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侯门深似海,进了花府,云笺便再没有见过颜哥哥。花府的富庶,远远超过云笺所想,所谓富可敌国,便也是当是如此了。能在军队屠城时毫发不损,花府的实力便可见一斑。
就如颜哥哥所说,生逢乱世,云笺在花府为婢,也总好过沦落风尘。
至于袖花阁,云笺所知,袖里藏花,藏的竟是清一色花容月貌的女杀手。
这个让整个武林都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是每一个花府下人都愿谈及的话题。每至闲暇时侍女们都会围在一处津津乐道袖花阁中的江湖轶事。
相传袖花阁中皆为女子,她们雍容妩媚,倾国倾城。而这些女子的存在对于袖花阁来说,就只有一个身份——杀手,冷血无情,受制于人的杀手。她们之中多数人起初竟然皆是要与袖花阁寻仇的,那阁主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终纷纷将她们收归了袖花阁。她们替袖花阁杀人无数,袖花阁便因她们的存在而嗜血掌权。袖花阁要杀人,从来未有人敢阻拦过,袖花阁要杀之人,从来不曾有过漏网之鱼。
袖花阁这样一个神秘组织,自然令寻常百姓望而生畏。而袖花阁阁主,便成了江湖人口中口耳相传而来的神祗一般的存在。然对于花府而言,因着其与袖花阁种种关联,那位江湖神话还是会偶尔到此露一露面的。
入府三月余,云笺从未见过侍婢们口里所说的那位惊为天人的袖花阁阁主。每每看着房前一队队侍婢经过,云笺倒是很想跟着溜到袖花阁去见一见颜哥哥。也不知颜哥哥要把她留在花府,是否让那叶老板为难了。
云笺身份低微,是不许在花府里随意走动的。就如同屋的桐卉所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想见慕公子,便是痴人说梦了。
桐卉说,花府的大小事物都是慕公子在打理,袖花阁阁主与花府私交甚好,平日来往中虽是严厉,却唯独对花府的下人体贴照顾。
桐卉跟云笺提起花府过往,听府中老妪们说原本不是这般显赫。昔日尚有叶家,苗家,水家在锦城中,四家世代交好,也相互制衡。十几年前朝廷突然下旨抄了苗家,紧跟着叶家水家半夜走水,百年家业一夜间化为灰烬。从此花府便在锦城中一家独大,为保住锦城,开始结交江湖义士,招兵买马,对抗朝廷。
云笺听着桐卉跟她念叨留在花府做事的苗家和叶家的后人,愣愣地站在窗前发呆。过往种种,是是非非,她再熟稔不过了。
远远看到一个身着云纹锦缎身形颀长的男子从霓裳阁的花海中走过来,云笺喊了一声颜哥哥便冲出门去。只是刚一出门云笺便与门外路过的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撞得不轻,云笺懵了一懵,却听得那人扶着云笺的手冷声责问:“风风火火,怎地如此不小心。”
接着便听到在场的侍卫婢女毕恭毕敬的唤道:“阁主万福。”
云笺揉了揉被撞得酸疼的手肘,回神时看到屋里屋外下人跪了一地,跪的自然是她刚刚撞的人,而此刻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袖子。
云笺回头看去,那人脸上戴了金色的面具,便是云笺那日在倚红阁所见屏风后的公子,云笺心下一片了然,袖花阁阁主果然不是女流之辈。那阁主此刻也见了她,不着痕迹地拉回自己的袖子,端视云笺半晌冷声问道:“是谁把她安置在府里的?”
府里下人战战兢兢跪了满地,桐卉早已吓得抖似筛糠,吞吞吐吐地说道:“回,回阁主的话,管事的带云笺来时,说,说是慕公子的贴身侍女。”
云笺听罢愣了一愣,原来她领得的差事是颜哥哥的贴身侍婢。
只听得那金面阁主说:“既是慕颜带进来的,明日便叫她来袖花阁来当值吧。”
那阁主身边站着一位执剑的女子,生得妩媚婀娜,却穿着灰底暗蓝纹书童的衣服。她应了阁主后对着伏地的丫鬟侍卫厉声训斥:“做事如此冒失,有几条命够你们呆在袖花阁里?”
