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刚刚半夜起来上茅厕的小厮,这之后,一路顺利,没有再遇到旁的人。禾晏小心翼翼的走到了一处房门外,凑近肖珏耳边低声道:“这是禾如非的书房。”
这原来是禾晏的书房。只是现在成了禾如非的罢了。待走了一圈后,没有发现别的机关,禾晏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自己住的地方,走时候本就轻车熟路,肖珏随她一同进去,甫一进去,禾晏就有些惊讶。
书架还是原先的书架,桌子也是原来的桌子,可书房里的摆设却多了几倍有余,瓷器古玩应有尽有,同禾晏从前住的时候截然不同。她猜测大概禾如非是将陛下赏赐的东西全都摆在书房里了,也不知道是在显摆给谁看。书架上原来只放满了半架书籍,如今已经塞的满满当当。
正中间的墙上,挂着一把剑,剑身青碧,剑鞘带一点苍翠色泽,正是青琅。
她愣了一下,目光不自觉的凝在青琅剑上,想要伸手去拿剑,却又在手指即将触摸到剑身的时候收了回来。
肖珏问:“怎么?”
禾晏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算今夜她能将青琅剑偷回去,明日禾如非定然会报官,她手中的剑就成了“赃物”,根本无法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人前,这对青琅来说何尝不是侮辱?
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禾晏想了想,起身走到那一面书架前,蹲下身去,半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伸手往最里面摸索,待摸到一个熟悉的凸起时,暗格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竟是一处空的夹层,禾晏从夹层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来。
肖珏问:“这是什么?”
“玲珑匣。”禾晏小声回道:“当初陛下给我的赏赐,天下间就这么一只,我走后,把此物交给了禾如非,料想他舍不得扔。”
书架上的暗格,是禾晏从前的时候打的,这玲珑匣又珍贵,她出嫁到许家前,这些东西既不能带走,就全部交给了禾如非。玲珑匣很适合用来存放机密卷轴,天下间就算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也无法打开,只有为玲珑匣设好开解之法的本人才知道如何打开。且开解之道只能设陈一次。
这东西如此珍贵,以禾如非的脾性,应当不会丢弃。何况在禾如非看来,禾晏已经死了,天下间就只有他一人知道玲珑匣如何解开,当然乐得轻松。
他却没想到,禾晏会死而复生,这一次反倒是方便行事。
“不知道他在里面放了什么。”禾晏心道,拿起玲珑匣,依照脑海中的记忆,轻旋瞎子上的锁道,不过须臾,“啪”的一声,玲珑匣的盖子打开了。
二人朝匣中望去。
……
禾二夫人的屋里,禾心影与禾二夫人坐在床头,手里还捏着从许家禾晏旧时住处偷出来的兵书,问道:“娘,这究竟是什么?是我姐姐留下来的吗?她留这个做什么?”
她声音压得很低,屋子里只在床头放了一盏小小的油灯,丫鬟们都被赶出屋去了。禾心影只道是许久未见母亲,夜里想与母亲同塌共勉,也好照料伺疾。如今她什么人都不敢信,什么人都不敢留在身边,尤其是许家带出来的人。
禾二夫人怔怔的看着她手中的兵书,目光中隐有泪痕,没有说话。
禾心影觉得,自己的母亲定然知道些什么,心中更是着急,“娘,你怎么不说话?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总觉得许之恒怪怪的。长姐……”她想说或许禾晏的死并非如外界传言的那般,可一看到禾二夫人,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倘若禾晏的死真的不简单,禾二夫人知道后,一定会更伤心的。眼下自己母亲身体本就不好,万万不能雪上加霜。
“影儿,你不要管这些事。”过了许久,禾二夫人才开口,声音格外疲倦:“你只要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
“我怎么能好好过日子,我可不想像长姐一样不明不白就死了!”禾心影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禾二夫人脸色一白,猛地咳嗽了两声,禾心影连忙拿起旁边的帕子给她擦嘴,帕子落下时,上面溅着一团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禾心影吓了一跳,惊慌的开口:“娘……您怎么病的这样严重?”
