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擦泪的动作一顿:“林将军?”
从他怔然的表情中,云起感慨自己猜错了。
下一秒,老人起身行礼:“老身不过是乡野匹夫,不敢多言,还请贵人另寻高人吧。”
嗯?这老人家怎么动不动就甩脸子?
林阿奇放下令牌,不由分说拉着老人家坐下。
邹楚整个人都懵了:“你你你……”
“老人家,他不过是想向您打听点事情,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官府办案您也得说上两句,为何如此执拗?”
邹楚许久不曾被人厉声相待,面前这个清瘦倔强的丫头倒是给他老先生的尊严刻上两道明艳的印记。
“再者说,您是长辈,我们已经很客气了,您要是再这样动不动撂挑子不干,我们可就赖这不走了。”
云起一怔,他什么时候说要赖这不走了?
说着林阿奇大大咧咧坐下,虎视眈眈盯着邹楚。
邹楚微微张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丫头怎么如此蛮横!
“我不说你就威胁我?”许久,邹楚冷哼。
他好歹在祈祥村里算是有威信之人,怎么可能被外村人轻易拿捏?
“老先生折煞我也,这不是威胁,这是死皮赖脸!”
云起、邹楚:……
还未见过把死皮赖脸说得如此正义凛然的。
云起抱拳:“老先生,请您仔细看看令牌上的字吧。”
既然是识字的前朝旧人,此人在前朝林将军的身边也必定不是小人物。
两人若是旧识,又怎会不知云起曾经跟林将军学武艺的事?
邹楚犹豫了会,还是从林阿奇手中接过令牌。
银光闪闪的令牌上刻印的是流云般的新朝二字。
“云起……”邹楚默念,陷入了回忆……“云起。”
他的浑眸饱藏着思绪,一个触电般的激灵,老人忍不住浑身一颤:“拜见王爷!”
本以为面前这持有银色令牌之人是某位闲散王爷出游寻玩,谁承想他就是当朝明王——皇帝的七弟!
云起连忙止住老人家下跪的动作,林阿奇愣傻了,一个没坐住连人带凳翻了过去:“你是王爷?”
看起来年纪不大啊?
完了完了完了,她胆大包天占他便宜这么多天,他把自己带到祈祥村,是不是就要趁无人认识将她那个了吧?
她还年轻不想死啊!
云起扶了老人没来得及扶林阿奇,眼睁睁看着那丫头爬起来跑了……
她跑得踉跄,脚下生风倒是跑得挺快。
屋子里彻底就剩两人,邹楚叹了口气:“早知是王爷,我也不会隐瞒耽误王爷时间了。”
两个人促膝长谈,云起总算明白了一些事情。
云谷国的将军统领军队,部下有一小官名叫乔宿,是负责点兵点将的,邹楚原是这名小官的助手。
林将军之死成了众多将士心中的大石,许多人受到牵连,乔宿也不例外。但当时恰逢他乡下妻子生育,他回家探亲躲过了杀头大劫,得知林将军之死,他哪敢再回京城?
乔宿本打算守着老婆孩子躲在乡下老实过日子便罢,也不求仗着军功过富贵日子,偏偏先皇连普通日子都不施舍给这些为国卖过命的将士,居然赶尽杀绝。
邹楚泪眼朦胧:“那天我接到乔宿的信,我们约好在桥头碰面,偏偏没想到,先皇派去的暗人已经悄悄入村了。村里住着不少从前线下来养老的将士,就因为信奉林将军,他们以及家人老老少少全村一百零八口人,全部被杀!”
云起的手早在不经意间死死攥成了拳,指尖陷入肉皮,刺疼钻心。
邹楚连连摇头:“我和乔宿算是命大,回到村中才发现大火,火灭后,才发觉到异样。”
一场大火,怎么可能毁灭全村人?定是杀害过后毁尸灭迹罢了。
“我们二人再无家可归,连夜逃至大云最偏远的溪乡,躲到了溪林村。”
念及此,老人家再也说不出话。
后面的事情,云起大致能推测出来。
溪乡偏远,圣意到达也就晚许多。
恰逢建新村,乔宿曾经点兵点将,定是识字的,在这荒僻村落,识字便受人尊崇。
乔宿便写了村名,由人去刻石字,也就有了村口的那块大石。
直至今日,曾经战友打了胜仗欢聚、乡亲遭遇大火家园毁于一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邹楚念及亡人,伤情难抑。
云起安抚了他好一阵子,老人家喝了口水才道:“若是真的明君,又怎会对保家卫国之士如此狠毒!”