云笺知那书童的话本是说于她听,便伏身叩了首,众人中也并无人再纠缠。那阁主离去的背影朦胧在锦城秋日的烟雨中,云笺又转眼望向掩映在霓裳阁花海中单薄的一抹月牙白,街巷市井流传的歌谣又响在耳畔: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阁主无颜,以金掩面。公子慕颜,墨发不绾。
烟雨中的袖花阁,宛如一副清雅的水墨丹青,矗立在锦城尽头依山傍水之处。云笺跟在那书童身后穿过繁花簇拥的阡陌小径,走过设在这水乡崖边的石阶栈道,一路上并不曾见到守卫,只是远远望去,亭台榭宇中似是站了许多手执利刃的女书童。
末了,那书童转过身来对云笺说道,你进去吧,阁主等你许久了。
云笺一路撑伞从栈道而来,不知道这袖花阁究竟有多少层,也不知那栈道通着的是这阁楼的哪一层,房门敞开在烟雨朦朦的天里。门口并无侍卫,也没有这一路走来所见的手执利刃的书童。
云笺抬脚迈入,看到这门口似花府平日所设,摆了许多道巨大的屏风。屏风上是用极细丝线针缝的宏幅刺绣,纳锦盘金,繁花盛放,将龙凤隐饰其中。
云笺缓步绕过屏风,房屋中豁然开阔似庙宇高堂,想来与皇家宫殿毫无二致。地面所铺为二尺二寸见方的细料方砖,坚如钢铁,润如墨玉。四周墙壁金碧辉煌,上挂的尽是泼墨的山水画卷,花涛香海,琼花玉叶,水榭楼台,夜船栈道,水墨丹青中泼墨挥毫间将锦城之荣光挥洒的淋漓尽致。厅堂正中挂了一幅墨宝,其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彤管。下面设一床榻,床榻前是一方大果紫檀书案。
书案前站了一个人,捏了支狼毫落墨在一方锦帕上。
云笺上前毕恭毕敬唤道:“阁主。”
花无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一头墨发未绾,却仍是着了那金色面具。不似此前在人前时不容侵犯的威严,他如此恣意不拘束地身形却让云笺不由地想起了颜哥哥。只是相比于颜哥哥的温润,眼前人举手投足间似又多了几分桀骜不羁。
他并不抬头,依然落墨在锦帕上,像是题着字,问道:“云笺本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吧?”
云笺行了揖礼,抬头对那阁主淡淡地说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阁主提笔之手陡然一顿,搁笔冷冷一笑,拿起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去。走到门口屏风处,他又蓦地回头对云笺说:
“从今以后你就留在袖花阁,锦帕你拿回去吧。”
云笺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细雨打在周身,氤氲着尚未散去地隐忍地怒意,心底了然一片。案上是云笺撞到花无颜时趁机塞进他袖子的锦帕,上面满是云笺清秀字体:云姬缓舞留君醉,一曲梨花落君前。一笺情字满,弱水有三千,生死亦无憾。
只是落款处被那阁主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三个字:水云笺。
云笺冷笑,机关算尽,她想要复仇的手段,果然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云笺攥了锦帕刚走出门,却碰上了来时引路的书童。烟雨濛濛中,那白衣书童执剑卓然而立,云笺想,如果不是女扮男装,这书童也该如出水芙蓉般夺目。云笺自嘲地笑笑,想来这阁中并不缺明丽的女子。
“云笺姑娘请留步”,那书童见云笺走过来,不似刚刚在花府的咄咄逼人,却是长长叹了口气,“我是阁主身边的侍从,姑娘若是瞧得起我,可喊我一声诞青。姑娘的恨我懂,姑娘的执着便放下吧。”她回身指着自己身后所站十四名歌舞妓对云笺道:“袖花阁中只有三种女人,杀手,舞女,侍婢。你面前这些人,本都是要与阁主寻仇的。姑娘既是留在阁中,他日还要朝夕相处,姑娘若是有仇,便也放下吧。”
一个“也”字,云笺忽而明白,阁中既不缺明丽的女子,也不缺花无颜的仇家,更不缺他花阁主的仰慕者。他既为袖花阁阁主,收服得了一众女子为己所用,自是手段非常,那晚倚红楼中作茧自缚的一出折子戏,到头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云笺朝那诞青揖了一揖:“我只有一问,诞青可有姓氏?”
