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中遇到了海盗,那就是死路一条,即使海盗大发善心,不主动处死,将人放在荒岛之上,迟早也是个死。

田常这十余年一直在享福,就算是奔走往来,也总有地方官府遣人护送,因此并未经历过这类事情。一看到番人战船,顿时hún飞天外。张溥多少经过一些事情,倒没有着急,而是一把拉着从身边经过的一个水手:“那几艘船可有敌意?”

“怎么可能有敌意,那是咱们自己的船!”那水手笑道:“若是海寇,船上会响警钟,自有水手引导诸位避难,诸位只管放心。”

“自己的船?大明啥时有这样的战船了……”田常嘟囔了一句,眼光有些异样。

原本蓬莱号就让他觉得必须重新审视自己此行的任务,而那三艘战舰,则更是让他心神有些不宁。

三艘战船很快接近了蓬莱号,然后呈“品”字形将蓬莱号夹在中间。在其后,还有四艘火炮较少的大船,看起来与“枕霞”号有些相似。张溥放宽了心,可以专门欣赏这难得的战舰护航情形。看了一会儿,他便将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好让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

“哈哈,天如这眼镜倒是tǐng不错的。”田常望了望他,笑着道。

这种钢丝琥珀眼镜,市面上能卖到五十两银子一副,而且还是抢个不停!读书人,特别是那些举人老爷。一旦放榜有名。立刻便有人投效,五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只是稍稍有些牙痛,甚至可能只是请几次名妓打打茶围便要花掉的钱。而有了眼镜,他们原本昏花的目光又变得光明起来。

张溥微微一笑:“此乃会安眼镜所特制,吾友万时华所赠。”

“那位文章憎命达的万时华?倒是有些时日未曾听说过他了,他不是在江`西么?”

田常对万时华的名字不陌生,田府交游广阔,有不少读书人投靠于其下。张溥笑着摇了摇头:“早就不在了,崇祯九年时,他为方密之所荐。去了南海伯处。”

“哦……”田常目光闪动了一下:“天如与南海伯相熟?”

“还算熟悉……咦?”

张溥还没有答完,就惊咦了一声。因为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比较熟悉,看起来,似乎就是俞国振!

在张溥想来。俞国振既封为伯爵,就不该离开他的封地会安,最多也只能到到钦`州。唯有如此,才符合朝廷仪制,但现在俞国振却出现在茫茫的大海之上,莫非他又到哪儿搅事了?

那边俞国振放下望远镜,也有些惊讶:“张天如怎么会在蓬莱号上?”

跟着俞国振的是茅元仪,另外还有俞大海,这二人都不熟悉张溥,特别是俞大海。根本对这个人没有印象,倒是茅元仪问了一句:“复社的那个张天如?”

“正是他。”

“想来是去钦`州看热闹的,这一年来,到钦`州看的人可不少。”茅元仪笑道:“南海伯自己或许不觉得,可是在旁人眼里,咱们新襄……”

与大半年前初投新襄时不同,现在的茅元仪已经打磨出来,不再想着一步登天,在新襄主导军务,而是老老实实给俞国振提供参谋。在他摆正心态之后。他对于新襄的接受程度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快,到现在,才是十个月时间,他已经能够很习惯地称呼出“咱们新襄”来了。

俞国振哑然一笑,然后缓缓道:“安民先生是不了解这位张天如先生……安民先生记得我在《新襄学术》上的文章《从屁股到脑袋》么?”

