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反应……
看着爱丽丝默默越过众人、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的背影,众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难道爱丽丝直到现在仍然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视为游戏背景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同时还把所有能够用肉眼看到的情感与背叛都想象为一出只是为了让观众沉浸进去的戏剧吗?那么她也实在是个最糟糕的演员了,不仅自己没有沉浸进去,同时还破坏了其他人的沉浸感。
然而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一直以来,爱丽丝的种种不可思议之处已表现得非常明显,只是一直以来,她都有一个异界来客的身份作为掩饰,在没有合理解释的情况下,众人只能将其归结为或许天才玩家的脑回路就是这么清奇。但天界忒弥丝所展示的真相却可以完美地对应上那些细节,甚至连爱丽丝为何如此痴迷游戏的解释都找到了:无论是她还是天蒂斯,甚至是天界忒弥丝,都觉得那样会比较好。
遭到背叛后封闭了心灵、苏醒后又失去了记忆的爱丽丝本能地向虚拟的游戏世界寻求慰藉;对她遭受的背叛感到怜惜、又对她太容易受情感摆布的软弱感到失望的天蒂斯,希望她能够学会游戏玩家一贯蔑视、绝不妥协的心态;至于天界忒弥丝,则希望通过游戏帮助她走出心理阴影,尽快找回过去的记忆。
只是当时的她们或许没有想过,当爱丽丝真的把一切都当成虚拟的游戏世界来对待时,所谓的现实,又将置于何种立场?
此刻,爱丽丝的反应,告诉了大家答案。
“这……”
希诺欲言又止,不过还是等爱丽丝走出了控制中心,才无奈地将那句话说出口:“只是在逃避而已吧?”
没错,无疑是逃避。
所谓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成立的,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逃避原本就不是一种手段,而是目的本身。如果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达到目的,那为什么不去做呢?面对问题是很难的,而转身离开却只需要一点点自知之明。
“不要太苛责她,希诺。”圣夏莉雅轻声道,同时环视众人:“我想就算是我们之中,也未尝没有人抱着同样的想法吧?然而我们都知道那不是软弱,只是或许,都需要一点时间冷静一下而已。”
“这就是值得庆幸的地方了。”萝乐娜浅浅地笑着,脸上微凹的酒窝让人不敢猜测她的心情是否真有看起来那么轻松:“至少,天界忒弥丝也没有选择天蒂斯,所以我们或许还有时间思考答案。”
这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消息,然而年轻人却知道她这句话中至少有三个地方值得商榷,一是时间,二是思考,三是答案。
他们真的有很多时间吗?考虑到魔女结社的强大以及镜星目前的形势,恐怕未必。
他们应该思考什么?如何接受事实?接受事实后又该如何行动?就算要行动,又该如何击败魔女结社、阻止天蒂斯的计划?
最后,他们思考出来的答案,又真的有意义吗?毕竟这不是什么绘本故事,主人公只要下定决心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终究如同天渊,让人感到绝望。
金苹果或许是唯一的希望,可天界忒弥丝并没有选择他们,就这一点来说,其实更加感到庆幸的人应该是天蒂斯才对,毕竟她原本就占据着优势,自然不希望林格一方得到翻盘的机会。
“那就先这样吧,各位。”
圣夏莉雅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不过她知道自己是长姐,这种时候更应该保持冷静,于是尽量以一贯温和的语调对伙伴们说道:“这一路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大家应该都很累了,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嗯,爱丽丝那边,我和林格会找个机会去和她聊一下的,你们就不需要太担心了。”
真的是这样吗?
