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深,水风清。
河宽三十丈,长流南北通。
鲤鱼江是水云镇外的主流干道,据说百年前有一条巨大的红鲤鱼被渔人网住,极具灵性,竟对人垂泪,渔人心生不忍将它放回江中,从此水云镇风调雨顺,百年不生水患,使这里的百姓不仅安居乐业,还让南北旅人往来便利,如今已是严州城最重要的水道之一。
传说真假已无人知,然此刻江面上确有七条船列阵航行,恍若鱼龙。
七条船,五十一人,一条开路,一条守后,四条分占东南西北四方,彼此间钩锁相连,将最中央的那条围得水泄不通。
算上听令在外的啼血杜鹃,惊风阁共有四十八名杀手,此番为了拿下傅渊渟独占功劳,严荃将他们全部带出,如今只剩三十四人,不可谓不心痛,却无悔意。
只要抓住傅渊渟,别说十四条命,哪怕一百四十条也是值得的。
陆无归毕竟是补天宗的长老,在协助听雨阁拿下傅渊渟之后,他的任务也结束了,此人向来知情识趣,知道越往后越牵连重大,不愿意引火烧身,是故陪伴严荃等人抵达水云镇后果断告辞,只留下了十四名深谙水性的魔门弟子一路护送。
有趣的是,这十四名魔门弟子无一不是哑巴,人性的软弱仁善都被磋磨干净,哪怕是站在面前,也跟行尸走肉般没有活气,武功比惊风阁此番损失的人手只高不低,刚好补缺。
饶是严荃在发现这点后,也忍不住赞叹这缩头乌龟虽然贪生怕死,行事倒谨慎心细。
此时,薛泓碧正跟虫子一样在船板上蠕动。
严荃召集了全部人手,连夜从水路北上,傅渊渟被灌下大量麻药和软筋散押在最中央的那条船上,由他寸步不离地看管,船上还有以杜三娘为首的六名顶尖杀手,若真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他是宁可杀了傅渊渟也不会再让人逃出生天。
相比之下,对薛泓碧的看守就要松懈许多了。
虽然他亲自拗断过一名女杀手的脖子,可那一下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认真起来这船上任何一个杀手都能轻易捏死他,拿了浸过水的牛筋绳将他双手反绑,双脚也捆到一起,堵嘴蒙眼丢在船舱角落里,由一名杀手看着。
薛泓碧已经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可惜水声干扰了他的分辨,于是计上心头,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好不容易靠着舱壁颤巍巍站起,耳边就响起一声呵斥:“躺回去,不准动!”
他不听,继续挪动了几下,竟然真碰到了一个桌子,紧接着后背传来大力,那杀手见他不安分一脚踹来,薛泓碧痛得脸惨白,却还记得微调姿势,连人带桌摔倒下来,摆在桌上的水壶瓷碗等物也一并砸落,幸好船上的灯都悬挂在舱壁上,否则这一下说不准要失火。
这动静不小,杀手又狠狠踢了他几脚,守在甲板上的三人也进来查看,见薛泓碧被踢得身体蜷缩,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咽声,连忙阻止道:“下手轻点,先别让他死了!”