提到这篇文章。茅元仪忍不住大笑起来:“伯爷此文,说实话。属下觉得太过刻薄,非宽仁之道。”

“非刻薄不足以动人啊……在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哗众取宠。”

《新襄学术》乃是一部只在新襄、会安、羿城和新杭发行的杂志,其面向对向,乃是新襄越来越多的文人——知识者。这些人的来源主要有二,一是新襄自己培养出来的,比如说,象蒋佑中这样完全是俞国振一手教出来的;二是投入新襄体系的旧文人,象宋应星、茅元仪、章篪等。其中旧文人多一些,新文人数量与之相比较少,因此如何改造旧文人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俞国振希望招纳部分开明的旧文人参与新襄的建设,这样能节约大量的时间,但在这同时,他也对这些旧文人保持着巨大的警惕,他是要来改造旧文人,而不是让自己的学生被旧文人改造。

因此,便有了《新襄学术》和文人去生产战斗第一线的号召。

崇祯十一年元月,《新襄学术》创刊号发行,这完全由白话文写出的文字,第一篇就是《文人的职责是什么》,这篇文章中,俞国振从先秦时论起,指出华夏文人对华夏文明的意义,其中免不了褒扬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观念与兴办sī学的教学实践,将文化从贵族世裔的专利解放出来,使得普通人也可以学习文化。但俞国振紧接着就认为,孔子对于文化的解放还不够彻底,而后世文人则不敢在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这就使得后世文人被困在他的圈子里,对于文人的天职无法进行根本的认识。

最接近于突破的人是张载,他说的文人的职责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他的认识还是有所偏差,仍然将文人从“生民”中独立出来甚至凌驾于生民之上。

俞国振在这文中很明确地指定:文人乃出自百姓,是百姓一员,文人所为天地、为生民、为往世、为太平。说来说去都是一个。为百姓!

文人的职责就是为百姓服务为百姓公仆,若非如此,便是偏离了正道,便是将文化变成只供少数人狎玩的妓`女。

此文一出,顿时在新襄旧文人中掀起轩然**ō,长期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到了俞国振文中,读书人却是要为万般下品服务的公仆,这岂不是乾坤倒置?

一场大争论便在新襄展开,不过蒋佑中等新文人没有参与。倒是旧文人首先分裂。有些觉得被羞辱了的读书人甚至公开驳斥俞国振,而支持俞国振者亦不甘落后,这其中,章篪、茅元仪、宋应星等主动应战。他们都明白,这是向俞国振摆明立场的时候了,而且俞国振所说,正合孟子以来“民为贵”的思想。双方引经据典,从俞国振的话一直争到儒家道统,就在这时,出外考察回来的徐弘祖徐霞客一句话,让众人实现了共识。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来自于《尚书》中的原话,象是座山。将那些认为读书人就要比别的百姓高贵的观点击得粉碎。

紧接着,俞国振便放出了第二枚炸弹:《从屁股到脑袋》。

这部文里,俞国振提出了看待人物,无论是历史人物还是现实人物,都必须运用本质分析法,即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离不开其本质,也就是他的屁股坐在哪一边,将决定他有什么样的思想。

此时新襄医学大昌,心为血之源脑为智之源的医学观点已经得到了普及。故此,俞国振的意思大伙都明白,就是立场与思想的关系。

俞国振毫尖锐地说,旧文人是屁股决定脑袋,他甚至公开指斥历史上所谓的清流。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牺牲别人利益来维护自己利益之辈,这其中以如今的东林最为盛。比如说当今朝廷的危机。最大的不是流寇和建虏,而是财政危机。解决财政危机的办法目前来看只有收商税,可是东林对此是竭力反对,原因无它,东林的核心阶层,代表的就是东南沿海商贾化士绅的利益。因此,哪怕他们明知道不解决财政危机,朝廷就将走向不可收拾,可是他们仍然如此。

因此,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sī利,今日可以支持刘泽清、左良玉这样的军阀,明日就可以支持建虏这样的蛮族。

这些人越是关心天下大事,天下大事就越是一团糟。若是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说出朝廷用不着保证充足的耕地、普通百姓住房里用不着有厕所、要解决华夏危机须得给建虏先统治三百年的话语来。

因此,俞国振提出新襄治下要教育新文人,斥退旧文人,要培育新国学,改造旧儒家。而要做到这一点,特别是旧文人要想成为新文人,就必须将自己置身于百姓之中,真正到基层一线去,去看那些最普通的工匠、农夫、士兵,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需要什么,他们厌恶什么。