虽说圣夏莉雅作为长姐同时兼具威严感与亲和力,而林格又是云鲸空岛上最擅长安慰别人的人,可爱丽丝的问题明显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开解的。看她离开时面无表情的模样,明显情绪不太对劲,大家都是头一次见到那个样子的爱丽丝,心里担忧之余,不免又有些疑虑。
不过,这种事除了圣夏莉雅和林格以外,其他人还真不好去做。于是众人对视一眼,无论心情如何,至少都同意了这个提议,暂时停歇休息,顺便给自己一些冷静思考的时间。
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行人默默地离开了控制中心。
……
或许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于保持头脑冷静,以至于天蒂斯走出控制中心,站在走廊上俯瞰脚底这座空旷寂寥的城市时,她并没有感到半点被拒绝后的羞恼或未能达到目的的失望,这或许是因为她从很早以前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若非如此,天界忒弥丝为何要将爱丽丝送到那对兄妹的教堂中,却不肯让她在魔女结社的眼皮子底下停留哪怕半秒钟的时间呢?
她其实已经笃定魔女结社的做法太过偏激,不符合母亲大人的希望,但又不想与天蒂斯翻脸,那样的事情,哪怕仅仅是一个想法都会让她感到惶恐万分——所以理性只是个谎言,那个女孩从未脱离感性,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她已经无法鼓起勇气去面对了。
无所谓,反正,人大多数时候都这样。
天蒂斯走出游戏指令公司的总部大楼,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是在遥远宇宙中的另一座天之圣堂,那么她应该会看到满目的树影以及枝叶缝隙间一望无际的苍空,那颜色澄澈得叫人有些心醉。倘若时间不同,或许还能看到壮美的日出或昏沉的夕阳。初始星域是旧世界的残骸,一切生命与希望的埋骨之地,伊甸的日月自然也埋葬其中。然而母亲大人仍是为祂的孩子们创造了白天与黑夜的帷幕,便是为了让她们感受时间的流逝,自然而然地明白到生命的可贵之处。
日涨月销,智慧与日俱增,有限的生命唯有在无限的宇宙中,才能收获意义。
然而在这里所看到的景象却全然不是,因为相比那个正鲜明活着的新世界来说,这座铭刻着背叛和战争痕迹的城市,只不过是旧世界的倒影罢了,已被泯灭的时间凝固于此,注定它不会有第二次重现天日的机会。
于是,视角往上,越过那些萧瑟的老树,越过那些沉默矗立的高楼,及至越过城市上方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你所能看到的,唯有一片赤红色的钢铁。六面巨大的钢铁防护壁将整座城市包围起来,就像一个中空的六边形棱堡,又或是一个巨大的、被挖空了山腹的矿坑,密密麻麻的钢铁、支架与管道攀附着这六面钢铁防护壁的表面,支撑起它的结构,无数通道、甬道以及用合金大门封闭的出入口则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精密的蜂巢。一艘艘魔导飞行器和一台台构装机兵像勤劳的工蜂般飞过,沿着被安排好的轨道巡进,构成了这座庞大的钢铁堡垒中最沉默与森严的一种气象,它们的目标或许是指挥室,或许是控制室,或许是研究中心,又或许是维修工厂……丝丝魔力流从这些机械的魔导引擎中排出,汇聚为一片浑浊的雾气,向着深渊之上袅袅升起,但还未来得及升上地面,便已化为无形。
因此,没有人会发现它的存在,就像生活在这座堡垒中的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冰冷的钢铁之下,竟还掩埋着一座城市的残骸。他们明明就从上面飞过,却从未想过低头看一眼,发现这个世界的真实,然而这是因为天蒂斯不愿他们看到真实——她是现实的魔女,无疑具有这样的资格。
这里是天之圣堂,是天蒂斯向柏龙等结社高层宣称的钢铁伊甸雷格拉吉欧斯,但同时也是魔女结社掌握的七台构装机甲的其中之一:苍天龙巢拉帝思特号。它原本就是在这座城市废墟的基础上扩建的,甚至其建造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战斗和威慑,仅仅是为了向世人掩盖这个世界的真实,不至于引起太大的混乱。至于其他机构,诸如负责魔力和魔导研究的第三研究部,负责测试各类新式魔导器的测试机关等,都是后来为了方便结社制定的各项计划而扩建的。