邹楚眼眸阴霾测测,云起却捕捉到一丝不寻常:“若说是先皇派来的……依我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那事不一定是先皇所为。”
他是皇帝第七子,先皇性情乖张,倒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之人。不过依他对父亲的了解,父亲虽然性格冷酷,但那也是久居高位,惯性的威严。
要说先皇对护国将士赶尽杀绝,云起第一个不信,他的父亲绝对不会是如此心狠手辣的君王。
更何况,林将军救过他的命,他与林将军从小一块长大,父亲断不会是如此残忍之人。
邹楚仿佛是看出他的心思:“我已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在于王爷了。”
老人躬身。
要说云起该还老人家一个清静了,静默一瞬,他问道:“那位乔宿小官现在何处?”
邹楚浑眸里满是痛苦回忆,风烛残年,再忆起当年种种过往,不胜唏嘘。
“乔小官来到祈祥村半年,身上旧伤复发,没多久就追随妻儿去了……”
当年的事情太过血腥残忍,以至于仅仅从老人口中听述,都能感受到时势造人的不忍。
云起赔过罪,又给老人留下不少银两,叮嘱他好好过日子才叫出一直蹲茅厕的店老板离开。
不知偷听了有多久,林阿奇又溜了回来,屋子里只有邹楚一人,他背对着门口坐着,形态瘦削萧瑟。
林阿奇手里拎着几块肉,老人家牙口不好,她打算帮他熬成粥,这样就可以食用了。秋后放置井底,也不怕会馊。
“老爷爷!我来给您送好菜啦!”
邹楚见到她回来,心中讶异,连连道谢婉拒。
这番还未拒绝透彻,屋子的门又被推开。
屋内一老一小动作一顿,云起拎着一些吃食也愣在原地。
“我们竟是想一块去了。”林阿奇朝云起远远一笑。
她先是回到溪林村与师父师娘打过招呼才过来的,既然云起也在,干脆都留了下来,给老人家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三个人围坐一处,竟相处出了一种难得的忘年情来。
吃过午饭,两人往家走。林阿奇拽着云起的袖子,正午的太阳晒得她整个人都蔫蔫的。
“时光尚好人已故,老朽静坐无人听。莫叹世事无常变,福兮祸兮常言君。”她抬头望了眼刺目的太阳,发出叹息,“唉——”
云起的心情也不是很好,见她不是很高兴,主动夸她:“你这诗难得作得挺好。”
她脸蛋被晒得通红,云起离她稍微近了点,恰恰挡住她额前的烈阳。
本以为听了夸奖她会高兴一番,却不料她还是低头,神情淡淡的。
他就要离开,也不知这丫头少了伴会怎么样?
两个人回到家里,一时都有些累了。
林阿奇脱了鞋倒在床上睡午觉,一时半会心中有事却怎么也睡不着。正好师父端着碗井镇糖水过来,她坐起来接过,小口小口喝着。
林遮相笑眯眯的:“上午都买了些什么呀?”
林阿奇一一如实告诉了他。
“在老先生家里吃得可好?”
“都挺好的,我买了肉,云起买了不少菜呢!没想到他还会买菜,还会做饭!比我烧的好吃多了。”
林遮相摸了摸丫头的小脑袋:“去看看老先生也挺好,听闻他一直独居,怕是好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林阿奇点点头,放下碗:“师父,我知道云起的身份了!”
她神秘兮兮的,还拍了拍师父的肩:“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
林遮相仍是满脸慈祥笑容。
“他是王爷!我还看见他的令牌了!”
林遮相脸上的笑容就有一点维持不下去了……
云谷国大王只有一个,小王倒是多不胜数。
除了荫地封王出生姓云的,还有不少是闯出名声,被皇帝赐姓国姓的。
林遮相一直以为云起是后者,却不想他本身是前者!
“他还说了什么?”林遮相不想在徒儿面前失了分寸,表情管理妥当。
林阿奇想了想:“没什么了呀?反正我听到的就是那些了。”
林遮相哄着徒儿乖乖睡午觉:“云起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既然知晓了他的身份,你便少与他来往吧。”
林阿奇面上乖乖应着,心底里不太乐意。为什么知道了他身份就要少来往?她才不呢!
云起今日才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转眼就不和他玩,他岂不是要躲起来哭?
林遮相拿起空碗出了门,门一掩上,他的脸就徒然冷了下来。
阿奇说看到了他的令牌,上面用的是当朝新字,而且云起年纪轻轻,模样年龄不过是及冠左右……
他可不就是新皇登基后册封的明王?
新皇秉承先皇遗旨,一向不喜旁人再提林将军。
难怪云起会顺着线索来到溪乡……
这里秘密太多,他不能让阿奇跟着云起犯险。
林遮相面色不快,刷过碗后,回到室内与夫人商量起了对策。
林阿奇喝过糖水,肚子涨得更睡不着了。
她盯着虚空中某个点发愣,突然坐了起来:
“云起说,他为我办好除名的事就会回去了。所以他今日突然带我买买买,是不是感激我这些天对他的照顾,不日就要像话本子里那样回去了?”
她摇摇头:“不行不行!他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我还没有回过礼呢!”
丫头哒哒哒往云起房中跑去,屋内无人,只在桌上留有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