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虽说当初邵仲与邵老爷撇清了关系,但说到底还是国公府的嫡孙,老太爷待他也还算不薄,若不是邵老爷一直拦着,怕不是早早地就把爵位传给了邵仲。而今陡然听闻老太爷过世的噩耗,且连死后还不得下葬,邵仲如何能不悲愤哀伤,当即便写了折子奏请丁忧,也不等上头的决议,立刻收拾东西启程回京赴丧。
七娘怀着身孕,自然不好跟着他日夜兼程受此奔波之苦,邵仲便托付梁康和田静押后,护送七娘和两个孩子进京,自个儿则领了几个侍卫轻装回京。
待到了京城,才晓得老国公爷已经下葬,后事是今上嘱咐内务部办的,根本没让邵家人插手,等老国公爷将将入土,太上皇与今上一齐发难,夺爵削职,把邵老爷贬为庶人。平城邵家族人也上了京,毫不客气地把邵老爷赶出了宗祠,一时间,邵家上下可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只是京城上下对邵仲这个曾被生父陷害,以至断绝关系的才子还是颇有好感的,每每提及,总难免长吁短叹,感慨万千,若是遇到那些慈悲心肠的,更还要掬一把同情的泪。
邵仲到了京城,先在老国公爷坟前好生哭了一场,尔后亲自去了城外北山的白云观,请了观里的道士给老国公爷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法场。京里的百姓听了,莫不称他孝顺。
七娘一行在路上走了近一月的工夫,到京城时,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面上也多了些孕意。一路上田静对她照顾有加,两个孩子又甚是懂事,更难得的是,先前种种怀孕的反应如孕吐、嗜睡、腰酸背痛等通通消失不见,她而今的气色反倒比孕前还要好上许多。
因邵仲尚在白云观里给老国公爷做法场,便托了许氏照应。卢家早派了下人在城门外迎接,一路将众人迎到了侯府。胡氏和许氏早在侯府大门口迎着,俩孩子先跳下马车,笑嘻嘻地与众人见礼。
胡氏有大半年未曾见过自家儿子,这会儿陡然瞧见,顿时红了眼睛,强忍住目中的泪意,拉着卢熠仔细打量了一番,连连点头道:“像是长大了许多,高了,也瘦了。”
卢熠却是不管不顾地红了眼圈儿,眨巴眨巴就沁出泪来,狠狠一抹脸,巴巴地哭道:“娘亲,孩儿好想你。”
“啊呸——”胡氏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声骂道:“你而今倒是会做戏了,先前偷跑出去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不过是怕回头挨你爹的打,想在我这里讨个好,回头给你求情。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
卢熠吸了吸鼻子,飞快地把眼泪收回去,扁了扁嘴,回头朝卢瑞招手,哼道:“瑞哥儿,咱们去给祖母请安去。”说罢,拉了他的手飞快地溜走了。众人都晓得他存的是什么心思,俱是忍俊不禁。
七娘的身子不如先前灵便,由着采蓝和茗娟扶着下马车,才要给许氏和胡氏请安,还未弯腰就被胡氏给拦了。胡氏喜出望外地拉着她仔细端详,罢了又扭头朝许氏笑道:“碧丫头这肚子长得尖,十有□是个男娃儿呢。”
许氏面上虽淡淡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温和喜悦,柔声回道:“她还小呢,不管是儿是女都是福气。”一边说着话,一边过来牵了七娘的手引着她回屋,“瞧着气色倒是不错,这脸上倒比出嫁前还要圆润些。”
胡氏笑道:“可真是难得,我早先怀熠哥儿的时候,脸上一片浮肿,还长了几颗斑,可把我给急坏了。偏偏太医还不肯用药,可把我急得不成,私底下还偷偷哭了一场,哪里像碧丫头有这样的福气,竟是越来越好看。”她言语坦荡又诙谐,立刻就把许氏和七娘逗笑了。
既然到了侯府,自然要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才到了院子门口,就听得里头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卢熠那孩子惯会哄人,这会儿又存着讨好的心思,自然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可等到七娘一行进了屋,却又瞧见老太太正红着眼圈儿正抹泪呢。
胡氏自然晓得是卢熠在给老太太诉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太太却视而不见,一边抹眼泪一边朝七娘招手道:“快过来让奶奶看看,我可怜的孩子可受了大罪了。早晓得去南边要遭这样的罪,当初就该把你留在京里。”
未免家里人担心,他们被追杀一事并未写信告知,不过照老太太的反应来看,怕是卢熠为了博得老太太同情一回府就把此事给交待了。
许氏和胡氏却是不清楚的,听了老太太说这话,还笑笑着回道:“路上是难走了些,不过听说山阳县气候好,尤其是冬天,我们这边冻得出不得门,那里还是单衣单裤,倒比京城里还要舒坦些呢。”
老太太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一把把七娘拉过来,握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圈儿,还未说话倒先掉了几滴泪,罢了又哽咽道:“所幸你们几个都是有福气的,要不,真落在那些不要命的东西手里,我也活不下去了。”
胡氏和许氏这才听出些异样来,对视一眼后,沉声问起到底出了何事。待卢熠扁着嘴,可怜兮兮地把被人追杀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给她们听,绕是这两个妯娌素来波澜不惊的,这会儿也吓得魂飞魄散,若不是他们几个好端端地坐在跟前,怕不是立刻就要大哭一场。
胡氏这会儿再也不摆什么严母的架子了,抱着卢熠哥儿长哥儿短地哭了一场,罢了又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有娘亲在,你爹动不了你分毫。”