她来的时候虽然已经知道禾二夫人卧床多日,但禾家人也只说是寻常风寒,在家休养些日子就好。可眼下看来,分明严重得多。
“爹没有找大夫来看过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禾心影急了,就要下床,“我让人拿帖子请大夫来……”
“别去。”禾二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看起来柔弱的妇人,抓起人来的时候却格外有劲,像是要用尽这一生力气似的,“娘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没事。”
禾心影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娘,你们为何有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我感觉府中有事情瞒着我,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未出嫁前,她无忧无虑,天真幸福,当初长姐去世,她嫁给许之恒,倒是闹过一段时间,不过很快,就被许之恒的温柔体贴所打动。从未经历过人世险恶的女孩子,天真的以为自己就能一辈子被人保护。但当一些丑陋的真相揭开一角,她隐隐约约窥见其中一丝的肮脏凶险时,才会觉得身为女子的无力。
“影儿,”禾二夫人慢慢的开口,“你长姐已经死了,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她慈爱的看向禾心影,伸手安抚的拍了拍禾心影的头,就如禾心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般,“你要记住,无论是在禾家,还是许家,一个人都不要相信。娘没有本事,保护不了你姐姐,也保护不了你。你若想要好好活着,就不要看,不要问,不要听。”
禾心影木然的道:“长姐嫁到许家后不久就瞎了,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吗?可她还是死了。”
禾二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娘,你只需告诉我,这本兵书到底是不是长姐留下来的,为何许之恒要将它看的如此重要。还有大哥,隔三差五来许家,并非来看我,明明是找许之恒的。还有你……”她道:“你是不是,被爹软禁了?”
禾二夫人看向眼前的女子,虽是亲生姐妹,但她总觉得禾晏与禾心影长得并不相似。禾晏坚强、独立、沉默而安静,从小就戴着面具,以至于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想不出禾晏小时候的模样。倒是长大了后,以女子身份回到禾家,见过那么寥寥数次。
一个生的有些英气清秀,眉眼间坚毅果敢的姑娘。
而禾心影不同,软软糯糯,如一只雪白的团子,看着就讨人喜欢。被人踩了脚会大哭,为了一条漂亮的衣裙撒娇卖乖。
这两个女儿,性情截然不同,于是她也就理所当然的认为,禾晏是天生的坚强,禾心影就是天生的需要人疼爱。
直到禾晏死后。
有一日,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在过去那些日子,禾晏也如禾心影一样,受了委屈会想哭,看到喜欢的玩意儿渴望拥有,就如坚强的女孩子也会需要母亲的关心疼爱,而眼前这个总是攥着她衣角吵闹着买糖吃的小姑娘,不知不觉,也已经长大了。
禾心影并不知道,当她沉下脸时,认真而执拗的追求一个真相时,与她死去的长姐,何其相似。
可是,纵然如此,她却还是什么都不能说。
知道的太多,对禾心影来说就越危险。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决不能再失去一个。
“我……”
禾二夫人话还没出口,突然听到外头有人高喊了一声:“有贼!府里进贼了!快抓贼!”
登时间,整个禾府上下都热闹了起来。
“有贼?”禾心影下意识的往床头缩去,一边又道:“哪个贼子不长眼,都敢进咱们府上了?”
禾二夫人抓着她的手臂,“别说话,也别出去,小心点!”
禾心影点头。
另一边,禾晏正带着肖珏在院子四处奔走,心中暗骂禾如非狡猾。禾如非虽不能在玲珑匣的开解之道上再有变动,可这人十分多疑,竟在匣子内部上了一层机关,一旦玲珑匣打开,就会有哨声响起。
如此一来,只要有人在这里打开玲珑匣,必会被发现。
不过,刚刚她打开时看清楚了,里头放着几封信件,她将信件揣进怀中,禾如非既然没有将这玲珑匣空着,还特意动了手脚,这几封信定然十分重要,今日一趟,也不算一无所获。
“侍卫全醒了。”肖珏提醒她道:“逃还是打?”
“我带着你的剑,剑一出鞘就露馅了。不能打,”禾晏垂眸,想了想,“跟我来!”
禾府院子里每一个角落她都熟记于心,想要避开人轻而易举,但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禾如非心虚气短极了,府中侍卫比家丁还要多,此刻哨声一响,火把和人手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他们在那边,追!”
“将军说了,抓到刺客,不必留活口,生死勿论!”