踹过几脚,杀手也发泄了这两日的火气,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回到岗位,自己收拾了碎瓷片,又把薛泓碧拖回原处,重新盘膝坐下。
薛泓碧适才故意引他来踢,看似遭罪实则只是些皮肉伤,眼下听得脚步声渐远,确定船舱内只剩下一个看守,于是开始“哼唧”起来。
杀手被他搅扰,本不想搭理,架不住那声音虽小如蚊呐,却显得痛苦难忍,到后来竟然断断续续,声气也逐渐弱了。
他站起身,只见薛泓碧蜷在角落里,身上还有被碎瓷片割伤的小口子,看起来难受极了。
杀手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几下有些狠,盖因傅渊渟杀了他十四名同僚,他不能向那老魔报复,就只能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撒气,眼前看到薛泓碧这般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担心真把小孩踢出个好歹,没法向严荃和杜三娘交待。
想到严荃的手段,杀手心生寒意,连忙俯身查看薛泓碧的伤势,发现那些创口都是小伤,恐怕问题还出在他那几脚下,彼时踢的都是腰背胸腹,用力又巧,表面看不出来,疼都在里头。
“小鬼,哪里痛?”杀手拿下勒住他嘴的布条,低声问道。
薛泓碧满头冷汗,脸色青白,嘴唇颤抖了几下也没能张开。
杀手见他一直蜷着身体,揣测是伤到了胸腹,便扶着他坐起,撕开衣襟看了看,找出身上携带的伤药给他涂抹,在这样的姿势下,薛泓碧几乎靠在了他身上,头挨着他的肩颈,两人近在咫尺,身量体位也暴露无遗。
一点刺痛在喉间乍现,没等杀手反应过来,那蝎尾蛰咬般的痛点就陡然拉长撕裂,鲜血喷溅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杀手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喑哑气音,偏偏叫不出声来,他用痉挛的手指抓住薛泓碧的脖子,可惜没等用力将它捏碎,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而散去了。
薛泓碧吐出嘴里染血的碎瓷片,抢在杀手倒地之前横下去,防止声音再次引来外面的看守,压在身上的尸体死沉,还带着鲜血余温,他却不觉得恶心或恐惧了。
在目不能视、手脚被缚的情况下,这样做不可谓不险,幸而薛泓碧趁倒地的机会勉强用舌尖卷了这点碎瓷片藏进嘴里,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好几次险些吞下去,把自己的嘴割得鲜血淋漓,所以他刚才不能开口,否则一见血就会露馅。
缓了口气,薛泓碧慢慢从尸体身下滚开,摸索到一条凳子坐下,深吸一口气,绑在背后的双手用力捏紧,只听一声细不可闻的闷响,他狠心把自己左手小指往掌心摁去,生生脱了臼。
原本束得死紧的绳结终于有了点空隙,薛泓碧很快解开了绳子,拿下蒙眼布,一边揉按小指一边打量四周——舱室从外面锁上,右侧有一扇窗,听刚才动静,舱室前后各有三人把守,无论他往哪边都是死路一条。
外面有船桨划过水流的声音,伴随着虫鸣,想来是夜行船。
薛泓碧自知斤两,没想过凭他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救出傅渊渟,那老魔令严荃等人忌惮如斯,哪怕沦为阶下囚也不敢有半点轻视,若非因为自己落入敌手,胜负未可知。
因此,薛泓碧没想过救傅渊渟,他只要成功自救,并及时告之对方,自己已经平安脱身就好。
打定主意,薛泓碧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又在舱室里搜罗一圈,用细线系紧刀柄,另一端缠绕在掌心,再把外衣拖下罩在一只沉甸甸的**袋上,走到窗边端详片刻,拿起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两根木条,然后运足全身力气,将这只**袋狠狠砸了过去。
这艘木船虽不偷工减料,架不住窗口位置本就薄弱,薛泓碧这全力一砸跟头小牛撞过去差不多,装满豆料的**袋顿时破窗而出,前后甲板上的守卫同时回头,也只来得及瞥见一眼,它就坠入河里,溅起老大水花!
“那小鬼跳水了!”一名看守脸色微变,迅速朝同伴打了招呼,船尾两道人影立刻跳了下去,而他自己一脚踹开舱门,血腥味扑面而来,死不瞑目的尸体仰面朝上,唯独不见了薛泓碧的影子。
没等他谩骂,忽觉头顶不对,立刻侧身闪躲,没想到落下来的是一大片草木灰,霎时迷了眼睛,紧接着脖颈被一股大力绞住,身躯失衡仰倒,未等挣扎起身,胸口就中了一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船头甲板上的两名守卫一面高声示警,一面拔刀杀来,薛泓碧可不敢跟他们正面硬攻,连滚带爬地躲过两刀,脚下一蹬跳上船顶。
此时,这边的情况已经惊动了其他六条船,借着灯笼火光,薛泓碧已经看到有人弯弓搭箭,他顾不得许多,高声喊道:“义父,走了!”