诞青一愣,却又莞尔一笑:“不曾有过。云笺可是云姓?”
云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袖花阁下三千里繁华的锦城,白水绕城郭,青山环抱,水天一色。云笺低垂了眼角,嗫嚅着似答非答:“不曾记得。”
诞青仍是叹气,“阁主刚刚吩咐,姑娘以后就留在阁主殿中侍候吧。”
云笺闻言一愣,一抹笑不着痕迹地染在云笺嘴角,一如几天前绽放在叶熙脸上的笑意,如出一辙。
正在云笺走神的当口,偏有人温暖地握了云笺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云笺沿着栈道往外走。云笺起初沉默着任由眼前人拉着,眼见就要出了袖花楼,云笺一把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株映山红孤零零的立在涯边,树旁的磐石缎面一般,光滑如镜,黑白色的棋子安静地躺在棋盘上。眼前白衣人卓然而立,衣袂翻飞。
云笺低头毕恭毕敬地唤道,慕公子。
花慕颜不着痕迹地握紧了被云笺甩开地手,冷冷地说:“慕公子?你不是一直叫颜哥哥的么?”
天寒风清,竹影遥映,一抹单薄的身影慢慢地跪在花慕颜眼前,凄凄然说道:“自古百姓命贱如土,云笺不过一女子而已,阁主鼓掌之间翻云覆雨,何怜云笺一命。云笺如今在阁主身边为婢,总好过青楼中沦落了风尘。当日公子救命之恩云笺铭记在心,公子的情便到今日为止吧。”
花慕颜退了两步倚靠在身后高耸的岩石上,枯叶簌簌落了一地,“为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要骗我?你的身份,你的心思,你与花家的仇恨,我早已知晓,可是我对你的心思,你到底明白几分?”
他捏了磐石上的棋子看了半晌又握在手心,淡淡地道:“你可知这里曾经有人终日对弈却不分胜负?我与哥哥二十一载,自认将水家与花家看得明明白白。往昔你夜夜约我至此,风花雪月中我以为你已然将仇恨放下。正如这围棋棋盘上地棋子一样,一黑一白,一来一往,这世间的人心大抵是如此的。人心凉薄,你如今向我伏首,求我相忘于你,无非是想让我思你念你恨你,最终记挂于你。”
“那日倚红楼你一曲留君醉,无非就是想一个美人计惹得我与哥哥反目。不管哥哥如何,苗柏苍仅是一言不敬于你,我便为你杀了他。你知我倾心于你,算是你赢了我,圈我进了你的圈套,今朝你又不顾一切的来接近哥哥。”
“哥哥自打继任阁主以来,熟识兵法,运筹帷幄,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天下之事,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你在倚红楼所唱,暗藏于曲词中的那一句,水云笺恨花无颜,我当日便一眼识得你是已亡故水前辈家的千金。似我这般淡薄于世之人尚能察觉,你觉得哥哥他会看不出么?哥哥那般狠辣决绝之人,你是下定决心等他对你做出些什么你才肯罢手认输,这场游戏才作数么?”
末了,他将掌中那枚棋子放回棋盘上,又缓缓靠回岩石上,闭上眼凄凄然道:“可惜我花慕颜与世无争,无心朝堂之上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水云笺,你为何偏要如此对我?”
云笺站起身背对着他,沉默半晌,她回头语气中尽是嘲弄:“慕公子当时杀那姓苗的,可是怕阁主要取云笺性命?你们当年为了独霸锦城既已灭了水家和叶家,今日又何必作出这一副慈悲的样子来。云笺如今既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花无颜纵然只手遮天,这盘棋也未必能赢我水云笺。”
“怨只怨,你姓了花姓。”
说罢云笺走向袖花阁的门,消瘦的身影渐渐淹没在斑驳的竹影中,清秀的脸颊上两行泪流下来。
颜哥哥,我今日才知晓,能为你思你念你恨之人,该多有福气。可惜以往我被禁锢在花府中抑或如今我被软禁在花无颜身边,你所思所念所恨之人怕不是云笺了。你既许云笺喊一声颜哥哥,我此生便无遗憾。颜哥哥,莫要怪云笺无情,世间之人,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相思相忆难相许,江南烟雨的那一缕温柔,终也埋葬在这袖花阁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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