禾晏心中冷笑,竟然这般害怕,越发笃定怀中所揣信件必然不简单。她拉着肖珏,一路疾行,路过一处房屋时,闪身躲了进去。
禾二夫人正拉着禾心影靠在床头,拥着被子紧张的很,冷不防见屋里多了两个人,禾心影吓得就要大叫,下一刻,一把冷冰冰的剑横在她脖颈之上,那蒙着面的黑衣人开口道:“住口,敢叫的话就杀了你。”
禾心影吓得立刻噤声。
禾晏手持着长剑,心中亦是懊恼不已,她原本想着,禾二夫人的院子离外墙那头最近,好来借个道,谁知道这大半夜的,禾二夫人居然没睡,禾心影居然也在,这么晚了不休息在这干嘛,母女两个说悄悄话?禾晏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不过眼下这算什么?她亲手挟持了生母和亲妹妹?
许是里头的动静有些传到了外面,有丫鬟在外面问道:“二夫人?二夫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禾晏心中一跳,不等她开口威胁,禾二夫人已经开口,语气如常,“无事,只是有些咳嗽罢了。”
外头没了动静,禾晏松了口气。再看身后的肖珏,正警惕的盯着房门,防止有人冲进来。
“听着,”禾晏低声道:“我无意伤害两位,把后院钥匙给我,放我们二人离开。”
禾心影颤巍巍的开口,“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杀人灭口?”
禾晏有些意外,这妹妹看起来乖乖巧巧的,不曾想还有几分胆量,她故意压着嗓子,阴测测的开口,“你觉得你有资格与我讲条件吗?”
禾心影脸色一白,不敢开口了。
倒是禾二夫人,无视架在禾心影脖颈上的长剑,走下床榻,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道:“你们走吧。”
禾晏大感意外。
她原以为禾二夫人也要与她讲一讲条件,亦或是想办法给禾家人通风报信,禾晏甚至做好了提防的准备,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和。禾晏忍不住看向对方,面前的妇人一双眼睛牢牢盯着她,目光是禾晏看不懂的复杂。
她像是在看禾晏,又像是透过禾晏在看另一个人,若非禾晏知道自己脸上戴了黑巾,都快要怀疑禾二夫人是否已经认出了自己。
见禾晏不动,禾二夫人又推了她一把:“侍卫很快会过来,快走吧。”
肖珏对她点头:“走。”
禾晏顾不得其他,抓起后院的钥匙转身要走,错身而过的瞬间,突然感觉到手中被塞了什么。她来不及细看,下意识的将手中之物揣进怀中,拿着钥匙开了后院的门跑了出去。
禾二夫人说的不错,追兵转眼就至。来的时候钻狗洞,回去的时候却没那个时间了,既已暴露,直接走后墙。那追上来的侍卫正要紧随其后,突然觉得膝盖一痛,低头一看,不知从哪里来的黄犬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痛得这人鬼哭狼嚎,一时追赶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两个黑衣人消失在夜色中。
……
府里上上下下混乱一团,禾心影好容易才平复下心情,将桌上的灯重新点燃,拍着胸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人的眼神好凶,我真怕他杀了我们。娘,大伯父要是知道我们放跑了刺客,纵然是为了保命,也会生气的,这件事如果无人发现,就暂且不要告诉旁人了吧……娘?”
禾二夫人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像是对她刚刚说的话并未听进去。禾心影急道:“娘!”
禾二夫人回过神,看向她道:“知道了,此事你也别告诉别人……许大爷也不要说。”
禾心影觉得怪怪的,母亲方才看那黑衣人的神情很不对劲,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可是那两个人真的是来偷东西的吗?我瞧着他们两手空空,也没偷什么,我的兵书……对了,我的兵书呢?”
同禾二夫人在塌上说话时,兵书就放在床头,如今空空如也,禾心影一怔,“遭了,那两个人该不会是将我的兵书偷走了吧?可是,他们偷兵书做什么?娘,你看见我的兵书了吗?”