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脑袋决定屁股。

此论出后,已经没有人同俞国振相争了,相反,万时华第一个提出,要到新杭去教第一线垦殖的农夫识字,紧接着,所有新襄的旧读书人,一个又一个申请进入基层第一线——他们中有许多倒不是真的想响应俞国振的号召,而是想在基层中找到反驳俞国振的依据来。

在某种程度上,俞国振通过这两篇文章,将新襄治下各地的思想空前统一起来。

“南海伯所谋甚远,这个时候张溥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茅元仪又问道。

俞国振这两篇文章统一新襄的思想,显然是为了开始和东林等等旧儒家进行思想急夺,茅元仪甚至判断,俞国振那两篇文发在《新襄学术》上,只是为了在《风暴集》上试声。他甚至可以想到,如果俞国振在《风暴集》上发表这两篇文,对于以东林为代表的旧儒家,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这是道统之争,甚至还要强过社稷之争——因为这是要挖东林等旧儒家的根啊。

这让他很是担忧,现在还不是全面宣战的时候。

“张天如这个人,其实很有意思……咦,那是什么船?”俞国振突然皱着眉,因为就在南面,一排至少是六艘战船出现在海面上!

“顾三麻子的余党?”茅元仪问道。

“应当不会,顾三麻子就算还有余党,此时也不敢出来了吧。”俞国振淡淡地道。

顾三麻子原是横行于舟山群岛时的大海盗,曾经几次试图拦劫新襄的海船,只不过新襄新式海船速度快,他们追不上,而旧式福船又总有炮舰护航,故此未曾得手,但对于需要稳定航线的新襄来说,他仍然是个大威胁,因此,俞国振此次专门去了他老巢“拜访”了一次。

“那么唯有一个可能,郑家。”茅元仪冷静地道。

郑家与俞国振有两年关系非常良好的合作期,俞国振花了大量银子,委托他们帮助运送人口。但随着新襄自己造船业的发展,如今新襄已经看不上郑家的船了,特别是新襄的战舰一艘艘下水,使得郑家开始意识到,他们独霸东海的地位受到威胁。而崇祯十年十二月起,新襄为了操演水军,直接介入了倭国的岛原之乱,帮助天草四郎时贞击败当地领主,导致倭国九州岛陷入混乱之中,平户(长崎)港落入了天草四郎时贞的手中,直接与羿港进行贸易,这绕开了当初新襄不得与倭国直接贸易的限制。种种变化,令郑家改变了对新襄的态度。

只不过现在还维持着暂时的和平罢了。

而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船,确实就是郑家新制的战造。在感受到新襄的威胁后,郑芝龙便重金延请西洋船匠,开始打造战船,只不过和新襄的组织模式jī发的生产力相比,老式船场的造船速度实在是比不上。

其中最大的一艘战船,也是模仿西式战舰外表,正是郑家造船场新式的战舰。

施福在此舰之上,看着护卫蓬莱号的三艘战船,脸sè变得极为难看:“不是说……蓬莱号并无船护卫的么,莫非是走漏了风声?”

“谁知道……”郑彩也是愤愤地道。

他二人都是精通水战的,知道海上战船意味着什么。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与那三艘护卫战船中最小的一艘相比,还要显得小一号,而对方那艘最大的战舰,船上一面就有二十四门炮,绝不是他们的火力能抗衡的。

“那艘大船……你瞧到没有,就是华清海军上将号。”施福又道:“啧啧,当真是好船,也不知俞国振那厮是怎么弄出来的。”

“银子砸出来的,这样一艘船,怎么也得好几十万两银子。”

口中这样说,两人又苦笑了一下,原本想要做一票,打击一下新襄,但对方有战舰护卫,这个目的就达不到了。

不但达不到,而且……此时已经照了面,若是转身就走,只怕会引起对方疑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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