地坐在厅堂里打盹,身穿一件奇怪的、描画了很多元宝的褐色衣衫,和和气气,招财进宝。
我见他睡得香几乎要流出口水,忍不住走过去细细端详,实在有趣,像只胖胖的大狸猫。
那大叔忽然微微睁开一线眼睛盯着我道:“客官可要典当何物?”
“没,没有……”那双刚才还如同深入美梦的肿眼泡忽然投射出雪亮精光,正如两把小刀子,顷刻将我定在了木板墙上。
“没有就别来瞎搅和!送客!”大叔怒喝一声,悻悻地拉上了挡板。
接着我们又路过了糖球铺、胭脂铺、裁缝铺、兵器铺……
我也增添了糖球、胭脂、衣衫等一应什物。
当然,阿彻没同意给我买把长剑。
“前面是家客栈,我们去休息一下吧。”
日上三竿,阿彻白皙的脸上沁出细细汗珠。
“客栈是……?”
“客栈就是吃饭的地方。”
“咦,那为什么门口有那么多姑娘,一个个穿的那么漂亮?是她们做的饭?那她们头发不乱,好厉害!”我眼见阿彻手指的方向有一座漂亮的高楼,点着比任何一座店铺更多、更精致的灯笼。许多乌发如云的美女穿着桃红柳绿,在楼上,或者门口巧笑倩兮……
“不是那个,我说的是那家!”阿彻的脸可疑地红了一下。
我转过视线,看着他这次指的地方,不由兴致大减——房子低矮,窗户上沾满油烟,就连门口迎客的伙计穿的衣裳颜色也颇为可疑。
“我不要去这家吃,我要去刚才那家。”我觑他一眼,故意挑衅,“是不是刚才那家太贵,你不愿意出钱啊……真小气。”
阿彻沉着脸,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一凛,这眼神十分凌厉,似乎能穿透我骨头。
“你不必强装开心,如果难过便难过吧,没人会嘲笑你的。”
他扔下这么一句,便继续大步前行。
我呆了一下,心中涌起一阵酸涩。他果然是明了我的,可是,我又怎么能在他面前泄露出我的悲伤?
我的心已经似乎被沉入不见底的深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它,也许是一段时间,也许是许多许多年。
阿彻啊……你对我那么好,我究竟要怎样回报你呢?
他看了看我,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又拉住了我,温声道:“不要走丢了。”
我有些感动,乖乖跟在他身后。
忽然几位年轻女子穿粉着绿地拿着精致团扇行过去,几双妩媚眼神胶在了阿彻身上,走过几尺远依旧牢牢跟随。
阿彻仿佛视若未见,拉着我继续往前走,反倒是我不禁端详了他半天,老实说,那身紫衣还真把这家伙衬托的仙风道骨……不对,在人间,这个词好像是用来说老人的,而把发髻散下来以后的阿彻还挺年轻,加之浓眉入鬓,谁也想不出他是个快一万岁的神仙。
这小子,在人间是个祸害啊。
忽然见前方聚集一大群人,原来竟来到一个戏台子前,飞檐斗拱,却和以前我听说的戏台不大一样,没有男伶女伶在台上表演,却是一双几寸大小的精致影子映照于黄油板壁之上。
我看得有趣,便拉着阿彻往那边行去。他看了看,便笑着指指那双人影:“这物事唤作皮影戏,在人间很是盛行的。”
“皮影,就是皮做的人影来表演么?”我仔细望去,见那人影儿是一男一女,男的束着冠,白衣胜雪,动作带着些雅气,我暗思忖跟阿彻还有些相似之处;女子穿绯衣,满头青丝,轻灵活泼。两个人儿的手足都由细细丝线牵引着,哦,是后面有人在指引。也难得他们想出这等妙事。
只听那白衣公子伸出衣袖,念白道:“美丽的姑娘呵,你那娉婷的身影,一早便将我心扰乱。这江南岁月静好,美景如画,姑娘你可否留下,跟在下一起看这天上人间,流水落花。”
那女子却一个转身,低下头,幽怨唱道:“不,奴家便就要离开这风流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奴家家中早已订了亲,今年便要嫁与他人妇。公子呵,感谢你一片盛情,你我便俩俩相忘,海角天涯。”
他道,姑娘啊,请你留下,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爱花。
她决绝道,不,只因你我相逢太晚,辜负你的一片牵挂。
那公子以袖掩面,颓然坐下。我一颗心,也被这唱词莫名牵动。如此哀柔婉转,想深了却是一片惨然。
阿彻站在我身边,不知什么时候起,指尖慢慢冰凉,缓缓从我手中抽出。
我看他一眼,他咬着唇,目光里几份悲愁。
我想说句什么,却见那女子道,公子啊,奴家心中也并非不惦念公子,不如我们做个约定,
三年后假若你心意未变便在此处等我,我若改变主意便回来找你。”
那公子大喜,缓缓拉住女子的手。女子静立不动,幕布缓缓落下,周围爆发出欢呼和掌声。
我拉拉阿彻的衣角:“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去休息吗?”
