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黄的灯光下,陆堇微就定定地站在那里,她脸上风平浪静,内心却是涌起了惊天大浪。
2000年7月9日,方洲在他十四岁的夏天,遇到了他生命的救赎。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他失去了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也失去了那个用了十四年的姓,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外婆则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叹气。小小的方洲整日躲在外婆家的阁楼里。直到有天,有个美丽的天使向他伸出了援手,把他从黑暗得透不过气的深渊中扯了出来。
“洲洲,我好无聊,你陪我玩好不好?”
“洲洲,奶奶煮了好吃的,你尝尝?”
“洲洲,我要去买文具,你用自行车送我吧。”
洲洲洲洲的,烦死了。方洲第一次遇到这么烦人的女孩,整日围在他身边,像是蚊子般在他耳边嗡嗡直叫。况且,谁和她熟到可以喊乳名的程度了。哼!
但是,有一天,方洲从阁楼中醒来,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阳光透过木窗照射进来,暖暖的。他开始期待,期待着那个傻丫头准时出现在楼下。
他坐起来,把木窗开一个小口,每隔五分钟,就无意地瞅一眼楼下。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个女孩今天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连衣裙,还戴着小草帽,急急地跑了过来,顶着脚尖偏着头往上看,“洲洲?!洲洲!”
烦死了,没看到他已经醒来了吗。
“洲洲,下来嘛。”像是祈求又像是撒娇般,她向他招手。于是,倚在窗边的男孩,才会淡淡地看她一眼,像是施舍般。
不紧不慢地下楼,不情不愿地走出去。陆堇微立刻眉开眼笑,屁颠颠地拉起他的手。盛夏的早晨,阳光已经很刺眼,瘦瘦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后座上笑得花儿一样的少女拉了拉他衣角,“快点,洲洲!不然卖豆花和油条的又走了!”
……就知道吃!少年心里不爽,脚上却是加快了速度,“抓稳!”话音刚落,老旧的单车已经从金色的田野间飞驰而过,惯性让陆堇微措手不及,双手死死地抱住方洲,生怕自己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颠簸下来……
迎面吹来一阵热风,少年闭上眼睛,又张开双臂,车头晃了一下,短暂的失衡吓了陆堇微一跳。等回过神来,狠狠地掐了方洲一把腰间的肉。
“噗!”方洲脑补了下陆堇微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道这傻丫头怎么就不长记性呢。那冰冷的脸上,却是慢慢地勾起了嘴角,笑出声来……
“你……”陆堇微气得又捏了几把,可方洲却眉头都没蹙一下。
他眯着眼,看着远边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地平线,只想着……日子就永远定格在这一刻,也不错。
陆堇微合上日记,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都是有些颤抖的。而那往事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时,当回忆想潮水般涌来时,陆堇微心中无法不惶恐。方洲……竟然就是那个洲洲?完全不像啊。
那时候他小小的一团,身体瘦弱,还不爱说话,经常被人欺负。要不是看到这本日记,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内向自闭的少年,长成了现在毒舌别扭的大总裁。不对……好像小时候,也挺别扭的。
“微微……”突然一声呢喃响起,陆堇微惊得身子都抖了一下。
她回头一看,方洲双眼紧闭,神情柔和,他仍然没醒,只是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刚才那句好像是他无意识中喊了出来,但陆堇微甚至能看到他微扬的嘴角,似乎……梦到了很美好的事情。
陆堇微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她像是触电般,把日记本丢在桌子上。正想转身离开,她又迟疑了下,打开抽屉,想把日记本塞进去。
然而,当她猛地一拉开时,陆堇微看到满满的、花花绿绿的照片严严实实地塞住了整个抽屉:全部都是她,十四岁的她,学生证上的她,借书证上的她,军训时的她,烧烤时的她,演讲时的她,答辩的她,还有……穿着正装的她。甚至那几张免冠照片,上面还带着撕扯下来时没刮干净的痕迹。
“微微……爱你。”床上的男人,像是醒着般,恰到好处的呢喃像是惊雷,让陆堇微脑海一片空白。
手上的照片散落了一地,甚至把东西归还原处的念头都不敢再有,陆堇微落荒而逃了。
第二日上午,宿醉的方洲揉了揉头,他感觉整个身子像是被火车碾过,骨头重新组合般很是僵硬。然后在他惺忪懵懂中,他看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醒酒茶,还有洒落一地的狼藉。
那一刻,就像是一盆冰水浇下来,方洲猛然清醒了。彻彻底底的。
也不知顿了多久,方洲才反应过来,弯下腰,一张张把地上的照片捡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抽屉里。做完这一切,他才拿起桌上的日记本,翻开。那里有个十四岁的少女,一如既往地对她笑着,青春而靓丽。
良久,他空洞的眼神才从照片上找到焦点,方洲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喉咙沙哑地有些不适,“微微……”这样的我,你怕了吗?