老太太年岁长了,精神难免不济,哭了一场,不多时便有些困乏。众人见状,知趣地告退。卢熠被胡氏拉着回了自己院子,卢瑞也回了客居,七娘则陪着许氏慢悠悠地一边回院子一边小声地说着话。
“……仲哥儿而今在观里,一面是为了给老国公爷做法事,另一面却是躲着邵家人。邵老爷再怎么不是,那也是仲哥儿的生父。虽说先前他陷害仲哥儿的事闹得满城皆知,仲哥儿也当着太子和几位王爷的面和他撇清了关系,可阿碧你也晓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若是邵老爷真厚着脸皮求到了仲哥儿头上,他若不理,只怕就有人要阴阳怪气地说些闲话。仲哥儿特意叮嘱了,让我把你接到府里暂住,等过了七七,他就领着你去城外的庄子里暂住。日后出了孝期,再求个外放,躲得越远越好。”
许氏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头却还是替自己女婿不值当,那样的人品才情,若不是摊上那么个糊涂自私的爹,怕不是早就承了爵位,成了年轻的国公爷。而今国公府爵位被夺,他就算未曾收到牵连,但终究地位不如先前,只怕日后在京里行走,也难免遇到些不长眼睛东西看低他。
母女俩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絮絮叨叨地说了有半宿,直到外头鸡叫,二人才相继睡下。
第二日七娘睡到巳时才起来,颇有些不好意思,许氏却是笑着安慰,“你而今来府里算是做客的,不必再念着先前的规矩。再说你而今是双身子,自然是困乏些。”
二人一边用早饭,一边又唠叨了些家常,七娘才晓得,卢熠终究没能躲得多卢之安的惩罚,这会儿正趴在祠堂里写大字。倒是卢瑞还自在些,卢之安念他姐弟情深,只温言训了几句便放了他出来。这孩子一出门,便奔着祠堂帮卢熠抄书去了。
早在八月里,卢家三老爷就已经搬出了侯府,而今就在隔壁的金丝葫芦巷住着,孟氏没了老太太钳制,很是上蹿下跳了一阵,罢了才发现根本没人理会她,这会儿才晓得离了侯府自己什么也不是,在家里反省了几日,而今却是“孝顺”起来,见天儿地就往侯府里跑,先前还只说些好听的话儿哄着,到后来便时不时地试探着想要再搬回来住。胡氏又哪里愿意,只把这事儿推到老太太身上,老太太索性连见也懒得见她,每日只让她在院子外头请安,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孟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每日都携了一双儿女过来请安,只想着老太太看着两个孩子的面上总能软和些。不想老太太这回是真死了心,竟是连孙子孙女都懒得见了,孟氏这才慌了神。
最近几个月里,她可是尝到了人情冷暖。自从出了侯府,卢玉的婚事便成了老大难,京里上下都传着她与老太太、胡氏不和,不然如何会放着好好的侯府不住,竟举家搬了出来。因着这些传闻,卢玉的婚事就愈发地困难起来,眼看着卢玉都已经及笄,府里却无人上门提亲,便是偶尔有人来试探口风的,一打听,却都是些低微小官,甚至还有异想天开的商户人家,只把孟氏气得吐血。
这不,一听说七娘回了京,孟氏大清早就领着两个孩子上了门,嘴里说着特意来看侄子侄女,说罢,又笑笑地问:“听说老太太身子总是不爽利,这会儿见了大娘子和两个哥儿回来,怕是一高兴就痊愈了吧。”
胡氏蹙眉摇头,“昨儿欢喜得狠了,哭了一场,早上起来就有些不舒坦,将将之安才去太医院请了白医正过来。熠哥儿也只在门口问了两句就回来了呢。”
孟氏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低头喝了口茶,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又拉着卢玉过来道:“大娘子总算回来了,听说而今有了身孕,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难免幸灾乐祸,早先还说嫁的是国公府的公子,而今国公府连爵位都夺了,邵仲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说出去实在丢人……
“玉丫头一向跟大娘子交好,晓得她回来,也甚是高兴,昨儿晚上还说要陪着大娘子住几日呢。”孟氏一边说话,一边瞧瞧掐了卢玉一把。卢玉这才缓缓抬头看了胡氏一眼,却没说话,目光冷冷的,看得胡氏心里有些慎得慌。
“大娘子在大嫂院子里呢,”胡氏低头端起茶杯,却不喝,刮了刮茶沫又放回远处,“我让绿玉领二娘子过去。”
绿玉笑吟吟地上前来朝卢玉请安,卢玉朝胡氏行了礼,尔后才慢条斯理地起了身。
姐妹两个有阵子没见面,不知怎地,却寻不到话说。卢玉与先前有了许多不同,眉目间愈发地清冷,话也愈发地少了,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睛只盯着面前的茶杯,偶尔抬头看七娘一眼,又迅速地转了回来,眼神里透着一丝丝凉意。
卢玉自然没有开口说什么要陪着七娘暂住的话,七娘也没开口留,姐妹俩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一阵,卢玉便告了辞。等她走了,七娘这才朝许氏问道:“二妹妹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在外头庄子里住了小半年,回来就这样了。”许氏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的怜惜,“摊着这么个母亲,婚事愈发地艰难,这孩子,算是被她母亲给误了。”
无论卢玉如何,七娘这个外嫁的闺女都没有说话的份儿,最多也只是感叹几句罢了。
在侯府住了几日,七娘便让下人去把城外的庄子收拾起来,等邵仲从山上下来,便立刻动身搬走。无论侯府上下如何疼爱,她总不好久住。
好不容易等到法事结束,邵仲下了山,只进府给老太太和许氏请了安,尔后立刻领着七娘出了城,生怕被邵老爷的人给盯上了。启蒙书网