他依然定定地看着那块幕布。
我忍不住问:“阿彻,你说那女子最后会和那公子一起走吗?”
他依然不做声,忽然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若若站着别动,等我一下。”便飞速往那戏台后面跑去,我想唤住他,他却已经毫无踪影。
我叹口气,站在原地。
谁料看戏的人实在太多,潮水般涌将出来。一挤再挤,我觑个空当钻了出来,却发现这一下不知到了什么方向。
“谁踩了大爷?”忽然一声暴喝。
我一凛,刚刚一通挤,竟然不小心踩着了某人的脚。
“实在对不起。”阿彻说人间的规矩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忙将嘴角扯到最高点,不迭道歉。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踩了人光道歉就行么?”一个油里油气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抬头看见几个少年,年纪也倒还轻,却与美字无缘,眉眼歪斜,皮肤黄黑,看上去就有一股凶强的恶气,遂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为首的欺身拦住了我去路,后几个也拥上来,将我整个围住。
“我说你么,”为首的一个貌似和山间野猪有些亲戚之谊,“就快拿出几两银子来,爷就不和你计较。”
“凭什么要我的银子?”我觉得不妙,偷偷向后觑了一眼,阿彻果然不见了,心一凉。
“哈哈哈哈哈!”那群人笑个不住,另一个长脸——貌似又和驴子沾了亲带了故——过来道:“看你这小兄弟长得也还俊秀,却这般傻。爷告诉你,踩了爷,自然是要赔的,几两银子,还是少的了,快拿出来!”
我心思一转,这几个人哪里像什么看戏的,摆明是故意混入人群来趁乱讹诈。有些不妙啊。
野猪见我没有反应,便上来拽我的衣领,我这一身仙风道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连忙狠狠挥手过去:“滚!”
“靠!这小兔崽子!”长脸回头挥手道,“兄弟们上,扁他!”
顿时一只脚向我腿踹来,我还算灵巧地闪身躲过了。
“还想躲?爷告儿你,今儿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下忒托大,忘记了本仙是个徒有虚名的空壳子了。就是想跑吧,估计也跑不过这十几条腿,怎办呢?
我定了定神,气运丹田指着后方道:“你们看——那是谁?!”
这一群人果然中计,慌慌张张向后望去。
我乘机拔腿就跑,没想到袍子下摆太长,反倒把自己狠狠绊了一跤。
“靠,小子还玩花样!”那群人一看后方空空如也,顿时又如蝗虫一般蜂拥上来。
“——给我住手!”一个声音响起。
我心一喜,抬起头,看见一道闪光,是剑花!浑圆纯净,心头不禁暗暗赞叹,没想到凡人也能有如此的剑术,还真可和蓝光有一比了。
“不好,扯乎!”
那几个家伙见势不妙,连忙抱头鼠窜,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哈哈哈,杜公子又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听见以手敲击扇子的声音,我不禁向说话的人望去。那是个穿黑衫的男子,袍子滚着金边,拼着不知道什么图案,看上去很华贵,模样也还颇为俊朗,正在冲我和蔼地笑:“这位公子面生,是第一次来京城吧?”
那位“杜公子”站在我身后缓缓道:“想必是吧。我煌煌大梁街市,没想到白日还藏污纳垢。”铮的一声,是他收起了他的剑。
“那几个蚁民能赏到大梁第一公子的剑花,也算不枉此生。”黑衣男道,笑得眯了眼,像只大猫。
“谢谢杜公子。”我忽然想起要道谢,赶紧低下头,转身冲他鞠一躬,只看见了一角白衣。
“无妨。”他的声音真好听,好像乌木的珠子敲在银盘上,“阿浪,我们走吧。”
咦,这人就要走?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人,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面容。< 更新更快 就在笔趣网 www.biquw.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