禾二夫人咳嗽了一声,才道:“不必找了,兵书我给刚才的黑衣人了。”
“为、为什么?”禾心影怎么都没想到禾二夫人会有此举动。
“那东西,留在你我手上都是个祸害。”禾二夫人神情空落落的,“那两人既是为了偷盗而来,两手空空,不知道有没有偷到他们想偷的东西。若偷到了,便锦上添花,若没有得手,就是雪中送炭,也不枉他们涉险来禾家一趟。”
“娘,”禾心影气急,“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可是我从许家好不容易拿出来的东西。”
“影儿,你记住了,”禾二夫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无论是今夜的刺客,还是许家的兵书,都烂在肚子里,不要对别人提起一丝一毫。”
禾心影本就是为了解惑而来,如今一个疑团未明,不解之处却越来越多,却又无可奈何,到最后,也只得应了一声:“知道了。我不会对旁人提起。”
……
飞奴在外,接到了禾晏二人时,三人便立刻藏身到了一处别院。
“这是什么地方?”禾晏奇道。
“我在朔京城里的别院,有时候府里做事不方便,就在此处。”肖珏答道。
禾晏稍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肖璟夫妇尤其和善,肖珏所处遭遇,注定他所行之事不会为大部分世人所理解,这样也好,看不到,也就省了许多麻烦。
禾晏从怀中掏出先前在玲珑匣子里的信件,炫耀似的对肖珏扬了扬,“你看,这一趟收获颇丰,我早说了,去禾家一趟,绝对有得赚。”
肖珏瞥她一眼,道:“很危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顿了顿,又道:“明日起,禾如非必然以此为借口搜遍整个朔京城,这几日你就在家,不要轻举妄动。这些信件丢失,禾如非第一个怀疑的人是我,恐怕会连累到你。”
“没事,我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武安侯,他拿不出证据,也别想把我怎么样。”禾晏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还是先看看信上说的是什么?禾如非藏得这么严,我才不相信是情诗。”
信件一共有三封,禾晏与肖珏拆开来看,倒是不长,只是看完后,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混账!”禾晏放下手中的信,忍不住一拳擂在桌上,“世上竟有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那三封信里,有两封是给乌托人的,有一封是给徐敬甫的。虽然早在凉州城里看见禾如非的小厮丁一时,禾晏就猜测禾如非恐怕与徐敬甫搭上了关系,但到底没有证据。眼下这信里白纸黑字写的明白,确是如此。
华原一战,禾如非果真与乌托人达成交易,禾如非将抚越军的军情送给乌托人,故意胜的惨烈,而代价就是能与徐相搭上线,同徐敬甫表达自己合作的诚意。并且会在乌托使者进京求和一事上,力主求和,促成乌托人在大魏开立榷场。
禾如非从头到尾,最害怕的也不过是身份被揭穿,世人发现他与过去那个能征善战的“飞鸿将军”不同。可就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他竟然通敌叛国,将大魏百姓的性命弃之不顾,不忠不义。
肖珏看着手中的信,禾如非与徐敬甫搭上线,亦是麻烦。徐敬甫在文臣中只手遮天,文臣大多主和,如今主战的,也不过是几个武将而已。可“飞鸿将军”在武将中素来颇有声望,如果禾如非主和,剩下主战的几个武将,寥寥无几。
禾晏深深吸了口气,“这般无耻之人一旦进了官场,果然变本加厉。偏偏顶着我的名声,真是令人作呕。”
“你放心,”肖珏淡声道:“一切有我。”
禾晏忽然又想起方才离开禾府之时,禾二夫人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只是那时候情况危急,她来不及细看,便一把揣进了怀中。此刻终于有了时间,便从怀中掏了出来。
这是一本书,大抵是被卷的很久,纸张已经发皱变黄,书角全都翘起。这本书大概被人看过很多次,书页都被摸得很薄。禾晏甫一打开,就怔住了。
肖珏站在她身后,目光亦是落在书卷上。
“这是……”
“我的兵书。”禾晏喃喃道,低头翻了几页,没错,的确是她的字迹。她上辈子投军以来,看了许多兵书,将其中最珍贵的几本反复品读,并在旁边记上了自己的手记与注释。
后来她出嫁之时,与“飞鸿将军”有关的一切都要尽数抛弃。剑不能带走,战马不能带走,心腹手下更不能带走。最后,禾晏偷偷藏了一本兵书在嫁妆箱子里,带到了许家。
人前做端庄温柔,与寻常女子并无二致的许大奶奶,人后时,她却怀念自己过去在战场上自由驰骋的日子,手指每每摩挲过书卷,便会想起当初在军营里一同出生入死的伙伴。
她把这兵书藏在自己睡觉的床柱之中,如今,失而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