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鱼肚白的窗外黄莺歌声婉转,红幔帐的影子盖住了燃尽的蜡炬,云笺醒时,早已不见了花无颜的踪影。
淅淅沥沥的雨顺着屋檐脊瓦滴滴哒哒砸在门前斑驳的青石上,檐角铃儿轻摇,漫山遍野的黄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烟雨给袖花阁的楼台水榭渡上了一层轻薄的雾气。云笺撑着伞站在崖边的栈道上,清晨中的袖花阁红妆依稀,春日姹紫嫣红开过都抵不上此时的袖花阁的美令人陶醉其中。
春风十里,抵不过袖花阁秋日红妆遍地。
偏那崖边撑伞的一抹白影,单薄的像要随时散尽的雾气。朦胧的烟雨掩去了云笺唇角的笑意,那一抹单薄的白影忽然像断线般从崖壁上直直坠落下去!
晨风裹着清新淡雅的泥土气味扑面迎来,吹散了眼前的浓雾,细雨中有一道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揽了云笺的肩,脚步轻点,从数十丈的悬崖绝壁飞旋而下。两人落在袖花阁偏门不远处的竹桥上,来人放开云笺退了两步,道了声:“夫人。”
那人做事行云流水一般畅快,直到站定了身形,云笺这才看清来人的样貌,他一袭黑衣墨如黑鸦,雨中他头戴了斗笠,细雨打在他周身,却让人依旧觉得温文清雅如风;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细雨朦胧中流转而出的光。然而,虽然他的斗笠上缠了黑纱,云笺依然看到他俊秀的脸上有一道狭长的剑伤,这伤疤极其细长,自左眼眼角斜贯整张脸旁,直至右边嘴角处,看得出出剑之人出手极狠,手法奇快。
云笺看着他抱在胸前的剑说道:“孤竹无心茶自冷,英雄一梦秋千影。我若没认错的话,阁下可是一秉孤剑行天涯的侠客秋千影?”
那人瞄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黑色长剑,淡淡说道:“我是。”
出乎云笺意料的是,他的声音却不似他清雅的面容,那是一种极其空洞的声音,没有丝毫的张力。他的声音冷冽短促、低沉嘶哑。
云笺心中一惊,不由得问了出来:“云笺着实好奇想问,阁下武功如此之高,天下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究竟是谁伤了你?若不是出剑之人手下留情,恐怕阁下脸颊上不止一道疤痕这么简单,便是销掉半颗头颅了。”
秋千影似是对云笺的惊诧不以为意,低头抚着手中的剑,继续用他低哑如毒蛇一般的声音说到:“武功卓绝,用剑至狠至快,这天下还能有谁。还有,顺便提醒夫人一句,他知晓叶熙的用意,他给叶熙军队,叶熙一路北上佯装取胜,不过也是他将计就计罢了。如今叶熙凯旋南归,孤军深入,恐怕凶多吉少了。现在夫人知道自己所嫁是怎样一个人了”,他摆正头上的斗笠,忽而顾自笑了:“阁主要我务必保夫人安全。”
云笺撑开伞,转身往袖花阁外走去,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头对秋千影说:“我不知往昔究竟发生了何事,居然能让一个剑法天下无双的孤傲剑客心甘情愿委身这小小的袖花阁中。怎么,袖花阁中最近是太过安然无事,他花无颜闲暇到要你这名满天下的侠客来监视我区区一介小女子么?”
那秋千影双手抱着剑站在原地并不上前,朝云笺微微颔首:“夫人之意我懂了,我自会转告阁主,夫人请自便。不过我有一惑,还请夫人赐教。”
“请讲。”
“夫人不像是习武之人,如何知道我就在附近,故而跳下山崖试探于我?”
云笺温婉一笑:“一月前朝廷大军围攻锦城,花无颜布下天罗地网,作困兽之斗。毒箭入骨,近心尖三寸,阁下的伤应该是那时所受。补中益气,除瘀血、血闭寒热,阁下身上有白茅根的味道。并非阁下露出破绽,我自幼修习医书,对这些方药的味道甚是熟稔。”
云笺穿过落满黄叶的阡陌小径,朝着锦城繁华的长街走去,秋千影没有再跟上来。
天寒落雨,锦城的街巷小贩三三两两,长街上南来北往的过客不似平日那般熙熙攘攘。鳞次栉比的阁楼商铺安静地在天地间矗立着,秋风扬起店门前或青或白的旗子,偶有一两个执剑的剑客与云笺擦肩而过,云笺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人。
但是很快云笺便觉得身后有人跟上了她,未及回头,身后之人便出声了:“为夫很荣幸大婚之日夫人没做什么出格之事,给我袖花阁捅些篓子,怎么,才新婚第一日夫人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么?”
那声音清冽澄澈,似甘泉淌过,淌到尽处,万物冰封。
云笺转过身看着来人云纹锦缎中所织密密麻麻的金线,自皓齿红唇间挤出一丝笑嘲弄道:“好不容易赶走了个魑魅鬼影,又来了个无脸怪。阁主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听说这里有人要造孽,顺道过来看看。已是半日不见了,为夫让你见见这朝思暮想的容颜不好么?免得夫人又想在我锦城中胡作非为。”
云笺并不做声,扭过头不看花无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花无颜朝云笺伸出手:“夫人既然想赏这雨中的锦城,为夫陪你吧。”细雨打在他撑起的油纸伞上氤氲起水雾,雨水沿着伞骨一路流下,他对云笺说:“我陪夫人,赏这三千里河山,不好么?”