钢铁伊甸雷格拉吉欧斯原本被掩埋在一个名为格雷夫森德大陷坑的区域,那地方就是今日大布列塔王国的铂金市,蒸汽教团的总部。因此,当蒸汽机神亚历山大的神国诞降事件发生过,这里遭受了最严重的破坏,虽不至于危害城市本身,却使地层松动,地块上行,导致其天然的保护层被揭开,当时住在附近的不少居民声称自己亲眼看到了一座“黑色的钢铁城池在地下轰隆爬升”,流言一时甚嚣尘上,魔女结社迎来了暴露的危机。
后来,哲人高斯提出“魔力的适应性理论”,并以此为基础研发了以太光学立场,才重新为钢铁伊甸披上了伪装。此次事件之后,天蒂斯意识到魔女结社的伟业既注定与尘世脱节,那么让钢铁伊甸隐藏在人间也就成了不必要的事情,于是苍天龙巢拉帝思特号顺应她的心意而诞生了,并承载着一座城市的废墟,升上了三万米高的天空,从此永远地俯瞰尘世。
这种超凡脱俗的地位确实让很多成员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无比伟大的事情,但也让另一些成员产生了过度的傲慢,认为魔女结社终将成为世界的主宰,甚至它已经是了,因此自然可以视大地之上的城市与国家为棋子,随自己的心意摆布它们的位置。
过去,天蒂斯一直不遗余力地打压这种傲慢的心态,似乎她不愿让魔女结社脱离诞生时的立场,试图使它永远保有一种崇高的理想主义和伟大的奉献精神。于是,那些受不眠之眼梵诺斯蛊惑的成员被驱逐了,坚持自己应成为魔法领袖而不愿意顺应时代潮流的所罗门被驱逐了,连同更多、更多、更多不坚定的人,都被她驱逐出了这条道路。
结社历史上发生的数次肃清事件、可能永远都不会解封的几份机密档案、以及专门负责内部风纪审查与维护的纪律纠察局和负责清理背叛者的安全维稳局……似乎都从侧面印证了这位领袖的严厉与冷酷。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已经开始意识到,他们的领袖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威严了。某种莫名的变化正在发生,她变得更加人性化了,但同时也意味着软弱,以至于可以对结社内部正在涌动的暗流无动于衷。
假如这是每一位伟大的领袖都必须经历的道路,他们绝无异议,然而天蒂斯的变化更像是一种毫无征兆的警示,她真正的思想依旧藏在深不可测的伪装之下,如果不能读懂这种变化的诱因,那么自然无法察觉她想要警示的问题。迟钝的人只会思考是否计划中出现了太多变故,导致领袖已开始对进度感到不满,而敏锐的人却发现了一个事实:这种变化,似乎始于某个名字的频繁出现。
那本该是个平平无奇的名字,然而他一旦出现,似乎就代表了故事将走向结局,道路将抵达终点。
在这条既定的道路上,魔女结社又将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们想不明白,唯有天蒂斯知道,魔女结社的前方,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路可走了,但不是因为抵达终点,而是因为她原本就没有留下那样的余地。
穿过长长的钢铁走廊,黑发少女来到城市边缘地带的一处地下出口前——也可以说是进入拉帝思特号的入口,沉重的齿轮声咔咔转动,巨大而粗犷的工业电梯正从井中升起,它以一种原始的方式连接着这座城市与依附而建的构装机甲,也是唯一一种不会破坏以太光学立场的运输方式。
等待电梯升上来的间隙,天蒂斯用自己的通讯器发了一条简易的讯息,然后她收起通讯器,仰起头,默默地凝视着这个被灰暗色调与沉重钢铁所填充的世界,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她忽然轻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自言自语道:“遗憾的是,我还是这个故事的撰写者。”
口袋中,通讯装置的屏幕正闪着微弱的光芒——
【我有空听取你的报告了,你先去我的办公室,十分钟后,我会赶到。】
接受讯息的对象是: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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