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帅府的姑娘到右帅家赴宴,这也只是寻常事罢了。
卫姝想着,口中发出了一句并不由衷的赞叹:“这里就是富伦老爷家啊,难怪花园这么漂亮呢。”
吉阿鄙夷地横了她一眼,下巴便抬了起来:“胡说,明明是咱们家的花园更好看一点,这园子也就桃花开得好些。前年主子带我来的时候,我还在那边帮主子折过花呢。”
她伸臂指了指远处的几株秋海棠,卫姝顺势望了过去,却见林外的六角亭中,坐着七八个插金戴银的金国贵女,正在那里吃茶闲聊。
著着身遍地金长裙的花真便坐在左首第一的贵客之位,而主座上那个皮肤微黑、眉眼爽利的少女,想必便是主家布禄什的某个女儿了。
“阿琪思,你的记性也太差了,居然连富伦老爷家都不认得了。”吉阿的语声响起,卫姝转回视线,却见对方正张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莫不是忘了去年秋天的时候主子还带你来吃过酒呢。你这脑袋难道真是从牛尻里挤出来的?”
末了一句乃是金语中极为羞辱人之语,对应的中原话意为“驴骟的蠢材”。
卫姝勃然大怒,面色却是分毫未变,唇角的浅笑反倒愈加温煦,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说话声亦是软和温柔的:
“去年秋宴那几天我恰好生病,主子跟前都去不得,哪里能够跟出去服侍?吉阿姐姐,你这记性才是不好呢。”
吉阿这一回却是根本便没听出这话里的反讽,闻言面上有些茫然,扯了扯胸前的辫梢道:“啊?是这样的么?”
卫姝很是遗憾于对方的迟钝,却也不好挑明,只得含笑点头:“嗳,是这样的呢。”
阿琪思的记忆中确有此事,去年秋天她病了两日,刚好错过了富伦家的宴请,而顶替阿琪思的,是莲儿。
说来也巧,莲儿今日亦在随侍婢仆之中,卫姝的念头才一转至她的身上,耳畔便传来了莲儿细声细气的说话声:
“姐姐莫要理她,她惯会胡说乱道的,嘴巴又臭,讨厌死了。”
她拉着卫姝的手,语声压得极轻,说完了便又向卫姝笑,小脸上满是亲昵。
卫姝面上的神情很是宽和,拍拍她的手,没说话。莲儿自觉受到了鼓励,便又朝着吉阿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眼中颇有不忿之色,似是替卫姝方才挨骂而鸣不平。
卫姝浅笑着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开口,那厢吉阿却似有所觉,一下子扭过脸来,盯着莲儿道:“你这牧那黑泰是不是在我说坏话?”
莲儿倒是不怎么怕同为杂役的吉阿,张口正要回骂过去,卫姝忙轻轻一扯她的衣袖。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个身穿姜黄袍子、头发花白的金奴老妇不知从哪里走了来,压着嗓子厉声道:“吵什么吵?还不都快给我闭上嘴?皮痒了自己找人剥去!”
众婢仆登时俱皆噤声,莲儿一时吓得脸色都有点变了。
这老妇乃是百花院的副管事,位次仅在蓿之下,亦是服侍花真多年的老仆了,十分忠心可靠。因她的名字里有个“柯”字,众人便皆以柯婆婆呼之。
凡百花院中一应惩戒、教导婢仆之事,皆由柯婆婆带人处置。而每当她那张马脸拉长的时候,奴仆们便总要有几个挨打受骂的,若论威重,却是不比大管事蓿差。
不过,如今是在别人府中做客,当着主家的面儿惩戒自家奴隶,多少有些失礼,是故柯婆婆也只是口头训斥罢了。
纵使仅有这寥寥数语,却也足以吓得一众婢女花容失色。
吉阿仗着自己是金人,便乍着胆子奉承柯婆婆道:“婆婆今天穿的袍子真漂亮。”
那袍子是花真特意请绣女做来送予柯婆婆的,于奴仆而言,此乃极大的脸面。柯婆婆闻言,果然面色稍霁,不再说话,转首望向了不远处的六角亭。
花真与几个贵女正在亭中吃茶,果物的清甜与奶酥的芬芳混杂着竹香,连过往的风都变得清和了起来。
如今还在雨季,前两日的雨更是下得极大,可喜今儿却是个难得的晴天,布禄什富伦的长女珍珠便下了帖儿邀手帕交过府吃茶,花真也得着了一张。
这种表面上的应酬,花真自是不好推托的,且还必须欢颜以对,以显示两位元帅之间的和睦。
在事情未至穷途之时,轻举妄动并不可取,而这种表面文章也必须得做,做得越漂亮便越好。纵使这两家人心底里恨毒了对方、恨不能啖其肉拆其骨,那一张面皮却也必须刷得光亮如新,才能粉饰好这太平,以安皇都昌黎某些人的心。
这般看来,莽泰了确实不曾白疼了花真。
花真的应酬工夫很是了得,在亭中与众贵女谈笑风生,一应明枪暗箭躲闪自如,偶尔的回击亦是不卑不亢。
此时,六角亭中的贵女们才聊过一回皇都时兴的布料,珍珠富伦亲执茶壶,一面向花真面前的茶盏注着果茶,一面啧啧叹道:
“宋国的人虽然不如猪狗,可造出来的器物却真好用,花真妹妹你看,这宋瓷盏是不是像雪花一样地洁白?还有这壶嘴上烧制的细细的银边,就像月光一样地皎洁,咱家可是很喜欢的呢。”
她操着一口道地的昌黎腔调,那“咱家”之语更是标准的皇族用语,虽在说着器物,意思却在别处。
花真自是听出来了,颊边的笑容却依旧甜蜜讨喜,道:“他们哪,也就在这种事情上强些,上阵打仗却是不如咱们大金的。
等到咱们占了中原,就让这些宋人给咱们做奴隶,这些精致漂亮的东西也不许他们用,他们的脏手只配抓泥巴。”
众贵女俱皆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随春风四散。
花真也在笑,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又坐了片刻,她便起身歉然地道:“我去梳妆,诸位少待。”
说完了话,她却也并未立时便走,而是转过一双漂亮的杏眼,目注着主座上的珍珠富伦,静候她发话。
这不仅是“客随主便”的礼仪,亦是一种隐约的退让,表明了左帅府并无意与右帅争锋。
在这些微末细处,花真的确表现得很是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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