云笺仍旧一动不动。他脸上覆了面具,云笺却觉得那整张脸都在跳跃叫嚣说,既是连秋千影都监视不了你,那为夫便勉为其难,亲自来督察一下夫人你。
她很想说,不好。
你快点走,走晚了,我就忍不住一巴掌掴在你脸上了。
秋日的雨凉意颇浓,天地间雨幕中那样安静,伞下的女子执拗地站着,并不回应他的话。花无颜冷笑一声,径自挽过云笺的手:“水姑娘,既已打定主意做戏要嫁与我,人前好歹还是要装装样子吧。”
云笺任由花无颜牵着,撑伞走在烟雨笼罩的锦城巷陌中。没有松林明月,没有漱石飞瀑,没有碧树琼花,在秋日寒凉的雨中,在繁华古城斑驳的瓦墙边,在寂寞的青石长街上,他挽着她的手从晌午走到黄昏,从暮色四合一直到华灯映水,夜雨阑珊。
一路走来,万千风景。锦城民宿的门扉窗棂上都扎着红绫,千家万户,无一例外。袖花阁阁主与水云笺的大婚果然是昭告锦城,普天同庆。然而又如何……
她站在桥边遥望万家灯火,看着寻常百姓家紧闭的门扉,看着屋舍雨滴沿着瓦楞滚落进地面一湾湾水洼中泛起的圈圈涟漪。在寒天草木黄落尽的秋日里,在锦城飘摇的夜雨中,这许多通明的灯火中没有一盏为她而亮,千家万户的门扉没有一扇她能上前轻叩,她不能恣意地跑进厅堂中抱着那个人的胳膊撒娇,依偎着喊着爹爹,也不能坐在窗前映着月光,在母亲温婉的笑容里给心爱的人针针刺绣。
曾几何时,悲欢几何?水家已毁,此去经年,恐惟有梦里,她才能伴着流水落花,一晌贪欢了。
“烟雨楼,天尽头,袖花阁渡锦城口。”云笺喃喃自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以金掩面的无颜阁主,是她水云笺违心所嫁,此刻正惬意悠然为她撑着伞的夫君。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花无颜望着湖面,这诗似是吟给云笺听,却又似吟给自己。他握紧了云笺的手,转头对云笺说:“水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雨初停的晚月,在层层薄雾弥漫中漾开了流转的光华,柔和的月色在苍蓝的夜幕中熏染出金白色的静谧。水榭琼楼檐角的铃儿轻摇,烟雨重楼中的戏台上,镂金彩影,华绸珠琛。那些黛眉红唇的戏子轻卷珠帘,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虽已入夜,梨园却是门庭若市。云笺发现原来花无颜请的不止她一人。戏台下此刻已是宾客如云,掎裳连袂。在沸沸扬扬忙着寒暄的人群中,十之有九云笺是曾在袖花阁或者花府中见过的。换言之,今日在座的,不是花府的门客,便是归顺在袖花阁下的江湖侠士。
比如,离主座最近的柏玥司和柏樱两兄妹,一乃花府的大管家,一乃袖花阁的大执事,此二人自幼父母双亡流落锦城,幸得花家收养,一朝长大成人今非昔比,成了花无颜的左膀右臂。
比如,主座之后如坐针毡的路家人。从左至右依次坐着路代皇,路鸥,路锦程三人,云笺早在花家就已有所耳闻。路家拥有锦城最大的布庄,其刺绣之华美更是名冠天下。花无颜早就将路家纳入麾下,可是路家每月需缴纳给袖花阁的市金,却是月月都亏欠。
比如,坐在路家人身后不远处的苗幼貉,苗家被毁后他便与劫后余生的苗家人一起投奔了花家。昔日慕公子在倚红楼所杀的苗柏苍,便是他的叔父。苗幼貉其人魁梧奇伟,长相颇似其叔父。云笺目之所及,苗幼貉摇着扇子正朝他似笑非笑。
比如,离主座相距甚远,皆束细腰,华衣裹身的秋瑶和连鸢,便是那日倚红楼中依偎在花无颜身边柳夭桃艳,语笑嫣然的风尘女子。两人此刻正交颈耳语,举手投足间媚态横生。
比如,站这两位烟花女子座旁的桐卉,便是云笺在花府为婢时同屋的侍女,此时她搀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神采奕奕的看戏。
再比如,独自坐于角落云淡风轻饮茶,一身黑衣墨如乌鸦的秋千影。
市侩乡愚,三教九流,文人墨客,江湖侠士皆聚于此,人声鼎沸,观者云集,却唯独不见慕公子。
花无颜与云笺携手步入梨园主座,梨园掌柜带着一众下人过来给阁主和新夫人请安。待云笺在身侧落座,花无颜不动声色地揽过云笺肩膀,在她耳边轻语:“我请夫人看一出折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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