……对不起。
因为,我无法不想你。
“方洲!方洲!”尖锐的女声在这寂静的老房子很是刺耳。
余茜猛地推开门,带进来一股冷风。看到方洲一动不动地站着,余茜顿了下,但心里的焦急盖过了这瞬间的发现,她喊道:“快!阿姨她……”
南州的大年里,这年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雪花飘飘洒洒,落在脖子里,透心凉。这个大年的早晨,一向抗寒体质的方洲,第一次感到冷。
-
南州的临时车站。
“微微,你搞什么啊。一大早就不辞而别,还敢不接我电话!”余茜有些气闷,在电话线那头咆哮了,她的声音都透过话筒都带着哀怨之气。昨天还好好的呢。
陆堇微没在意这个,想到刚才余茜给她发的信息,急道:“阿姨她没事吧?”
余茜瘪瘪嘴,还是怨气未消,口气不好,抬杠道:“没事!不用你操心。”
“……”陆堇微尴尬地很,但其中原因却不能对余茜明说,只得吞吞吐吐道:“我已经在车站了。”
“哦。”余茜声音低了下来,“那一路顺风。”说完就挂了电话。
陆堇微失神地看了眼手机屏幕,有些无奈。听余茜的口气,阿姨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吧。
“各位旅客请注意,十一点发往桐市的班车已经到站……”这时候车室传来温馨动听的广播。身边的乘客一个个走向检票口,很快陆堇微坐着的那一排候车区都空了。检票口的一左一右的两个制服小哥,右边那个无意看了她一眼,拿着喇叭喊道:“还没检票的旅客请抓紧了。”
陆堇微:……
她只好慢吞吞地起身,走过去,手心的车票被她揉的有些皱巴巴的。
“票看一下。”制服小哥的声音还挺好听的,主动伸出手。
陆堇微看了他一眼,握着票的手却没有动作。
良久,在那小哥莫名的神情中,陆堇微转过身,“抱歉,我是下一趟。”怕有人追赶般,她抓紧轻便的行李,娇小的身躯一下子融入人群中。
“喂。”那小哥手还定在半空,没来得及说出:因为就是除夕,今天发往桐市的班车只有上午这一趟。
直到停在病房门口,陆堇微心里还有点忐忑。站在那,不敢推门进入。她贴着门缝听了会,里边出奇地安静。当时那么一冲动,就跑过来了。算了,就偷偷看一眼吧。她深呼一口气,手却是极轻的,推开病房。
反正正是饭点,应该没那么巧才对。
“呼~”没有外人。房间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蓝白条纹的被子下,方晴睡得正香。但陆堇微能看到她脸色憔悴,紧抿的嘴唇有些发白,□□在外的左手上,留着清晰可见的针孔痕迹。
陆堇微轻轻地把水果篮放下,然后小心地帮方晴把手放进被窝里。看着日渐瘦削的方晴,她悄悄在心里道:阿姨,赶快好起来。
手机这个时候突兀地响了起来,吓了陆堇微一跳。
忙按下接听键,陆堇微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这才跑到走廊一边,喘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喂,妈?”
“死丫头,净让我操心,你上车了没。”郝萦的声音有些不悦。
“嗯。”陆堇微看了眼走廊,面不改色地开口道,“已经上高速路呢。”她摸了摸胸口,侧身看着窗外的有些单薄的松树,听着郝萦的嘱咐,时不时“嗯”地应一声。
所以她没看到,在她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电梯里走出来。
方洲提着保温盒,径直朝着病房走去。难得的,他头发有些乱,甚至那双深邃的眼睛下周,还有一层淡淡的青色。昨晚的宿醉,加上一大清早的双重打击,即使是泰然如他都有些力不从心。尽管如此,此刻他的脚步依然很稳,高瘦的身板挺得白杨一般,仿佛任何风雨都不能折弯他一分一毫。
这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在外边显示出半点软弱。
嗯?方洲不疾不徐的步子突然顿了一下。他有点意外地看了眼门口的行李,黑曜石般的双眸忽明忽暗,酝酿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好,妈。我知道了,到了我会打的回来,不用担心。”陆堇微有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在郝萦开始事无巨细的闲聊前,截住了话头,道,“我在车上睡会,回来和你说啊。”
挂掉电话,陆堇微忙走回去。
她得早点离开这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在高速路口蹭到回老家的车。
幸好,没遇到她现在一点不想面对的人。
陆堇微折了回去,却发现刚才放在门口的包不翼而飞了。
她懵了一秒,然后看了眼紧闭的门。嗯,总有种……不好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