话音未落,箭矢破空而至,饶是薛泓碧下意识躲避也被这一箭射中左肩,整个人也被劲力带得跌下船去,眼看就要掉进水里被抓个正着,他将匕首猛然射向岸边,也是运气好,正正插进一棵歪脖子大树上,刀柄系着的细绳一下子拉长绷直,让他借着力道飞向了岸,重重跌在滩涂上。
为了押送傅渊渟,严荃的属下已经全盘出动,此时岸边空无一人,薛泓碧跌跌撞撞地跑进芦苇荡里,肩头箭伤痛得他眼前发黑,后面还有杀手紧追不舍,要想逃脱委实难如登天。
终于,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芦苇荡,眼前就要钻进地形复杂的小树林里,一道黑影犹如飞鸟从他头顶掠过,正正落在他面前。
杜三娘一身红衣艳烈如火,长发盘成利落的高髻,露出她如刀锋般凌厉的美貌,此时单手握长刀,抬眼睨他一眼,哼笑一声:“小兔崽子,有点本事,不过……到此为止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四道黑影紧随其后,将薛泓碧团团围住。
最后的生路被阻,薛泓碧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幸好他早已想过失败,此时也不发疯,只是抬头看着杜三娘,扯起嘴角道:“我不跟你回去,你杀了我吧。”
如果他逃不掉,那就死在这里,没了他这个累赘,傅渊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
杜三娘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嘲讽道:“你才多大的年纪,就知道舍生取义?还是说在你心里,自个儿这条命当真不值钱?”
“舍生取义我不懂,要是能活我绝不想死。”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来,薛泓碧勉强挤出一个笑,“但是,我宁做死人,不当活鬼!”
——杜鹃,做人跟做鬼是不一样的,我愿做十世短命人,不当一生长留鬼。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跨越了十六年岁月在杜三娘耳畔重合为一,她看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薛泓碧,恍惚间又见到了那个向自己伸出手的女人。
白梨曾对她说,我们一起重回人间吧。
彼时她没有握住那只手,满心都是被背叛的愤怒和憎恶,拔出自己的刀在白梨掌心留下了一道几可见骨的伤口。
后来,她在多年后去给白梨收尸,在那青白冷硬的掌心看到了这道熟悉的疤印,分明早该愈合如初,却不知白梨为何要留下它,只记得那一瞬间,她无知无觉已泪如雨下。
多么可笑啊,变成人的白梨死去了,身为恶鬼的杜鹃却在同一天活了过来。
这是杜鹃最恨白梨的一点,她让一个鬼有了人心,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冷,手有多脏。
杜三娘忽地笑了,笑出了泪,然后闭上眼,轻轻颔首。
四名杀手得令,四把刀同时出鞘斩向薛泓碧,刀势迅如雷霆霹雳,下一刻将能把他大卸八块!
然而,第五把刀后发先至,如飞鸟,似蝶翼,于生死刹那挡在薛泓碧头顶,刀锋轻颤,婉转腾挪,四把刀同时被震开,握刀的四只手也被震得发麻!
啼血杜鹃的刀有多快多狠?
杜三娘的身形如灵鸟般在风中展开,从四把刀下一掠而过,眨眼间落在其中一人身后,横刀一抹,封喉绝命。
人还没断气,血花从刃上一溜飞起,红珠尚未落地溅开,她又抓住一个人的肩膀,脚下一转,拿这人给自己挡了一刀,同时反手回刺,长刀贯穿两人腰腹!
眨眼之间,四名杀手只剩一人,他从怀里摸出烟花筒就要点燃,可惜引线还没拉开,手臂就腾空而起,杜三娘欺近他身后,只手反扣咽喉,染血的手指用力一捏,那颗头颅就歪斜软下了。
薛泓碧强装出来的从容彻底破碎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杜三娘朝自己走过来,当那只鲜血淋漓的手逼近之时,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然而,那只手仅仅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轻如点水,一触即离。
“你走吧。”杜三娘指着前方的树林,“从这里穿过去,一路往西五十里有个镇子闹疫病,你买好水粮混入其中找地方躲起来,别接触人也别急着走,等傅老魔追上来,有他保你这条小命,总是不容易死的。”
薛泓碧怔怔地看她:“你……”
“这是最后一次了。”杜三娘唇角微扬,“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儿子,过往十二年是我处心积虑骗你,如今放你一条生路也算两清……你既然铁了心要到江湖去,我就成全你,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活成什么人模狗样都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扯下薛泓碧脏污破烂的中衣,割了个人头包在里面,头也不回地朝来路走了。
夜风瑟瑟冷入骨,薛泓碧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那一瞬间,他鼓足全部的勇气想要张口再喊她一声娘,可是呼啸的寒风堵住他的嘴,也吹干了他脸上的泪,好不容易喘过了那口气,杜三娘的影子早已消失在荒野夜幕里,混着无数烂叶的淤泥路上只剩下一串蜿蜒的红色脚印,一个连着一个,像腐土里开出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